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六十三章云:“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味无味”一句,王弼注云:“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今人陈鼓应先生《老子今注今译》注为“把无味当作味”,译为“以恬淡无味当作味”。联系上下文来看,本句原意应是以身喻国,但对后世读者来说,这一句本来具有的养身意味更应受到重视。
《说文解字》云:“味,滋味也。”《老子》第三十五章云:“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老子是推崇平淡的,要求在平淡中品出滋味,这个滋味,就是自然之道。后世的玄学、理学、禅学、心学及医药之学,均能得“无味”说之滋养。从文学上看,得老子无味之真味的,当以陶渊明和苏轼为代表。
从陶渊明诸多诗文可见,菊酒之欢、田园之乐、诗文之娱都是他精神所存之处。尤其是酒,又处于其欢娱书写的核心。根据对陶渊明作品的字频统计,一千个字里大约就会出现三次“酒”字。那么对陶渊明而言,酒“味”究竟为何?《饮酒》(十四)说:“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这个“深味”,就是忘怀物我得失的平淡真味。陶渊明《止酒》篇说:“好味止园葵,大懽止稚子。”这才是凡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品尝到的无味之好味。然而对于陶渊明来说,时蔬的好味毕竟还是需要借酒来感受。酒,作为抉择归隐的陶渊明用来与其悸动内心相对冲的外物,是不易脱免的,故而无味之好味,也难得品其长味。
苏轼是真心热爱陶诗的,他的《和陶集》有诗124首,其中大部分作于晚年被贬惠州、儋州时期。如果说苏轼的和陶诗在扬州起笔时,是借陶渊明之酒杯浇自心之块垒,那么贬惠之后,则是举自家之酒杯致敬通脱之先贤。正如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苏轼确实体会出了陶渊明于平淡的田园生活中表达出的深味与好味,也写出、活出了同样的风味韵致。苏轼曾说:“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题跋》卷二)和陶行为本身,也是他与贬谪处境抗衡的心旅印记。
被苏轼顺带提及的柳宗元诗同有平淡之长,著名的《江雪》《渔翁》即是代表。但在理论上,柳宗元却是以“奇味”说名世。韩愈曾著有《毛颖传》,本为滑稽牢骚之文,时人多有非议,独柳宗元对其称赞有加。他说:“韩子之为也,亦将弛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按柳文,奇味之用在于张之弛、拘之纵、息焉游焉之所自足。韩愈《毛颖传》固是以文为戏而有所自嘲,然而愤恚至深的柳宗元,也未尝不是独味其奇处而得其深慰。永州山水之于柳宗元,恰如药与酒之于竹林七贤,都是世事之风雨中未能宅心安处的精神外求,虽至美至欢,然其清寒之处、性散之时,风物侵体之苦楚亦不易承受。
苏轼又喜韦应物之诗,《书〈黄子思诗集〉后》说柳、韦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最是“味无味”的写照。归根结底,至味不在于奇,而恰在于常。奇实如常,而常亦含奇。常中见奇,更觉韵味悠长。与其猎奇而得常,不如舍奇而从常。
到底还是苏轼,他在《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词中,为非圣非哲非贤的普通人指出了“味无味”的一条可行之路。词云:“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人生不可无欢,然亦不可纵欢,日常风景、寻常饮食带来的清欢,伴随着与生俱来、不可能彻底化解的淡淡清愁,恰是人生最常态的熨帖与尊严。
回到《老子》,第十二章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酸甜苦辣咸)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老子反对求色、声、味于物,舍本逐末的结果只能是感官麻木甚至精神癫狂。苏辙《老子解》(卷一)此章注云:“视色、听音、尝味,其本皆出于性。方其有性而未有物也,至矣。及目缘五色,耳缘五音,口缘五味,夺于所缘而忘其本,则虽见而实盲,虽闻而实聋,虽尝而实爽也。”苏辙在此借题发挥,将性与物进行了分离,认为本性含而未发之际,即是至味之时,至于性与物接,甚至沉沦外物,则已是失去本真性味的状态了。
现代生活中,人们已习惯在丰富的物质供给和感官享受中生活,也习惯以更多更快的美味消费来缓解那些多味之乏味。然而,若不深入体味无味之味,当代人就难以长久承担大自然的客观规范。因此在当下,老子“味无味”的思想就显得非常重要,它启示我们全面反思当代这个物质社会,寻找人、群、物之间的最佳关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