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中国文学的青春期
“五四”新文学在20年代刚刚起步,今天回头看,那是一个难得的青葱浪漫岁月,是百年中国文学中最自由的青春期,有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气氛,有很多文学流派风格同时并存,还有比较开放、直率的文学批评。虽然当时作家们都是皱紧眉头,郁闷痛苦,只觉得处在黑暗时代,只觉得彷徨、忧郁。或许彷徨、忧郁正是青春期的标志。
形成一个文学流派,至少要有四个条件。第一,要有风格相近的作家,作品要有一定影响。第二,他们的文学观念比较接近。第三,要有自己的阵地,期刊或出版社。第四,最好还有自己的批评家,声援自己,批判别人,挑起或应对笔战。
20年代最主要的文学流派,当然是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其他还有语丝、新月、浅草、沉钟、现代评论等。有的社团,前后期都不一样,比如创造社。有的作家,参与几个派别,比方说周作人。
文学研究会1921年1月4日在北京成立,发起人有郑振铎、叶圣陶、周作人、许地山、王统照、耿济之、郭绍虞、孙伏园、瞿世英、朱希祖和蒋百里等。这些作家学者大都江浙出生 [1] ,在北京教书。他们有作品、有口号、有批评,但没有期刊,于是就邀请上海商务印书馆主编《小说月报》的沈雁冰(茅盾)加入,共12个人。除了50年代后的中国作家协会以外,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规模最大的文学团体,就是文学研究会。如果说鲁迅和创造社是留日派;徐志摩、胡适、闻一多、梁实秋等是英美派;那么文学研究会,基本上可以视为现代文学的“本土派”。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认为留日派比较激进“革命”,英美派讲求“改良”。如此推论“本土派”应该温柔敦厚,脚踏实地。文学研究会作家,首先是叶圣陶,然后才是冰心、许地山,还有鲁彦、王统照、王以仁、许杰等。叶圣陶的长篇《倪焕之》要到1928年才出版,按照小说发表时序,我们先读冰心的《超人》和许地山的《商人妇》。两个短篇同时发表在1921年《小说月报》第12卷第4期上。
冰心的一生贯穿了20世纪中国文坛,是百年中国小说的生命见证。她的创作风格,也是百年文学中的一个特例。人们喜欢冰心风格,但冰心只有一位。
冰心(1900—1999),本名谢婉莹,福州人。她是名副其实“五四”第一代作家,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后来读燕京大学、美国威斯利学院,再后来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教书。家庭婚姻对女作家的影响,比对男作家更加明显。冰心的父亲,是民国政府海军部司长,丈夫吴文藻是科学家。写短篇小说《超人》时,冰心才21岁。
二 超人与狂人
冰心一起步,并没有写少女情思、男欢女爱,《超人》作为问题小说,甚至没有一个多情的女主角。说明“五四”文学起步时,和晚清一样,文学家都在关心社会问题,都在解释“中国故事”。不过关心、解释的角度不一样,所以结论也很不一样。
《超人》写一个受了尼采哲学影响的宅男,以虚无眼光看世界,对邻居及周围的人都不理不睬,自己的生活冷漠孤独。直到某一天,他被邻居小孩生病呻吟的声音打动,于是想到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突然就托房东程姥姥,送钱给禄儿医病。男孩的腿病好了,男主角的孤独病也有了转机。
狂人怕别人看他,以为人家要吃他。何彬这个超人,也是被人看,被很多人观察议论,说他冷心肠,拒绝、害怕众人。两个小说里,都有一人对众人的结构。狂人虽是独异的英雄,最后病被医好了,回归到众人觉得正常的候补官员身份。超人何彬,最后忧郁病也好了,回归到了大家所盼望的、感到很亲切的正常人的状态。
区别只是:对这个病好,鲁迅感到了绝望,冰心看到了希望。
程姥姥给何彬送饭,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尔答应几句,“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2] 何彬对着房东或者包租婆讲尼采,其实不大自然。冰心的问题小说,稍微有点概念化。解救何彬虚无、孤独的病,药方就是三个——冰心的药方非常著名,一是慈爱的母亲,二是天上的繁星,三是院子里的花,分别代表了人伦、梦想和大自然。为什么后来冰心最流行的作品是美文小品?因为散文更适合于用这些美丽的辞藻,反复地表达爱的宗教。比方说冰心说,“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这样的议论作为小说情节有点虚,在散文中却容易被人记住或抄在笔记簿上。
冰心当初和鲁迅一样,试图从人心的角度探讨社会问题。今天大部分大学生也说他们相信冰心的“爱”,但同时觉得鲁迅写的“恨”更加真实。想深一层:鲁迅写了这么多恨,其实他相信“创作总根植于爱” [3] 。
现在文化工业也有不少超人系列,除了电影《超人》,还有《蜘蛛侠》《蝙蝠侠》《蚁人》等。要满足大众审美趣味,超人必须同时兼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冷静、智慧,同时一定还要有常人的温和、可笑、痴情。“五四”初期,鲁迅和冰心分头塑造了两个人物,一个是抵抗绝望的狂人,最后抗争失败。一个是被温情感动的超人,最后不再孤独。这是“五四”文学理解人性的两个梦想。
冰心小说让何彬发现爱心走出虚无,不太困难。因为他的独异,只是因为看尼采看多了。男主角并没有像当时不少国人那样,先受侮辱,遭损害。设想假如何彬是逃婚出来,断了和母亲的联系(鲁迅也不敢这样写狂人),又或者何彬像徐枕亚那样痴爱一个寡妇,结果女人为他而死,想想那时他的愤怒、绝望怎么宣泄?天上繁星、院子里的小花能救他吗?又或者,邻居们很热情要关心孤独的何彬,可他竟在房中因忧郁症而自慰,怎么办呢?
这样的阅读期待,有点愧对冰心。
三 《商人妇》与《祝福》
许地山(1893—1941),笔名“落华生”,出生于晚清的台湾,逝世于英殖的香港,读书在燕京大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曾学习法文、德文、希腊文、拉丁文、梵文,研究史学、印度学、佛教、道教等。跨地域文化背景、多种语言能力和宗教兴趣,是许地山的特点。《商人妇》写男叙事者在船上听一个穿着印度服装的福建女人讲述自己的传奇人生。女性口吻,经过陌生男性转述,还有方言注解。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不管是船上的知识分子,还是用土语(闽南语)讲话的商人妇,他们都用第一人称“我”叙事(到本世纪末《活着》也还是用这种双重第一人称,总是由知识分子传观/记录民众诉苦)。女人和老公关系很好,从不拌嘴。福建女人贤惠,就连老公赌钱输了家产也能原谅(后来福贵老婆也一样)。因为经济困境,老公决定只身“过番”(出洋谋生)。临走男人答应常常写信。如果五六年不回,你就来找我。
分离时,女人20岁,等了10年,全无消息,女人就去了新加坡,千里寻夫。居然找到,但男人已经开店发财,人也发胖,还娶了个马来女子。
这种故事,在《官场现形记》里见多不怪。官员或商人,事业顺或不顺,突然家乡原配找来,或者给笔银子打发走人,或者设法收容,小团圆。但没想到那个男人自己不出面,竟由马来姨太太设计把女主角卖去印度,不仅不负责,还要赚一笔。是极品渣男,还是废品渣男?这个问题,到小说结尾还是悬念。
印度人阿户耶,是伊斯兰教徒地产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点财,就多娶一个姬妾回乡,商场战利品。本来已有五房,女主角就成了六姨太。改名叫利亚,脚可以放了,鼻上穿一个窟窿,上面放了一个钻石的鼻环。五个妻子,只有第三个和女主角关系好。其他的太太们,要么不停地摸女主角的小脚——表示羡慕,要么在男主人面前搬弄是非。只有第三妻,教女主角一些孟加拉文跟亚剌伯文(阿拉伯文),而且还给她讲一些“阿拉给你注定的”之类的哲理。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的情,却免不了有夫妻的事,所以到了印度的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在船上讲身世,七八岁的孩子就在身边。生小孩时也是第三个妻子帮忙,不久第三妻被休,从此女主人公生活更苦。后来男主人死了。当地法律是妇人于丈夫死亡130天以后就得到自由,可以随便改嫁。因为害怕其他几个妻子会联手迫害,女主人公等不到130天就想逃走。先想逃去邻居哈那的姐姐处,本来要抛弃小孩,告别时于心不忍,就带着小孩一起逃(决定命运的选择)。先逃到邻家,再雇船到火车站。车开了,却发现买错票了。到一个小站,赶紧下来,想等别的车,但神情恍惚,居然把启明星都看成了车头灯,旁边路人都在笑她。不过对着启明星,女人下了独立生活的决心。之后她把自己鼻子上的钻石拿下来,换了一个房子(此处可插钻石广告),又在学校念书,而且抚养孩子,还常去教堂。在船上,女主人公说:“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4]
这篇小说,可以和鲁迅的《祝福》对照来读。都是一个苦命女人,被迫要嫁两个男人;都是在和命运搏斗中,听从另外一个女人的劝告(第三妻或柳妈)。劝告都是宗教或礼教(“精神鸦片”),“命运是阿拉的安排”,“你快去捐门槛,否则两个男人在死后要抢你”。但结局不同。一个原因是商人妇一念之差带上了孩子,否则日后悔恨终生。祥林嫂一念之差让阿毛雪天出去,被狼叼走,之后抱怨终生。另一个原因,就是许地山觉得信仰有益,“精神鸦片”有医疗作用。鲁迅却坚信正是礼教(而不只是贫穷)害死了女主人。《商人妇》在小说结尾,还在执着她的唐山文化,要查明老公的心到底是否有意要害她。女人回到新加坡,发现她老公因为卖妻名誉受损,在唐人街生意衰败——证明他有他的报应。女主人公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
四 “圣母”颂:《缀网劳蛛》
要理解许地山,还要读他的代表作《缀网劳蛛》。
美貌如玉的女主角尚洁原是童养媳,靠了长孙先生的帮助,逃出了婆家,之后就和长孙先生像夫妻一样生活,主要是感恩,并非爱情。夫妻形式、家庭组织,倒是一丝不苟。尚洁说:“我虽然不爱他,然而家里的事,我认为应当替他做的,我也乐意去做。因为家庭是公的,爱情是私的。” [5]
这时距离《玉梨魂》只有七八年,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变化巨大。
《缀网劳蛛》的重点还不在尚洁的婚姻观,而是她怎么对待命运与屈辱。某天丈夫不在,家里爬进一小偷,自己跌坏了腿,被仆人抓到。尚洁说“别打,别打”,把小偷抬进家,还要帮他治疗腿伤——有点像雨果《悲惨世界》,冉·阿让偷神父餐具被警察抓到,神父再送两个银烛台。此事改变了冉·阿让的一生。正当尚洁学习神父感化小偷时,长孙先生回来,看见妻子触碰别的男人的身体,火冒三丈,拿小刀刺伤尚洁的肩膀。尚洁不仅受伤,还被指责不贞,受教会惩罚。尚洁也不反抗,放弃财产,留下孩子,在朋友帮助下去了一个土华地方,隐居静养。之后就教书,平静生活。
三年以后,忽然朋友来访,说丈夫已经知道错怪你了,表示忏悔,要接她回去。因为牧师劝告,长孙先生才会忏悔。“尚洁听了这一席话,却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神色,只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鲁莽,是一件极可喜的事。’”
后来尚洁真的回家,丈夫不好意思,反去别处修行,以示悔改。小说结尾时,美丽的尚洁非常安静地把自己比作蜘蛛,说了一段现代文学史上的名言: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的网便成了。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100年后,在看理想“20世纪中国小说”栏目中读《缀网劳蛛》,却有不少网友说受不了这个“圣母”。如果说《超人》是“治愈系”,许地山笔下的“圣母”遭受屈辱磨难,逆来顺受、心静如水,只有宽恕,毫无怨恨,基本上属于“佛系”。与晚清小说比,文学研究会诸作家更少责怪别人怎么对我,更多反省我怎么对别人。
“五四”把批判焦点偏离官场,转向国人自身。每个人都要面对令人屈辱的现实,问题在被侮辱被损害以后怎么办?在已经读过的几篇“五四”早期小说里,已经看到几种可能的应对屈辱的方法。第一种,忍耐,逃走。如果运气好,像《商人妇》那样,有钻石的鼻环,又靠读书、宗教、儿女等,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第二种,自我安慰,精神胜利法,《优胜记略》。第三种,把自己受的气转向更弱者,《续优胜记略》,以及土谷祠革命造反梦。第四种,用“爱”,以德报怨。许地山是忍受屈辱,平静宽恕。冰心则基本上感受不到屈辱,她的小说,最与众不同的是,用她的眼光看世界,总是那么美好。而且,坚持爱的信念,一百年不动摇。
[1] 文学研究会早期会员102人,浙江籍的36人,占总数35%;然后是江苏籍,24人,占23%;接下来分别是湖南籍8人,福建籍6人,江西籍5人,广东籍5人,四川籍3人,山东籍3人等。据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30页。
[2] 冰心:《超人》,收入《中国短篇小说百年精华》现代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研究室编,香港:香港三联书店,2005年,81页。
[3] 鲁迅:《而已集·小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56页。
[4] 许地山:《商人妇》,1921年4月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收入许地山:《缀网劳蛛:许地山小说菁华集》,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以下小说引文同。
[5] 《缀网劳蛛》,1922年2月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收入《缀网劳蛛:许地山小说菁华集》,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以下小说引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