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希望自己是个强者,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富强,但是怎么理解“强”?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应该追求的“强”?
古代相当于今天强弱的“强”是“彊”,《说文解字》:“彊,弓有力也。引申为凡有力之称。”本义是弓有力量,引申为强力。《增韵》“彊,壮盛也。”《尚书·洪范》“身其康彊。”这些都是正面的含义:强力、坚强、强健、强胜等。也有反面的含义,《尔雅·释言》“彊,暴也。”郭璞注:“彊梁凌暴。”“强”与“彊”后来长期作为通假字。到了现代,“彊”字简化为“强”,遂被废止。
子路问强引发的“中庸之强”问题
《中庸》第十章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郑玄注:“南方以舒缓强。北方以刚猛强。”孔颖达疏:“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假令人有无道加己,己亦不报,和柔君子之道。”“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生刚猛,恒好斗争,故以甲铠席,寝宿于中,至死不厌,非君子所处,而强梁者居之。”通过比较区分,南方人与北方人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形成了不同的个性气质,南方偏舒缓和柔,北方偏坚急刚猛。
在孔门七十二贤中,子路性情鲁莽,勇武好斗,自然平时崇拜强者,有一次向孔子请教“强”的问题,于是有孔子关于强的这段议论。强的本意是壮健、强盛,但实际上是很大的概念,包含了强壮、强健、强悍、强大等等。就子路的个性气质和思想倾向而言,他所说的“强”可能是一种外在的体质的强壮、强悍,孔子心中很清楚,所以孔子先以“南方之强”为药,纠偏补弊,此即憨山大师《中庸直指补注》所说的“先举有相之勇为病,后举君子之强为药”。但孔子又怕矫枉过正,使子路走向另一极端,遂循循善诱,让子路知道还有第三种“强”——中庸之强,并提出了“中庸之强”的四重境界,期望子路不走极端,努力修为合乎中庸之道的强。
“中庸之强”的四重境界
“中庸之强”四重境界的“强”与南方之强的“不及”,与北方之强的“过”比较起来显然是一种符合中庸之道,刚柔相济,内外兼修的“强”,是孔子推崇的真正的“强”。中国之强即中原华夏应具有的合乎中庸之道的强,可以称为“中庸之强”。
一是和而不流。孔颖达疏曰:“不为南北之强,故性行和合而不流移,心行强哉,形貌矫然。”“和而不流”不是南北之强,本性、行为和合而不随波逐流,心志坚强,形貌矫健。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和顺易至于流荡,君子虽与人和顺而不至于流荡,其强之矫矫者。”君子“和而不流”作为不南不北的中原人应有的“强”,为人要按照“和”的原则做事,善于协调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既不与别人搞对立,也不被别人同化,更不是无原则地随声附和,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而是自主独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相互尊重。这是一种难得的处世智慧,是中庸之道的最高境界。与“和而不流”相反的还有两种人格。一种就是孔孟非常反感的“乡愿”。《论语·阳货篇》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中作了具体描述:“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显然,“乡愿”是一种没有原则,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人,是道德之贼。还有一种人个性很强,待人不随和,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恃才傲物,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两种都是偏颇的,只有和而不流才是中庸之道。
二是中立而不倚。孔颖达疏曰:“中正独立而不偏倚,志意强哉,形貌矫然”。吕大临《礼记解》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与夫独立不惧、遯世无闷者,其‘中立而不倚’者欤!”“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出自《孟子·万章下》,是孟子对伯夷的评价。“独立不惧、遯世无闷”出自《周易·大过卦·象传》,泽灭木是大过,君子或者独立自主,没有忧惧;或者隐遁世外,人不知而不愠。
朱熹认为,要做到“中立而不倚”还必须具备硬健之性。他说:“中而不硬健,便难独立,解倒了。若中而独立,不有所倚,尤见硬健处!……柔弱底中立,则必欹倚。若能中立而不倚,方见硬健处。”“中立久而终不倚,所以为强。”一个坚强刚健的人,可以坚守中立,始终不依赖外在,所以是一个强者。怎么算是“倚”呢?朱熹举例说:“凡或勇或辨,或声色货利,执著一边,便是倚著。立到中间,久久而不偏倚,非强者不能。”或者好勇好辨,或者好声色货利,执著于外在的任何事物,就是“倚”。所以要抵制外在的一切物欲诱惑,立于天地之间,持之以恒,始终不偏不倚,才是真正的强者。
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中立,易至于偏倚,君子能卓然自立而不至于偏倚,其强之矫矫者”,是说为人恪守中庸之道,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行必中正”(《礼记·儒行》),才能不偏,不走极端,才能不倚,不倚仗某种势力,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这样的人有时似乎并不强大,甚至有点孤立,但因为他心里有中庸之道,就有中庸之行,就不会偏激偏颇,就有定海神针,生命就有定力。有定力就能在外在的诱惑、多种力量的纠缠、甚至冲突中安然处之,不去主动攀援、依附别人,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
三、四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吕大临《礼记解》曰:“塞,未达也。君子达不离道,故当天下有道,其身必达,不变未达之所守,所谓‘不变塞焉’者也。”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朱子语类》进一步说明道:“国有道,则有达之理,故不变其未达之所守。若国无道,则有不幸而死之理,故不变其平生之所守。不变其未达之所守易,不变其平生之所守难。”是指君子面对国家有道无道,即政治清明还是黑暗两种不同情况应该怎么做?如果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人生通达,有机会出仕,干一番事业,这个时候不要得意忘形,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困窘时的理想、抱负,抵制各种诱惑,守住道德底线,不要骄奢淫逸,贪图享受,以权谋私,贪污腐化。如果国家无道,政治黑暗,奸臣当道,社会动荡,他有能力有机会就临危受命,努力改变危局,在面临民众利益,国君危难之时,会挺身而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无能力无机会也会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坚守道德操守。这才是真正的强。
“中庸之强”的融合与引申
吕大临又把“四强”与其他经典进行印证云:“‘柔而立,宽而栗’,故能‘和而不流’。刚而寡欲,故能‘中立而不倚’。‘富贵不能淫’,故‘国有道,不变塞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国无道,至死不变。是皆以己之强,力矫其偏,以就中者也。”“柔而立,宽而栗”见于《尚书·皋陶谟》。“刚而寡欲”化用了《论语·公冶长篇》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见于《孟子·滕文公下》。吕大临认为“四强”是孔子告诉子路如何以中庸之强矫正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的偏向,以合乎中庸之道。
朱熹还认为这“四强”是修养中庸之道的工夫。当有学生问:“此四者勇之事。必如此,乃能择中庸而守之否?”朱熹回答说:“非也。此乃能择后工夫。大知之人无俟乎守,只是安行;贤者能择能守,无俟乎强勇。至此样资质人,则能择能守后,须用如此自胜,方能彻头彻尾不失。”此四者不是能择中庸而守,而是能择中庸而后能守的工夫。能择能守,就能够战胜自我的私欲,圆满地践行中庸之道。
总之,孔子是吸收、融合了南方、北方之强,也受到了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不仅仅是一种人格修养境界和工夫,也可以引申扩大到国家富强、民族强盛。对此,在国家民族方面,不能过分注重国力之强,更要追求民族精神之强,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既有硬实力,也有软实力,刚柔相济,文武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