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先秦史研究,有两根拐杖,乃是必不可少的,一是考古学知识,二是小学常识(包括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比较遗憾的是,1978年我刚入学时,母校杭州大学历史系在这两个方面存在着短板。所幸的是,当时历史系的主事者意识到这个问题,注意积极地去解决这两大“软肋”。引进戴尔俭老师,开设“考古学通论”课程,同时,请楼学礼老师开设了“甲骨文释读”课程,为同学们释读古文字提供了入门的契机。我有关“考古学”和“甲骨文”的一些常识,都拜受这两位老师的恩赐。
楼学礼老师当时大约55岁左右,中等偏矮的个子,身材稍胖敦实,方额圆脸,一看就是温和厚道、与人为善好老师的模样,他平常总是着一身中山装,上衣的风纪扣始终不曾松开过,给人留下端正庄重的印象,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在他面前却没有丝毫的拘束感。因为他乐意与同学们聊天,有问必答,开口说话时,语调平和淡适,脸上总是毫无做作的浮现着亲切的微笑,让人有如坐春风之惬意,倍感温馨与诚挚!
其实,我刚入校时,楼学礼老师还在系资料室当资料员。作为低年级的学生,平时上资料室查阅资料,索借图书的状况是不多的,所以,那时,与楼老师并没有太多的具体互动。可到大三进入选修课阶段,有一门“甲骨文研读”的课程可选,班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选了,吾从众,跟着选了这门课,开课当天,才知道原来课程的主讲教师是楼学礼老师,从此,我的学习生涯与他之间才有了真正的交集。
楼学礼老师的授课风格与特点,如同他的外表形象一样,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纯厚敦实,“芙蓉出清水,天然去雕饰”。课程的性质,决定了这门课的讲解不可能是激情洋溢,惊涛骇浪,而只能是有板有眼,娓娓道来。宛如平静的河水,涓涓流淌过听课者的心田,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楼老师很好地驾驭了这本课程的讲课艺术,不疾不徐,泰然自若,既不追求哗众取宠的效果,也不让同学们感到枯燥乏味,在短短的一个学期里让同学们基本了解了甲骨文的前生今世,初步掌握了释读甲骨文字的方法途径,还顺便地增添了一些有关甲骨文的历史掌故,什么“堂堂堂堂,郭(沫若)罗(振玉)董(作宾)王(国维)”,什么甲骨文的四大结构(前辞、命辞、占辞、验辞),什么甲骨文的断代、缀合,什么《前编》《后编》《铁云藏龟》《卜辞通纂》《殷墟卜辞综述》,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楼学礼老师的这门课,其宗旨显然有两个,相关常识的介绍与普及;识读甲骨文字能力的初步训练。应该说,到课程结束时,他的初衷是得以基本实现了,因为我们这些古文字白“文盲”们,因为通过楼学礼老师他的耐心而认真讲解,对原先那些有如天书的甲骨文字,我们终于告别了神秘感与畏惧感,可以直面相对,多多少少能够稍窥门径了。除甲骨文字之外,楼老师也还下延讲述金文、石鼓文、战国鸟虫书,虽属于一般性的介绍,但对普通的本科生来说,也起到了增添知识,扩展视野、激发兴趣的作用。这种文化上的熏陶,对于蹒跚学步的本科生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恩典!
我本科期间学习的兴趣方向是中国古代史的前半段,了解一点古文字知识更有必要,于是,除了在课堂上认真听楼老师的讲解之外,课下也主动去接近他,向他请教,类似于增“开小灶”。楼老师是很随和也很热情的师长,对我的“骚扰”不以为忤,总是耐心地回答我提的那些今天看来很幼稚的问题。一来二去,我和他之间就变得很稔熟,后来,我更是得寸进尺,经常做不速之客,造访他在杭大河东住所。所谈论的主题,也不再局限于古文字,而是天马行空,涉猎到上至国家大事、下及生活细节。在闲聊中,我才得以知道,他原来的专业是中国近现代史,1957年,在引蛇出洞的“阳谋”面前,天真而无城府的他不幸“中招”,被打成了“右派”。于是,上讲台的权利被剥夺,发配到系资料室当了一名图书资料员。这一干就是20余年,感谢邓小平拨乱反正,纠正“反右”扩大化的错误,给多达50余万的错划的“右派”摘帽,楼学礼老师蒙此“恩荫”,也得以从系资料室中脱身,恢复教师的身份,重返讲台,执掌教鞭。
不过,虽蒙恩典得获“赦免”,可是对楼学礼老师来说,人生中最富有活力与生机的青壮年岁月已是一去而不复返了,这是永远也无法补偿的。另外,因言获罪也使得他心有余悸,给他的心中留下永远的阴影,所以,当系里请他重操旧业,回归近代史教学队伍时,他坚决拒绝了,他希望永远离开那个给他带来巨创大痛的领域,免得触景生情,徒添悲伤。适逢系里计划给本科高年级开设“甲骨文研读”课程,他就主动请缨,担任了这门课的主讲老师,给我们78级同学开课,是他劫后余生,时隔20多年之后的第一次授业解惑。
时隔20余年第一次讲课,就做到这么完善,做到这么规范,可见楼学礼老师他是多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重返讲台,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为备好课,讲好课,倾注了多少的心血,一个经历过至暗时刻的老师,依然不改初衷,执着于自己的事业,竭尽全力为培养学生而投入,这种精神,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在憨厚敦实、随和达观的外表背后,我能看到的,是楼学礼老师灵魂深处的高尚,内心深处的强大,是他的博爱的情怀,是他的伟岸的人格。
对楼学礼老师来说,从事甲骨文等古文字的教学与研究,毕竟属于半路出家,在有数十年研究经历的专家眼里,他这方面的一些论文,也许不能进入学科的前沿。记得一次在他家里闲聊之时,他风轻云淡地提到,他那年申报副教授一事受挫了。我在惊讶之余询问其故。他说,他的一篇申报副教授学术论文,提交给著名甲骨学专家、华东师范大学戴家祥教授评审。戴先生是他的老师,早年毕业于清华研究院,为王国维的弟子,对他很了解。其反馈的评审意见,大意是:一直很欣赏楼学礼的才华,也同情他的坎坷遭遇,同时深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在甲骨学方面达到的水平而欣慰。但是,现有的文章还不够评副教授的标准,希望他继续努力,进一步提高,来年再申请评审。这就是当年的学术风气,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不因为是自己的学生,不因为该学生的不幸遭遇,而将枪口提高半寸,降低学术上的标准。楼学礼老师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通达地说,我认为戴先生做得对,我本不该勉强地去进行申报,以致给戴先生添麻烦的。我静静地坐在边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心里真的是百感交集,为楼学礼老师的境界而钦佩!
1985年,我报考山东大学历史系王仲荦先生的博士生。得到自己被录取的消息后,我就到楼学礼老师家中,向他报告。他挺高兴,还开玩笑说,这一下,我们可成了师兄弟了。看到我怔怔没有反应过来,他微笑着解释说,我就学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时,王仲荦先生是该系的副教授,给我们授过课,所以,我是王先生的学生。如今,你要随王先生读博士,当然也是他的学生,那我们难道不是同门的师兄弟了吗?
近四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记得他说话时淡淡微笑的样子,这微笑,意味着慈悲,象征着旷达,体现着超越,会永远地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