莫砺锋:每到平山忆醉翁——简论苏轼与扬州平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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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进入专栏)  


平山堂是扬州的名胜,苏东坡的“每到平山忆醉翁”(《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是传诵千古的名句。相传东坡曾经十到扬州①,事实上他曾十二次到扬,那么他一共几次到过平山堂呢?他为何要在平山堂上怀念欧阳修呢?我们先把东坡到扬州的经过简述如下。


第一次: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苏洵卒于汴京,苏轼、苏辙兄弟扶柩返蜀,朝廷敕有司具舟载柩,先沿汴河、淮河、运河东南行,入长江后溯江西上,这是东坡首次经过扬州。然父丧在身,似未曾舍船登览,也未有作品传世。


第二次: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东坡离京出为杭州通判,十月过扬州。在知州钱公辅的席上会晤旧交刘攽(字贡父)、孙洙(字巨源)、刘挚(字莘老),作《广陵会三同舍,各以其字为韵,仍邀同赋》三首,分以“贡”“源”“莘”三字为韵脚。东坡在扬盘桓数日,此为其首过平山堂。


第三次:熙宁七年(1074),东坡自杭判移知密州,十月途经扬州,知州王居卿宴于平山堂,东坡作《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此为其二过平山堂。


第四次: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东坡自徐州移知湖州,四月途经扬州。知州鲜于侁于平山堂宴请之②,东坡赋《西江月·平山堂》云:“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第五次:元丰二年(1079)七月底,东坡于湖州就逮,由钦差押解乘舟进京。八月初过扬州,鲜于侁欲往见之,钦差不许。舟过平山堂下,东坡曾从窗间望见故友杜介之家,未能登岸。


第六次:元丰七年(1084)四月,东坡离开黄州贬所。十月北上途经扬州,盘桓多日后前往南都。在扬期间曾赴知州吕公著宴请,席间作《广陵后园题申公扇子》,或曾游平山堂。


第七次:元丰八年(1085)四月,东坡自南都往常州,途经扬州,曾晤吕公著,代其作《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在扬盘桓多日,曾游竹西寺,作《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或曾游平山堂。


第八次:元丰八年(1085)七月,东坡自常州赴登州,八月途经扬州,曾晤知州杨景略,观其藏石,离扬后作《杨康功有石状如醉道士为赋此诗》,或曾游平山堂。


第九次: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三月,东坡离京出知杭州。六月过扬州,访米芾,观其所藏法帖,作 《书米元章藏帖》。此时蔡卞知扬州,未曾与东坡相晤,当因政见不同之故。


第十次:元祐六年(1091)三月东坡在杭州被召入京,四月过扬州,扬人争望风采,作《临江仙·夜到扬州席上作》云:“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语音犹自带吴侬。夜阑对酒,依旧梦魂中。”在扬曾与知州王存讨论淮南灾荒,或曾游平山堂。


第十一次:元祐七年(1092)正月东坡自颍州移知扬州,三月到扬,八月离扬还京。这是东坡一生中在扬停留最久的一次,作为地方长官的东坡在扬州多有德政,如上疏请求宽免百姓积欠,停办扰民甚烈的“万花会”。其时晁补之为扬州通判,师生又成同僚,常相游从。东坡心情愉快,创作甚丰,著名的《和陶诗》即始作于此。期间于平山堂后增建谷林堂,当曾数过平山堂。


第十二次: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东坡贬知英州,随即离开定州南行。五月过扬州,曾晤知州苏颂,或曾游平山堂。


在北宋,汴河、淮河与运河是最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扬州则是这条通道上最重要的通邑大都。对于东坡来说,渡淮与过扬的次数是完全重合的。元祐七年(1092)东坡自颍赴扬,途经淮水,作《淮上早发》以抒感:“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注家或拘泥于究竟是哪十次渡淮,其实这个“十”字可能是约数,盖言其多也。如上文所列,元祐七年东坡渡淮赴扬的那一次,其实已是第十一次到扬。注家皆忽略了东坡首次渡淮过扬是在治平三年(1066)扶柩返蜀,不过其时东坡未有作品纪行而已。“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的诗句中包含着江湖漂泊、人生易老的慨叹,但是东坡在扬州的多数经历是相当愉悦的,他平生登览平山堂的次数虽不可详考,但定曾多次登台缅怀恩师欧阳修。


扬州是东坡倍感亲切的城市,因为他对那里的人物素抱好感,主要有四类人物。


首先是曾在扬州为官的恩师欧阳修。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闰正月,欧阳修自滁州移知扬州,二月到任,次年正月移知颍州。欧公知扬,前后不足一年,其治郡以“政宽民安”为宗旨,州民安居乐业,而不见治迹。欧公离扬后,州民追思不已,为他建造生祠。东坡自幼仰慕欧公,自称“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


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上梅直讲书》)仁宗嘉祐二年(1057)东坡登进士第,欧公成为他的座师,而且预言他一定会超越自己的成就,希望他成为将来的文坛宗主。东坡终生敬重恩师,曾在欧公去世后多次到颍州去看望欧公夫人,并与欧公之二子结为好友。他还与欧阳家结为婚姻之好,让次子苏迢娶欧公孙女为妻。东坡一生浪迹四海,每逢欧公踪迹,无不造谒致敬。嘉祐四年(1059),东坡途经夷陵县,登上当年欧公谪为夷陵县令时留下的至喜堂,作《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以抒感,且向正在汴京的欧公转达地方父老的问候。元祐六年(1091),东坡知颍州,在当年欧公所建的聚星堂内聚客会饮,乃仿欧公之体作诗咏雪,且缅怀早已作古的欧公云:“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聚星堂雪并引》)同样,欧公在扬州所建的平山堂也成为东坡屡次登临凭吊的场所。


其次是扬州的地方长官。东坡途经扬州时总会受到知州的热情接待,蔡卞是惟一的例外。即使当东坡遭到政治迫害时,那些官员也不改旧态。比如元丰二年(1079)正任扬州知州的鲜于侁,他本是东坡的世交。此年间东坡两度途经扬州,前一次尚是赴任湖州的官员,后一次已成被逮入京的钦犯,但鲜于侁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宋史·鲜于侁传》记载:“苏轼自湖州赴狱,亲朋皆绝交。道扬,侁往见,台吏不许通。或曰:‘公与轼相知久,其所往来书文,宜焚之勿留。不然,且获罪。’侁曰:‘欺君负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当时的政治气候异常险恶,东坡乃身负不测之罪的朝廷钦犯,鲜于侁竟想登上钦差押解钦犯的官船看望遭难的故友,风义可倾!又如绍圣元年(1094)正任扬州知州的苏颂,他与东坡及其父苏洵皆有交情。是年五月,东坡南谪惠州途经扬州,曾与相晤。张舜民《画墁录》载:“苏子瞻过维扬,苏子容为守,杜在座。子容少怠,杜遽曰:‘相公何故溘然?’其后子瞻与同会,问典客曰:‘为谁?’对 曰:‘杜供奉。’子瞻曰:‘今日直不敢睡,直是怕那溘然。’”③“杜”指杜浙,其人好用古语而用词不当,故称苏颂瞌睡曰“溘然”。苏颂接待东坡而“少怠”,似乎态度轻慢,其实不然。二人相识已久,苏颂对东坡之才华极为钦佩,且曾是东坡的狱中难友。元丰二年(1079)东坡遭遇乌台诗案入御史台狱后,苏颂亦因事下狱,作《己未九月予赴鞫御史,闻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不得通音息,因作诗四篇,以为异日相遇一噱之资耳》,其一云:“早年相值浙江边,多见新诗到处传。楼上金蛇惊妙句,卷中腰鼓伏长篇。仳离岁月流如水,抑郁情怀积似烟。今日柏台相望处,隔垣音响莫由宣。”据其自注,次联乃指东坡任杭州通判时所作《望海楼晚景五绝》中“电光时掣紫金蛇”之句,及包括“常遭腰鼓闹”句的五古《正月九日有美堂饮,醉归径睡,五鼓方醒,不复能眠。起阅文书,得鲜于子骏所寄杂兴,作古意一首答之》。苏颂还作有《元丰己未三院东阁作》十四首,其五有云:“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对东坡惨遭狱吏逼供之遭遇深表同情。事实当是苏颂已经七十五岁,精力不济,故座间偶尔瞌睡,东坡并未以为忤,故仅仅嘲弄杜浙之言词。此时党祸惨酷,东坡远谪岭南,苏颂仍能接待如旧,实属不易。


第三是东坡的弟子及友人。东坡爱惜人才,喜欢汲引后进。熙宁七年(1074)东坡过扬,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一首匿名的题壁诗,诗意与风格都非常像自己的诗,却又断然不是自己所作,不由得大吃一惊。几天后行至高邮,见到故人孙觉,孙觉向他推荐当地青年秦观的诗词。东坡一看,叹息道:“向书壁者岂此郎耶!”④秦观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向东坡自荐,从此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苏门四学士”中最年轻的晁补之。东坡是在通判杭州时发现晁补之这个可造之材的,此后对他悉心指点。元祐五年(1090),晁补之任扬州通判。两年后,东坡调任扬州知州,师生成为正、副同僚。他们常相过从,互相唱酬。是年五月二十四日,东坡往晁家的“随斋”消暑,“主人汲泉置大盆中,渍白芙蓉,坐客翛然,无复有病暑意。”(《减字木兰花》小序)东坡大喜,写出了“雪洒冰麾,散落佳人白玉肌”的佳句。东坡在扬所作《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十九中以“各怀伯业能,共有丘明耻”之句表示与晁补之师生相得之深意。八月东坡离任,晁补之赋《八声甘州》送行:“应倚平山栏槛,是醉翁饮处,江雨霏霏。送孤鸿相接,今古眼中稀。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东坡还与扬州的土著人士结成好友,比如杜介。杜介,字几先,曾官供奉,不久罢官为道士,返扬居平山堂下。东坡于元丰元年(1078)曾在徐州作诗题杜之熙熙堂曰:“崎岖世路最先回,窈窕华堂手自开。咄咄何曾书怪事,熙熙长觉似春台。”(《杜介熙熙堂》)可见杜是一位蔑视富贵的恬澹之士。元丰三年(1080)冬,身在黄州谪地的东坡托鲜于侁转交一信给杜介说:“去岁八月初,就逮过扬,路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君家纸窗竹屋依然,想见君黄冠草屦,在药墟棋局间。而鄙夫方在缧绁,未知死生,慨然羡慕,何止霄汉?”(《与杜几先》)从此信可知东坡以前曾到杜家作过客,否则正被押解在官船中的他怎能隔着篷窗认出杜介家的纸窗竹屋?后来杜介于元祐二年(1087)正月远赴汴京给东坡送鱼,东坡高兴地作诗说:“病妻起斫银丝脍,稚子欢寻尺素书。(《杜介送鱼》)扬州友人的深厚情意,给东坡内心增添了不少暖意。


第四是扬州百姓。东坡曾任扬州知州,就像他在杭州、徐州等地一样,他也受到扬州人民的深切爱戴。元祐七年(1092)三月,东坡自颍州赴扬,沿途访问民间疾苦。庄稼长势很好,村中父老却面有忧色。原来贫民历年积欠赋税甚多,一到丰年,官府就会严厉催租,以至于“丰年不如凶年”!于是东坡一到扬州,即上书朝廷,请求赦免百姓积欠,“为天下疲民一洗疮痏!”(《再论积欠六事四事箚子》)东坡还下令停办“万花会”,他说:“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京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予始至,问民疾苦,遂首罢之。”⑤凡此,皆是为百姓除弊兴利的善政,无怪东坡在扬州大得民心。史载“百花会”停办之后,“人皆鼓舞欣悦。”⑥当然,在扬州人眼中,东坡既是勤政爱民的父母官,又是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东坡以这双重身份受到扬州百姓的衷心爱戴。元丰二年(1079)东坡途经扬州,于平山堂作《西江月》词,据当时在场的张大亨回忆,“时红妆成轮,名士堵立,看其落笔。”⑦元祐六年(1091)东坡途经扬州,受到百姓万人空巷的欢迎,晁补之于次年寄诗给东坡说:“去年使君道广陵,吾州空市看双旌。”⑧


扬州的人情如此美好,投桃报李,东坡当然对扬州倍感亲切。元祐六年(1091)东坡被召还朝任翰林学士承旨,上书辞免请求外任:“除臣扬、越、陈、蔡一郡。”(《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三状》)他的首选之地就是扬州。次年(1092)东坡如愿得知扬州,作书与友人称:“平生守官,未有如今之适也!”(《与邓圣求二首》之一)此时东坡业已转宦各地多达八州,但他最感愉悦的任所则是扬州!



东坡由衷喜爱扬州的风物。扬州物产富饶,饮食精美,性喜美食的东坡钦羡已久。元丰元年(1078),秦观寄送淮扬美食给正知徐州的东坡,并作诗赞之:“鲜鲫经年渍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后春莼茁滑于酥,先社姜芽肥胜肉!”⑨东坡早在熙宁五年(1072)就写过“三年京国厌藜蒿,长羡淮鱼压楚糟”(《赠孙莘老七绝》之五)之句,见此定会食指大动。此等琐事,兹不赘述。因为东坡更喜爱的是扬州的山光水色与亭台楼阁,其中尤以平山堂最具代表性。


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知扬州,于城西大明寺侧修建平山堂。次年欧公离任后作书与前任知州韩琦称:“广陵尝得明公镇抚,民俗去思未远,幸遵遗矩,莫敢有逾。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以至大明井、琼花二亭,此三者,拾公之遗,以继盛美尔。”下注:“大明井曰美泉亭,琼花曰无双亭。”⑩这几处建筑是欧阳修知扬期间留下的遗迹,他离任后仍对之念念不忘。嘉祐元年(1056),刘敞出知扬州,欧公作《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送行:“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⑪在欧公心目中,平山堂是文士登览江山、诗酒潇洒之处。刘敞到扬不久,即作《游平山堂寄欧阳永叔内翰》云:“芜城此地远人寰,尽借江南万叠山。水气横浮飞鸟外,岚光平堕酒杯间。主人寄赏来何暮,游子销愁醉不还。”⑫既呼应欧词“行乐直须年少”之句意,又指明平山堂的佳处在于借景江南诸山。由于欧公所建的平山堂其实是一座相当简易的建筑⑬,十余年后便逐渐倾坏。嘉祐八年(1063)刁约知扬州,着手重修平山堂,增其旧制,使之变得更加弘丽。然沈括《扬州重修平山堂记》云:“前日,今参政欧阳公为扬州,始为平山堂于北冈之上,时引客过之,皆天下豪俊有名之士。后之人乐慕而来者,不在于堂榭之间,而以其为欧阳公之所为也。由是平山之名盛闻天下。”⑭强调后人慕名而来,主要目的是仰慕欧公之流风余韵。正如王令诗所云:“谢公已去人怀想,向此还留召伯名!”⑮


正是上述背景下,东坡多次来到平山堂。上文所述东坡曾十二次到扬州,其中第一次未到平山堂,因为第四次过扬所作词中有“三过平山堂下”之句。其第五次过扬时虽然身在缧绁之中,但他对杜介自称“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君家纸窗竹屋依然”,虽未舍舟登堂,但也算是“过平山堂下”。至于其余各次,均有可能登览平山堂,不过并非都有作品可考而已。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东坡于熙宁四年(1071)初登平山堂,便是经过刁约重修的新堂,其规模体制远胜于欧公旧堂,但东坡依然认定此堂乃欧公遗物。二是东坡初登平山堂的一个月之前,他来到颍州拜谒欧公,作《陪欧阳公燕西湖》云:“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此时新政猛烈推行,欧、苏皆持反对态度,“醉后剧谈犹激烈”肯定涉及朝政。后来东坡在《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中回忆那次会面说:“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可见当时东坡心绪之郁闷凄凉。等到东坡二登平山堂时,欧公人已作古,平山堂已成为恩师留在人间的遗址,登眺之际更会感慨万分。


东坡初登此堂之前,上引诸公吟咏平山堂之诗文皆已问世,亦皆为东坡所熟知。沈括所云“后之人乐慕而来者,不在于堂榭之间,而以其为欧阳公之所为也”已成公论,东坡肯定赞同此说。欧公又是东坡恩师,东坡登堂之际,对欧公的缅怀之情当然会比他人更深一层。熙宁七年(1074)十月,东坡途经扬州, 作《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前三句写主宾相得,第四句“山向吾曹分外青”转为写景,以下四句云:“江上飞云来北固,阶前修竹忆南屏。六朝兴废余丘垅,空使奸雄笑宁馨。”全是写江南的山川、古迹,似乎离题。其实这是紧扣欧公《朝中措》一词而来,欧词咏平山堂,只用“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两句,便写出此堂借景江南诸山的特点。东坡诗正是对这两句欧词的推扩和具体化。元丰六年(1083),东坡在黄州赋《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东坡不会不知“山色有无中”是唐人王维的诗句,但他觉得欧公借用此句描写在平山堂上远眺江南诸山非常贴切,故认其为欧词之警句。当然,平山堂借景江南诸山,毕竟有点美中不足。所以元祐七年(1092)东坡出知扬州,三月到任,随即动手在平山堂后修建谷林堂,八月离任前堂已建成。东坡兴奋地作诗说:“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谷林堂》)谷林堂位于平山堂之后,地势稍低,竹树环绕,似乎是平山堂的一个辅助建筑。也许东坡想用此堂表示对恩师的敬仰与缅怀?


东坡吟咏平山堂的作品中,最著名的首推《西江月·平山堂》。元丰二年(1079)四月,东坡自徐州移知湖州,途经泗州遇张大亨,偕之同到扬州。四月十二日,东坡看到欧公写给弟侄的一封家书,书中勉励侄儿“临难死节”,又嘱咐他“于官下宜守廉,何得买官下物”⑯,东坡感慨说:“凡人勉强于外,何所不至,惟考之其私,乃见直伪!”(《跋欧阳家书》)此跋署曰“元丰二年四月十二日”,清人王文诰以为作于无锡⑰,误。张志烈先生在苏词《西江月·平山堂》的校注中指出:“赴任途中,何忽作此跋,盖因盘桓扬州时见此书墨迹,故题以上数语,以是知本词亦当作于四月十二日前后。”⑱可信。此日知州鲜于侁于平山堂宴请东坡,张大亨亦出席。面对着贤主嘉宾,又看到堂中遗留的欧公墨迹,东坡感慨万分,赋《西江月·平山堂》曰:“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全词紧扣欧公及其《朝中措》词:此时距东坡与欧公的最后一面已有八年,“十年”句乃概而言之。况且欧公驾鹤西去也已七年,早成“仙翁”,只剩墨迹尚存壁间尔!“文章太守”是欧公词中的原句,其意既指即将出知扬州的刘敞,也隐指自己这个业已离任的“太守”。东坡“欲 吊”的“文章太守”当然可能兼指欧、刘两人,但下句当指席间有人歌唱含有“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之句的欧词,故主要的凭吊对象应是欧公。欧词中充满着岁月迁逝、感伤怀旧的情愫,东坡词亦桴鼓相应,但主旨则深入一层。欧公作《朝中措》时年臻半百,且须发尽白,而刘敞年仅三十八岁,“行乐直须年少”一句或指刘敞,而“尊前看取衰翁”则为自谓。二句实指欧、刘双方,蕴含着人生易老的感慨。东坡词的末尾二句承接欧公词意而来,虽亦有人生如梦之意,但境界更为开阔。上句断然否定万事皆空的消极思想,下句则隐含“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意义。此时的东坡屡屡遭到新党攻击,“乌台诗案”的阴影正在逐渐逼近,他虽然感到郁闷,但并未就此畏缩。说不定他将欧公家书中的“偶此多事,如有差使,尽心向前,不得避事”之句,视作恩师对自己的鼓励之语。况且东坡一向牢记着欧公托付他将来主持文坛之使命,此时黄庭坚、张耒、秦观、晁补之、陈师道等人皆已归于门下,他还曾对弟子说:“昔欧阳文忠公常以是任付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⑲当他在平山堂上缅怀恩师时,当然不会忘记恩师的郑重嘱托。所以欧、苏吟咏平山堂的两首词作,在诗酒风流的表面之下,其实蕴含着深刻的文化意义。


欧公修建的平山堂,后代重修不绝,成为扬州最著名的名胜古迹。连欧公手植堂前的那株杨柳,也成为后人精心培护的“欧公柳”⑳。欧、苏题咏平山堂的两首词,则成为题咏平山堂的经典作品,传唱不绝。正如晁说之《席上有唱欧公送刘原甫词者,次日又有唱东坡“三过平山堂下”词者,今联续唱之,感怀作绝句》所云:“龙门不见鬓垂丝,莫唱平山杨柳词。纵使前声君忍听,后声恼杀断肠儿。”21欧、苏师生二人都是名垂青史的“文章太守”,东坡屡过平山堂不但是扬州历史上的一段佳话,而且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值得大书特书。

注释:


①赵昌智、季培均主编:《书香扬州》,南京:南京出版社,2016 年,第 19 页。


②此据(清)王文诰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一八),成都:巴蜀书社,1985 年,第 4 页。按: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认为此时扬州知州为陈升之,而鲜于侁要到是年六月方知扬州。然李之亮《宋两淮大郡守臣易替考》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九四所载“元年十一月乙酉知扬州鲜于侁罚铜二十斤”事,考知鲜于侁知扬州实始于元丰元年(巴蜀书社,2001 年,第 17 页),确凿可信,薛说误。


③(宋)张舜民:《画墁录》,见朱易安、傅璇琮等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 219 页。


④(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一),朱易安、傅璇琮等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二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 29 页。


⑤(宋)苏轼:《以乐害民》,见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卷七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年, 第 8206 页。“蔡京”,他本或作“蔡延庆”。然《墨庄漫录》卷九明言“蔡京在扬州作万花会”,况且蔡延庆终生未曾知扬州。


据李之亮《宋两淮大郡守臣易替考》记载,蔡京自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元祐五年(1090)五月任扬州知州。蔡京后来在宋徽宗朝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详见(元)脱脱等撰:《宋史·奸臣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 13724 页),诱导徽宗肆行奢靡,“万花会”就是他在扬州推行的此类“面子工程”。


⑥(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见朱易安、傅璇琮等编:《全宋笔记》(第三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114 页。


⑦(宋)惠洪:《跋东坡平山堂词》,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三○一九),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年,第 174 頁。


⑧(宋)晁补之:《东坡先生移守广陵,以诗往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一三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 12826 页。


⑨(宋)秦观:《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宋)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卷六,题作《寄莼姜法鱼糟蟹》,题下注“寄子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 209 页。按:诗注引清人查慎行言,称其所见《淮海集》此诗题作《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于义较胜。又按:此诗曾窜入苏轼诗集,题作《扬州以土物寄少游》,误。


⑩(宋)欧阳修:《与韩忠献王》(之八),(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四),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第2334 页。按:韩琦于庆历五年(1045)三月至庆历七年(1047)五月知扬州。见李之亮撰:《宋两淮大郡守臣易替考》,成 都:巴蜀书社,2001 年,第 12 页。


⑪刘敞于嘉祐元年(1056)出知扬州,见李之亮撰:《宋两淮大郡守臣易替考》,成都:巴蜀书社,2001 年,第 14 页。


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四八五),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 5883 页。


⑬王兆鹏:《欧阳修对扬州平山堂景观的建构与书写》,《新疆大学学报》2017 年第 3 期,第 106 页。


⑭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六九〇,第 77 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年,第 329 页。


⑮(宋)王令:《平山堂》,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七〇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 8190 页。(宋)


⑯欧阳修:《与十二侄二通》(之一),(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五三),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 第 2528 页。


⑰(清)王文诰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一八),成都:巴蜀书社,1985 年,第 5 页。


⑱《苏轼文集校注》本《苏轼词集校注》(卷一),第 238 页。按: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二三系《西江月》于元丰七年(1084),误。


⑲(宋)李廌:《师友谈纪》,朱易安、傅璇琮等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 56 页。


⑳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欧阳文忠手植柳一株,人谓之欧公柳。公词所云‘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者。薛嗣昌作守,亦种一株,自榜曰‘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嗣昌既去,为人伐之。”按:薛嗣昌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知扬州,李之亮撰:《宋两淮大郡守臣易替考》,成都:巴蜀书社,2001 年,第 25 页。


2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二〇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 1374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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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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