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无为”,恰是老子的“作为”之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20 次 更新时间:2024-07-26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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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内容摘要:毋庸置疑,“无为”,是老子哲学的关键词之一。然而,将“无为”解读为消极遁世的“无所作为”,是对老子哲学的最大误读之一。事实上,“无为”的实质,是顺乎自然去作为的手段,其主要内涵是不过、不争、不违背自然。老子认为,刻意人为会导致欲速不达、自取其辱、失德于天下等严重后果。更重要的是,以“无为”作为基本线索,老子的哲学为成功地“作为”揭示了一系列有价值的方法、原则和途径。主要有:顺从自然、与时俱进、使民不争、以德报怨、从细做起、谦卑包容、迂回借力、公正慈爱等。

关键词:无为  老子哲学  作为  原则

“无为”,一向被后世解读为老子哲学思想的关键词,由此,多数老学研究者和评论家们,断言其主要思想特征是消极避世、不思进取的。在汉语里,“无为”,多数时候被人解读为“有为”和“作为”的反义词。因此,得出上述论断,也就似乎顺理成章了。当然,研学者得出上述论断的理由,可能还不只如此。无论如何,上述论断一直左右着人们研学老子及整个道家学说的方向,甚至已经成为甄别是否道家思想的一个标准。几千年来,道家是出世的,儒家是入世的,这一判断,众所周知,根深蒂固。

其实,纵观细品《老子》,就会发现,上述论断是对老子哲学精神的最大误读之一。

·老子的“无为”,实质是什么?

为了更好地理解老子的“无为”,让我们先来读一读八十一章《老子》(通行版)的最后一章,原文如此,“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引自《老子》第81章,下引此书,只注章次。)能否将这段文字作为全书的精神总结,此处姑且不作定论。不过,赫然的“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明确的提示是,“圣人”不仅不是无所作为,相反必须有“为”,只是在作为的过程中,掌握好尺度,把握好分寸,这个分寸便是“不争”。可见,有为,才是目的,而“不争”或者“无为”不过是手段罢了。

其实,上述精神是贯穿整个《老子》的。随处节选几段原文吧: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51章)请注意这里的一系列动词,“生”、“畜”、“形”、“成”、“长”、“育”、“亭”、“毒”(注:又曰“熟”,意指使之成熟)、“养”、“覆”、“为”等。老子使用的这一系列动词,是用来生动而贴切地描述“道”如何生养或者产生自然万物的,潜词不言而喻,道,决不是无所作为的,而是孕育、生产、左右世界万物的真正母亲,其作用和作为无以伦比。只不过是,“道之尊”,源于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也就是说,道,生育万物,作为巨大,却不私有万物,不恃强欺世,不邀功摆好,不胡作非为,不肆意横行。

可见,道,不是不为,而是有为,并且是最大的有为。

说到“人事”,老子又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第57章)很明显,国,还是要治理的,兵,也还是要使用的,天下,还是去夺取的,这些,都是“人事”意义上的重大作为,而不是隔岸观火式的无所作为。老子并不反对这些作为,不仅不反对,而且还在处心积虑谨慎周密地指导人们如何去有效地作为。只不过是,按照老子的意思,这些作为应当具有合适的手段、合理的原则以及和谐的目标。因为,一旦失去了这些必要的手段、原则和目标,作为,便会南辕北辙式的走向反面,与作为指向的目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

老子还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48章)老子的众多言论中,这段话,遭后世误解最大,误读也最多。因为字面上看,“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意思是说,学得越多,越没有什么好处,只能增加些损人又不利己的招数。据此似乎可以推断,老子该是一个反对人们求学的愚民主义的鼻祖了。

其实,在这里,老子主张的是,真正的求得真学,捷径不是外求经验,而是内求悟道。惟有如此,方能做到“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为学的真正目的。这句绕口令式的话也顺便说出了老子“无为”思想的深意:只有顺从自然,不妄作非为,才能真正有所作为;有所作为是目的,顺从自然是手段,是途径,是保障;说白了,“无为”并不拒绝“有为”,反过头来,却正是服务于“有为”;“无为”的反义词,不是“作为”,而是胡作非为,刻意人为,而刻意人为,用个汉字浓缩起来,便是一个字:“伪”。于是,“去伪存真”,便成了老子“无为”思想的实质和真意。

下面的这段话,常被后世引证,“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第45章)这一连串言简意赅的排比,除了告诉人们屈直、拙巧、辩讷、静躁等等之间的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之外,更道出了老子“无为”思想的一层新的意境,那就是“清静”。寻觅这种“清静”,需要清除一切因为人们违背自然强意而行所带来的浮躁和喧嚣,及其赖以存在的繁文缛节、规章礼仪等等。老子想告诉人们,清除这一切,不是要我们去“努力”做些什么,而恰好是要我们不要“分外”狗尾续貂画蛇添足去做些什么。清静,犹如赤子,乃是这个世界的本真;而给赤子装起了服饰,扎起了小辫,涂鸦了眉眼,从头到脚地包装一番,赤子便消失了;“希言自然”(第23章),自然原本是生生不息、默默进化的,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矫情的奢华,这便是清静。

·老子的警告:刻意人为导致什么结果?

及至违背自然大道的“伪”或者“刻意”“人为”,老子提出了多重的警告。从另个角度来说,这些警告也顺便构成了老子反对“人为”的理由。

警告一:“刻意”和“人为”的结果是欲速则不达。

老子形象地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第24章)你越是为了看得远些而踮起脚来,你便越是不能站稳,越有失去平衡而摔倒的可能。你越是为了走得快些而力不从心地迈开更大的步伐,便越是不能走得更快,越有摔跤的可能。越是想自我表现,便越是可能自我糟践;越是好高骛远,便越是一事无成。

相反,“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第27章)也就是说,理解了道,顺从自然本来的规则规律,一切作为起来,便驾轻就熟,轻松便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智者(善人者)的聪明之处,便在于懂得从失败的人(“不善人者”)身上找原因,找教训,懂得总结和吸取教训。出门便千方百计去走捷径和直路的人,最后总是多走了许多的弯路;沿着蜿蜒路线无怨无悔地走下去的人,总能到达理想的终点。

警告二:刻意人为的,终究是自取其辱。

基于欲速则不达的预期,老子还进一步说,“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44章)这几句话,可算是老子式“荣辱观”的典型写照。索取与奉献,哪个更好?老子说,越是想着更多的索取,丢失的便越多,“死”得便更快;越是处心积虑去追求名利的,便越是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其情其状恰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自己脚的石头,实际上不是别人搬来的,恰好是自己辛苦搬来的。只有懂得放弃,懂得奉献,懂得适可而止的,才有可能永葆生机,生生不息。

为此,老子不厌其烦地为大家分析了几种情形及其后果:“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第17章)“太上”,意指最好的情形,也可特指最好的政治领导人。这段话用现在的话说,最好的领导人,之所以最好,是因为群众都未能感到他的存在;其次较好的领导人,因为经常出现在群众需要的时候,所以,群众欢迎并赞誉他;较差的领导人,善事专权,于是群众害怕他,拒绝“见官”;最糟糕的领导人,骄横跋扈,滥用权力,群众忍无可忍,起来侮辱并推翻他。将“领导人”做这样的“排队”,取决于并显示了老子哲学精神的基本态度,即,无形胜过有形。无形,之所以能不露痕迹地“隐身”,是因为其行为恰到好处,无过与不及,其情其状犹如水乳交融,浑然天成。一旦因为行为赫然而显山露水,招摇过市,过分去作秀表演,惹来的则是不满甚至反抗,成为众矢之的,终究是因为过分的多余动作而自己砸了自己的“场子”。

怎样的“动作”叫做多余的?在老子的眼中,多余的动作,十分类似于傻媳妇做饺子,糅粉时,水和粉的比例总是不够恰当,于是,水多了加粉,粉多了加水,如此反复,未有尽头。为此,老子不无讥讽地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18章)因为多余的动作,把“大道”玩丢了,便搬出“仁义”来遮羞甚或忽悠人;因为玩弄机巧摆弄“智商”,结果大家便相互收紧心灵,彼此防着对方,深怀疑惑甚至敌意;也还是因为家庭亲缘不和,所以端出“孝慈”之类的说教来相互指责;国家被多余的动作,整得混乱不堪,于是,“时势召唤英雄”,各类不明不白的“忠臣”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了。这里的“仁义”、“大伪”、“孝慈”、“忠臣”等等,在老子看来,都是大道丧尽之后,“人为”玩弄的狗尾续貂式的伪装或者欺骗。玩弄的结果,不是真的仁义了,不是真的和睦了,不是真的淳朴了,不是真的治理了,相反,“失道而后德,失德面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第38章)老子警告说,恰好是因为有了这些,才是祸乱的开始(“乱之首”),是生长愚昧的深根(“愚之始”)。

警告三:刻意人为,无异于作茧自缚,并招致失德于天下。

《老子》中有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一直招来后世歧义丛生的解读:“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第38章)《老子》中的“德”,与儒家谈的“道德”几无关联,意在“得”和“畜”(蓄),近似于“获得”和“养育”的意思。通过上述这段文字,老子想说,真正符合“大道”的“上德”,就像万物自然生长一样,其表现形式是“无德”,没有哗众取宠,没有喧嚣繁华,没有宣传标语,没有政治口号,没有规章戒律,秉受“上德”的万物,在默默无闻中,自然生长,自然养育,自然繁衍。所谓“无德”,关键在“无”——请注意,“无”,恰好是老子哲学的一个非常而独有的核心哲学范畴,于是,在不同处,其有“无为”,“无形”,“无用”等等的说法——“无”,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喻指一种本真、本色、本来或者通透的状态,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无德,即是“德”的最高表现状态,它没有任何附加形式,没有任何表现方式,也就没有任何异己力量或制约措施能限制其发挥“德”的作用。于是,这种自然(“上德”),其本质恰好是一种纯粹的自由状态。基于此,老子奉劝人们,要“厚”,要“实”,不要“薄”,不要“华”,也就是说,不要轻薄,不要浮躁,不要繁华,不要在“厚实”之外或者之上再来点什么锦上添花的东西。草儿枯黄了,该其枯黄,不要人为地喷洒上染绿剂;树叶凋败了,该其凋败,不要人为地为其披上人造绿装。这样一来,天下无难事,“治大国,若烹小鲜”,锅里小火煎着鱼儿,不要动它,小半个时辰,自然煎好了。大凡难事的“难”,其实都是人为“多事”的结果。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第75章)上述言论,便是对“其上”(领导人,统治者等)“多事”结果的生动写照。这些结果是,老百姓饥寒交迫,老百姓被逼反抗,老百姓视死如归,以死相争……反过来说,老百姓都到了连命都不要了的份上,“其上”的日子还能好过么?这不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又是什么?正因为此,老子才语重心长地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第58章)政治越是无为清明,百姓便越是淳朴谐和,反之,百姓便变得刁蛮狡黠。自以为“勤政”能带来百姓安康幸福,结果呢,因为“勤”得不是地方,所以招来的却是祸患。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第23章)“希言自然”,自然无声无息,没有人为的政教法令,仁义礼刑,却能和谐运行。你看呀,天地掀起的暴风骤雨都不能够长久,更何况滥施刑罚、虐害百姓的苛政呢?统治者如不遵循自然大道的原则,不顺乎自然规律,所施政治是长久不了的。统治者如果一意孤行恣肆横行,那么,将“失德”于天下,百姓就会不信任他们,进而抗拒他们,推翻他们。纵观古今中外的历史,哪一个施行暴戾苛政的统治者不是短命而亡呢?

·老子说,该这样去“作为”……

老子反对刻意人为,为的是能合乎大道去“作为”,为的是能给有效的作为提供必要的原则、方式和方法。概括起来说,这些原则、方式和方法主要有:

1、“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79章)

老子告诫说,天道(自然)并不偏爱什么,并不私有什么,它不会厚此薄彼,但是,这却不等于它不分善恶,不分真伪,不分美丑,从而不辨是非地“一视同仁”“公平公正”去对待它们,相反,天道的公平恰好体现在它是自然而然地倾向于真善美的。于是,从客观的方面看,自然的秩序不能违背,自觉去遵循它,才是有所作为,成就事业的前提和基础。从主观方面说,人也不能坐以待毙,而应当有所作为,只不过是这种作为不能一厢情愿地从自己的主观愿望或私情私欲去臆断专行。因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应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第73章)只要顺从于“天之道”,作为起来,便能得心应手,事半功倍。这是一个无有例外、“疏而不失”的不争结局。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29章)当然,这里的“圣人”与孔老夫子所推崇的“圣人”或“君子”本质上相去甚远,甚或风马牛不相及。孔子的“圣人”或“君子”,是改变本真刻意人为的结果,所以后世便有了“君子必伪”的风言风语。而老子的“圣人”,则表现为“去甚、去奢、去泰”,也就是说,真正的“圣人”,在自然大道面前,不过分,不苛求,不矜持,不奢靡,不越界,把这些多余的,过头的“东西”“去”掉(剔除)之后,便只剩下一样东西,叫做“真”,所以,“圣人”,又被称之为“真人”。如果说,“君子”旨在刻意自我装饰,那么,犹如赤子的“真人”则只做“真事”。做真事,或者说,顺乎自然去做事,是做事或者“作为”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

2、“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第2章)

“作为”的另一条原则是,作为是应当的,只是不能偏执强行去贯彻个人的主观意志或倾向。作为达到了目的,成功了,更不能自我膨胀,居功自傲,搂着“成功的果实”不放。

这句言简意赅的箴言,至少给人们传递了两条重要的信息。第一,诚如老子所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任何成功的作为,都是建立在明确“自知”的基础上的。所谓“自知”,便是要清楚地区分自己精神世界里,什么是合乎客观规律的认识,什么是自己主观的臆想,而面对作为的对象,什么是可以和应当改变的,什么是不能改变而应当遵循的。改变那些应当改变的,接受那些应当接受的。老子进而告诉人们,人们作为能否成功,决定因素并不是在于做事是否努力和是否勤奋,而主要在于能否在该做的何不该做的事情之间准确地作出选择,清楚地划出界线。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做得越是勤奋,结果是败得越惨。正因为此,老子说,“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第64章),不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就不会有失败,不去主观独行,便也不会有损失。

第二,要以流动变化和与时俱进的方式对待“成功”。所谓“成功”,表面看,其标志是预期目的的实现。实质上,“成功”或者“失败”,两者之间本无天然或者不可逾越的界线,在一定的条件下,成败是相互转化的。成功并没有上限,正如失败也没有底线。“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功成了,预期目的实现了,便不应当死守着这个“成功”,就像花儿绽放了,死守着自己的鲜艳,终究是以悲剧收场的一样。所谓“身退”,意味着应当抽身而出,全身而退,这不是谦虚,不是懦弱,惟有如此,才能去面向新的目标,才可能顺应变化,去成就更新的、更大的作为。

3、“不上贤,使民不争。”(第3章)

这里的“上贤”,其实就是“尚贤”。意思是说,不应当人为地树立各式各样的“榜样”,惟有如此,才能使百姓们保持恬淡、平和、简单、从容的心境和生活方式。

这里,“不上(尚)贤”,是手段;“使民不争”,则是目的。反过头,按照老子理论的逻辑来说,百姓们之所以鹬蚌相争,社会之所以烽烟四起,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模范”、“榜样”等等所起的示范作用。皇家贵族纸醉金迷的生活,大佬阔少一掷千金的挥霍,固然是诱惑社会其他阶层你拼我抢争夺财富的坏榜样。然而,依老子所见,即使是人们有口皆碑的好榜样,三好学生呀,五好标兵也,三八红旗手呀,大树特树它们,也不尽然都是换来好的结果。那些个荣誉称号,正因为是“有关方面”需要树立的“典型”,所以,附加于其中的,自然少不了许多的“好处”或者利益。“尚贤”,必然演化为睽睽众目之下的“擂台”比拼,其机制,其情状恰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明争暗抢,巧取豪夺,互相伤害,自然不可避免了。历史实践也证明,城头一旦有人竖起了大王旗,城里城外便不免响起哧哧霍霍的磨刀声。血战的引起,多数不是因为血腥事件,而往往是芥末微利之争的结果。

于是,老子警告说,真正构建和谐社会,去从事善性的作为,千万别走捷径,千万别只是单面地相信什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利弊相比,这种“力量”,常常不是预想中的推动社会和谐的促进力,而往往是有违初衷的加害社会和谐的破坏力。

基于此,老子忠告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第19章)想要社会真正和谐,想要百姓安居乐业,途径不是开足宣传机器,不是提出各式口号,不是树立各种榜样,不是颁布繁杂律令,不应当让圣贤、仁义、智巧、财富、尊贵、显赫等等招人耳目,惹人心动的东西尊贵化、圣贤化和榜样化,而应当让其归位为平凡和自然。

4、“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第49章)

这句话直译成今天的汉语,大意是说,处于对自身有利或者友善的环境,我们应当友善地对待它(这种环境,包括其中的人和事);处于不利或者险恶的环境里,我们也应当友善地对待它。这样一来,我们便都收获了友善的环境。进一步说,既要做到以德报德,又要做到以德报怨,尤其是后者,这样做不是为了故作姿态,忸怩作秀,而是符合自身乃至所有人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的。做人做事,为人处世,“以德报德”容易,“以怨报怨”也好像顺理成章,老子不然,其以为这只是盯着脚尖走路的短视,从长计议的话,惟有“以德报怨”才是社会和谐的根本出路,才是改造社会维护百姓最大利益的重要途径。

以德报怨,并不意味着迁就、放任甚至纵容“不善”的存在和蔓延,相反,只有本着“善之”的动机、境界和态度,去销蚀、改造、清除“不善”,才是化害为利、斩草除根、标本兼治的真作为和好办法。这一思想,正是老子“水德”思想的逻辑延伸和归依。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8章)这段字字玑珠的文字中,“处众人之所恶”常不引起重视,然而这却是“上善”之为“上善”的关键。水,能身处污浊而不能有染,反而澄清污浊,改造环境,变废为宝,使之焕然一新,不能不谓之“上善”!

另处,老子说,“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第79章)延伸其间的意思,可以说,怨怨相报,怨恨双方即使达到了势均力敌的“平衡”状态,面上似已风歇浪平,其实祸根还在那里,“余怨”未尽,恰如暗藏火种的死灰。隐患险于明火。终究还会酿成大祸。只有“报怨以德”,终究才是真正的善德,是为“德善”。

5、“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第63章)

“终不为大”,很重要,因为这是“能成其大”的唯一途径和根本原因。圣明的真人,之所以圣明,不是因为他做了大事,也不是因为做了难事,而是因为他做了小事,做了易事,是因为他善于勤于踏踏实实地做小事,做易事。

世上本无大事,也本无难事,只要从小事、细事、细节、易事等等经常为人们忽略的事情做起,持之以恒,坚持下去,最终,做成的才能称是大事、难事。民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简单的动作被无数次的重复,便成了绝招”,等等,便是这一道理的通俗说明。老子说,做事的要领在于“大小,多少”(第63章),这便是说,大事可以化成小事,多事可以分解为少事,难事可以简化作易事。反过来说,做事的大忌,便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拔苗助长,好大喜功。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不仅未成大事,而且一事无成。芝麻和西瓜都没捡着。于是,老子总结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第63章)

就着上述做事的要领,老子延伸指出,“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第66章)字面的意思是,圣明的人如想领导百姓,(在百姓面前)首先必须要谦卑谨慎;如果想在百姓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在百姓面前)首先必须把自己的位置摆在百姓的底下。“言下”、“身后”,是一种精神,一种甘于奉献、不计得失、谦卑恭敬、慎言敏事、踏实低调的作风和态度。这种精神和态度,体现的正是老子提倡的“水德”的最为鲜明独到之处,也就是说,做事应当像水一样,既默默无闻,不邀功,不争宠,不争风头,不大树自我,又润物无声地养育万物。这般做事的人,才能在“太上,不知有之”的无声无息中,真正做强做大。

6、“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第67章)

这句几近白话的韵文,流传甚广,解读的讹误也就在所难免。限于篇幅,此不辨证。其实,所谓“三宝”,实质上便是为事处世应当坚守的三条原则。“慈”者,仁厚宽阔自然通达的思想境界;“俭”者,素朴求真从容不迫的举事方式;“不敢为天下先”,则指谨慎务实敬畏谦恭的恬适心态。

能“持而保”着这“三宝”,做事处世,便能收获到三种效果,第一,慈,能收获“勇”。这里的“勇”,不是力量的较量,也不是胆量的比拼,而是能做到像水一样,随处安身,无孔不入,达到“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的妙不可言境地。任何应当和可能的地方,都可以成为“勇”者游刃有余去做事的平台。彰显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大勇和无畏精神。第二,俭,可以收获“广”。广,意味着海纳百川、深壑不溢、伸屈自如、张弛随性的练达和自由。因为守真抱朴,顺性自然,剔去浮华骄躁,无有矜持作态,作为成事的天地随之广大。于此,强制性的必然性,内化成做事处世的内在需求,所作所为便成了一种自觉而又自由的活动了。也因此,“治大国,若烹小鲜”(第60章),这可算是政治的自觉和自由了。第三,不敢为天下先,可“能成器长”。自然,有自然的“先”“后”秩序,春花就是春花,该绽放在春天;夏露便是夏露,该凝结在盛夏。一旦“争先”,便是“反季节”式的逆自然潮流的“反动”了。结果别无选择:“死矣!”(第67章)

7、“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第36章)

这句话于后世凝聚为一句成语,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或者说,欲擒故纵。不过,今日的成语,在语意上与老子的原意已发生了某些变化。老子的原意不只是想介绍某种微观意义上的做事机巧,而更多的是想表达一种宏观意义的做事原则,是世界观、方法论意义上的原则或准则。这一原则的基本内容是,遵循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循序渐进,不以人为的、强制的、粗暴的等方式改变事物的发展进程。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对于我们要反对的东西,为了加速它的彻底灭亡,靠的不是外力,而主要还是要靠它自身内部促使其灭亡的异己力量。这种情形,如同长在肌肤上的疖瘤,想尽快清除疖瘤,恰当的方法是尽快让其长大“成熟”,一旦脓肿“露头”,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已经站在你面前的对手,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对手是,你不知道它隐身何处。腐朽的政治势力,表面上越是强大,反对它的力量便越是强大,加速其灭亡的力量便越是强大。出于相似的历史认同,数十年前,毛泽东才能语出惊人而又掷地有声地预言,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一历史性的预言,就来自其对社会生活辩证关系的深刻理解。历史上,不乏推行暴政的强权政治,结果却无一例外地寿终正寝。

强,便意味着脆;柔,便意味着韧。柔韧终究会战胜刚强。老子说,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43章)柔韧,表面看是“无为”,其实呢,却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能,能自由通畅而游刃有余地“驰骋天下之至坚”。基于这种理解,老子提倡兼容、示弱、退守、迂回的价值信念。好比说,你是出击的拳头,我便是柔韧的棉花,你是出鞘的利剑,我便是斩不断的清流。这不是躲闪,不是让步,不是无所作为,而恰好是迂回借力的克敌制胜法宝。诚如《孙子兵法》所言,军事斗争的最大胜利,不是“伐兵”流血,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子更说,“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第68章)表面上看,江山是“打下来”的,实质呢,是看似无形柔韧的先进文化融和的结果。真正的“征服”,靠的不是消灭人身体的武力,而是改造人精神世界的文化。千言万语,概而言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第36章)

8、“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第49章)

这条原则,初看是说给“圣人”和统治者听的。是告诫统治者,应当大公无私,要站在维护公众利益的立场上,不要偏执于一己之私利。其实,也可以理解为说给所有人听的。其要旨在说,要有所作为,要成就事业,私字当头,只顾个人利益,是行不通的。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第7章)于此,老子给人们生动地揭示了政治生活和社会关系的辩证法:甘当台阶、乐于奉献的人,人们和历史不会忘记他;一个能忘却自己、以百姓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最终反而能成就自己。就像水润万物一样,正因为水能默默无闻去滋养万物,所以,水不仅不会流失,不会“浪费”自己,反而能四海为家、随处安身。老子又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13章)一个纯粹而高尚的人,不是不爱自己,而是将这种爱融入到了爱天下的“大爱”之中。爱自己是因为爱天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当起治理天下、服务天下的大业和重任。

公信和爱心,是责任和作为的基础和前提。失去了这个基础,作为越勤,效果越糟糕;作为越大,后果越严重。“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候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第32章)道,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如果能自觉去遵循这一法则行动,那么,世界将呈现出一派共生共荣、清新和谐的美好宜人景象。

是的,老子的“无为”,不是反对作为,而是反对违背自然的胡乱作为;他提倡的“无为”,正好为人们的成功作为提供了必要的尺度、目标和准则。

作者简介

沈明明(1963——),男,江西九江人。江西九江学院政法学院教授。已发表论文五十多篇,出版学术著作五部。研究方向:中西方哲学比较,哲学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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