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英:冰心和宗教文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19 次 更新时间:2016-07-17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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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英  

【内容提要】 冰心从不隐讳自己同宗教的关系。她对待自己所受洗的基督教虽不重视其仪式,却稔 知《圣经》,尊重教义。她总自觉不自觉地将自然神论和自由主义神学融合在一起。她 对基督的“爱的人格”尤为钟情;由她自己提出的“爱的哲学”,其核心正在于“爱的 人格”。20世纪下半叶,冰心的宗教意识淡出,但她以调和之态对待其他宗教,并视宗 教为文化,在国际文化交流中作出杰出贡献。冰心文学的审美,倾向于上帝-自然-艺术 三位一体的建构,她相信艺术创造有“神助”之力,由她主张的语体、所呈现的艺术风 格,也都烙有《圣经》的投影。

【关 键 词】冰心/基督教/爱的人格/宗教文化


其实,冰心从不隐讳自己同宗教的关系。宗教对她人生的影响,宗教文化在她作品里 的反映,同样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多少年来,在极左政治文化压倒一切的强劲态势下, 文坛或以“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给予概括,或怕陷入“信仰主义”而回避论之,错位和 失语的情景令人难忘。改革开放以来,已有少数勇者、识士正在揭开这个盲点,使冰心 和冰心文学的宗教思想、感情得以还原,宗教精神得以光复。我以为,这种研究对整个 冰心研究颇富价值,是属于有意味的变化。


(一)

宗教,对许多国家和民族而言,“是人类的一种普遍观念”(注:马克思?韦伯:《宗 教社会学》,转引自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 第219页。),有的地方还实施政教合一,或将某宗教定为国教。然而,中国汉族地区, 除道教外,少有自己的宗教。1949年,冰心在日本作《怎样欣赏中国文学》演讲时,她 这样谈及中国与宗教的关系:

中国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对宗教。中国没有国教,没有以神道来设教 。

……孔子所说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谓之天堂。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 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来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崇拜偶像,另一个是相信来生。在儒 教里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中国宗教是后来输入的外来的宗教。

……有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信仰好几个宗教。彼此不会冲突,也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 ,这种现象在西洋是绝不会有的。文人……都是到了失意穷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积 极的信奉……中国人是非宗教的,这是到过中国的人都能感觉到的。(注:《怎样欣赏 中国文学》,《冰心全集》卷3(豪华珍藏本),[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60 -461页。)

这里,冰心关于宗教信仰的两个条件、中国乏于自身宗教、以及国人对宗教既宽容又 随意的态度等,都说得比较到位。结合她自身情况,她是如何对待自己所受洗的基督教 ,她的宗教信仰情况和她对其他宗教的态度,又是什么样的呢?

从贝满女中到协和女子大学预科,从转入燕京大学再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深造, 冰心一路接受的是美国基督教新教的教育(新教宗派有信义会、长老会、圣公会、浸会 、卫理公会等)。贝满女中由美国卫理公会创办,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1876-1962)是 美国基督教新教南长老会的传教士。新教较为入世,尤其美国的新教更其重视尘世,承 认今生。像司徒雷登在中国创办燕京大学,就显得较为开明,他不仅提倡男女同校,也 不强迫学生参加宗教仪式。冰心就是在她喜欢的英语老师——包贵思女士的提示与陪同 下,没去教堂,而到了一位老牧师家受的洗(注:见卓如:《冰心全传》,[石家庄]河 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页,(下)第47页。) 。

新教教义的三大原则,正是反天主教的路德主义。路德主义否定教皇至高无上的地位 ,否定教会高于国家的思想,它尤其重视“个人”在信仰中的作用。一,个人要得到上 帝的拯救成为义人,不在于遵守教会条规与否,而在于对上帝的信仰、信心、信靠,即 “因信称义”;二,个人与上帝之间的沟通,毋须中介,“信徒皆可为祭司”;三,个 人可借《圣经》引导,直接领悟上帝启示和真理。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把信仰权利交 还给了每个人,肯定个人价值,主张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因而,路德主义也有“个人主 义”称谓一说(注:见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北京]三联书店1 987年版,第186页。)。大约1924年,冰心在《介绍一本书——<北京的尘沙>》文章里 ,称自己“我是个‘个人主义’,‘尽职主义’的信奉者”,缘由正在于此。冰心信奉 新教,还使她敢于在敬崇《圣经》的同时批评教会。她称《圣经》为圣诗,赞美它的“ 宽广高深”和“超绝的美”,并写就一组诗歌,抒发研读《圣经》时的感想(见《圣诗 》)。但她在留美时,却发现黑人信徒竟然不能同白人一起进教堂做礼拜,她难以抑制 内心的疑惑与不满:“如果在礼拜上帝的会堂里,也奉行种族隔离的话,那还算是宣传 自由、平等、博爱的宗教吗?”(《悼杜波依斯博士》)1934年,她又在小说《相片》里 ,通过李天锡这个年轻人,公开批评美国教会对中国的蔑视。冰心批评教会,主要在于 她的民主思想和对祖国及其文化的钟爱,但同她信仰的是新教也是密切相关的。

冰心在短文《赞美所见》(《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五》)中说道:“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 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 ,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一般而言,基督教是启示宗教,非自然宗教。但刘小枫 博士最近却提出,英美新教的上帝,“已经是‘自然神论’的上帝”,“美国国父们正 是以这个自然神论的上帝的名义发动了一场世俗革命,建立起一个民主的共和国,自然 神论式的基督教随之也成为美国的民族国家式的国教。”(注:刘小枫:《圣灵降临的 叙述》,[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6页。)冰心自然神论的观点,正同美国新教相 吻合。冰心具有大科家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宇宙宗教感情”,她赞叹造物主“大刀阔 斧”地“造出了海阔天空的世界”(《秋》),又将“万有都整齐并列着”(《往事》); 她那颗心,在碎雪、微雨、明月和星辰面前,常会“如蛾出茧,如鹰翔空”(《寄小读 者通讯十四》);为此,她常祈求上帝为她揭开自然的帘幕,给她安置同自然对话的机 会。在小说《悟》里,冰心通过主人公星如“见到了”造物主所展开的万全“宇宙之爱 ”的图画;而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月光》中,她又让凌瑜、维因沉浸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感受造化带来的光明和快乐,维因还竟然在大自然美感的鼓荡下, 投水自尽,由收束自己达到同自然的调和。冰心与她笔下人物,在同自然的交流中,思 想和情感常抵达忘我、超自然的神秘境界。假如说新教的路德主义给了冰心某些人文东 西的话,那么,美国新教的自然神论,则同她自身的宗教气质相通。她正是作为人—— 有限的时空存在,对无限的时空存在——宇宙,进行直觉和思索,才产生了那自然神论 情怀的;冰心对大自然所吟唱的深情而精美的诗文,也正是她沉浸于自然,神往“无限 ”所迸射出来的精神火花。

冰心在相信上帝创构了自然的同时,还恳请上帝,藉自然之力帮助人们创造高尚的人 格:“万能的上帝!/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 人格》)在她看来,无论在“轻云淡月的影里”,还是在“风吹树梢”中,都能“创造 你的人格”(《繁星六○》)。这里,一方面反映了自然神论与自由主义神学人文精神( 自由主义神学重视人的理性和主观感觉,强调人的价值、道德责任和自由,提倡社会改 革)的内在关联,一方面道出了冰心将上帝、基督人格化,并由此对人生真谛、生命价 值和崇高人格的期待。

确实是这样。冰心在赞崇造化的神秘、深思与玄妙的时候,总祈求上帝给予她“心灵 永久的皈依和寄托”(《寄小读者》四版自序),给予她“应酬众生的智慧”(《晚祷(一 )》。在把繁星当作造物者眼泪的时候,她又一边赞叹上帝无穷的光明与无穷的慈爱, 一边表示自己愿当“圣洁的女儿、光明的使者”的向往(《晚祷》二、《晚祷》一)。在 瑰丽的自然景象中,她表达了自己对上帝的颂扬、依皈与责任。读《圣经》时写的组诗 ——《圣诗》,冰心更以虔诚之心,赞美“上帝是爱的上帝”(《夜半》),宣扬他从不 折断“受伤的苇子”、从不吹灭“将残的灯火”的“仁爱之心”(《他是谁》),并祈求 上帝之爱“随处接着我”(《清晨》)。《圣经》所宣扬的是上帝之爱,所强调的是对上 帝、对基督、对上帝子民、对一切人类的爱。所有这一切,无疑对冰心世界观的形成起 了奠基性作用。《寄小读者》时期的冰心,在小说《悟》里,既展开“宇宙之爱”图画 ,又明确地提出,是“宇宙间的爱力”,运行着这个世界,克服着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 等观念。冰心总热情地呼吁“人类呵!相爱吧!”(《繁星》),并表示要肩负起在地上建 立“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的责任(《好梦》)。因而,我以为,冰心在《寄小读者》里, “有了我的爱,就有了一切”(《通讯二十》)的“爱”字,虽世俗,但却更属于圣爱, 即造物主给人们指点光明的上帝之爱;虽称“我的”,但却更属于普爱,即愿献身于拯 救人类事业的爱。这种爱,当然是偏于宗教性的。晚年的冰心,仍然喜爱题写“有了爱 就有了一切”!此时的“爱”字,无疑更世俗化了,但我想,它依然存留着神性。

冰心对基督耶稣,更以“天婴”颂之,以伟大的“爱的人格”赞之。《天婴》一诗, 于“繁星在天,夜色深深”的反复咏叹中,歌唱耶稣在马槽的降生:“他是王子,他是 劳生;他要奋斗,他要牺牲”。冰心坦言自己中学时代,既没入教,又对“三位一体” 、“复活”说的宣讲并不相信(《我入了贝满中斋》),但自转入燕大后,自赴美留学威 尔斯利女大后,她全方位地接受基督教“爱的教育”,对基督耶稣的信赖和崇敬极大地 提升了。耶稣宣称的最大诫命——爱上帝、爱人如己(《马太福音》第22章),所发布的 新命令——彼此相爱(《约翰福音》第13章),以及他自己那“完全的爱,完全的牺牲” (《寄小读者通讯十一》)的“爱的人格”,使冰心不再怀疑:“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 能怀疑的”(《十字架的园里》);她决心背起“光明的十字架”(《春水二六》),决心 学习圣保罗,就是戴着锁链也要做爱的福音的“使者”(《寄小读者通讯十二》)。她把 耶稣“爱的人格”当作“理想的、最高的人格”,并竭诚地追逐它。

燕京大学校训——“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是由基督耶稣的话“你们必晓得真理, 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约翰福音》第8章)转化而来。真理是什么?基督耶稣是“宇 宙间爱的结晶”,基督就是真理;当人充满了“爱”的时候,对宇宙万物的一切,就会 从心所欲,也就求得了自由,并服务于众生(《自由-真理-服务》)。这个校训对冰心爱 的人格的形成,也是颇为关键的。何况冰心在燕大,还经常听到有关基督教培养“真我 ”“真人”的宣讲,经常参与社会的公益活动,一切都强化了她对基督精神的体悟(见 《燕京大学男女校联欢会志盛》、《燕大青年赈灾专刊》发刊词、《旱灾纪念日募捐记 事》)。后来,沙穰疗养院治病期间,冰心得到教友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怜,由此, 她对基督教“施于人”之道有了深切感受,并将教义“施者比受者更为有福”牢记于心 间。她感激包贵思女士的父母对她像亲生父母般的关爱(注:见卓如:《冰心全传》,[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页,(下) 第47页。),她难忘司徒雷登校长来到沙穰疗养院对她亲切的探望(注:见卓如:《冰心 全传》,[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 页,(下)第47页。),她更沉浸在同学们带来的鲜花和友情之中。她由衷地写下自己的 情思:“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 ,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寄小读者通讯十九》)冰心将这段充满“爱和花”的日子,看作是自己生命史中 “页页佳妙”的篇章,并把“爱和同情”的“施于人”之道,当作实施“爱的人格”的 行为准则。抗日战争期间,冰心经历着战乱中迁徙流离之苦,但她依然为朋友们开启“ 同情的柴扉”,建筑“爱的茅庐”,生起“友爱的炉火”(《再寄小读者通讯一、二》) ,她自言,战争使她“更懂得了同情和爱”(《从重庆到箱根》)。

“爱的人格”除“完全的爱”之外,还有“完全的牺牲”。按照基督教文化,耶稣牺 牲在十字架上,正是人和世界达成和解的最高形态,耶稣以自己的牺牲让人类获得救赎 。冰心极其仰慕耶稣拯救人类的牺牲精神。从小就想当“守灯塔”人的她,一直把创造 、奋斗与牺牲联系在一起。“五四”落潮期间,冰心为自解、为帮助青年们解除因社会 问题而引起的“烦闷”,她自勉和希望大家学习耶稣和释迦牟尼以众生痛苦为痛苦的人 格,试图以奋斗和牺牲精神宽慰人们。尔后,她创造了不少具基督精神的艺术形象,如 《一个不重要的军人》里的福和、《我的学生》里的S等,大多脍炙人口,给人以深刻 印象。晚年,冰心则多次冒着风险,为学生、为知识分子、为教育事业请命,写下动人 肺腑的篇章,如《我请求》、《无士则如何》等;她还经常为具牺牲精神的教内外人士 写回忆、作挽联,以表达对崇高人格的敬意。如在《关于男人》系列中,她追忆了燕大 的中国校长吴雷川——吴雷川于抗日期间不肯出任伪职,最终绝粒而亡(《追忆吴雷川 校长》)。她又将圣爱和人间至情之爱融溶一体,礼赞邓颖超“是把爱和同情洒遍了人 间的一代伟大的女性”(《一代伟大的女性——记邓颖超大姐》)。她对写过《耶稣传》 、深信“人格可以救国”的神学学者——赵紫宸先生更为尊重。在赵紫宸先生百年诞辰 之际专门为他题词,赞扬他博大精深的学识和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高尚品德(《为赵紫 宸先生百年题词》)。

冰心对耶稣“爱的人格”的推崇,当然还包括其反对暴力、反对强权、宽恕为怀、爱 憎分明等内涵。抗战胜利后,冰心去日本,无论写文章还是作讲演,她总温良地谈及人 类之爱,向日本朋友高歌基督耶稣。她呼吁人们“要以基督之心为心,仿效他伟大的人 格”,并希望在“争到自由,辨明真理之后,我们要‘以德报怨’,用仁爱柔和的心” ,“走上和平建设的道路”,让“伟大的爱的人格”、“爱的伟大的力量”,“充满了 全世界”(《给日本的女性》、《从破旧的信说起——在东京大学讲台上》、《从去年 到今年的圣诞节》)。我读冰心,一直认为她是位人格主义者,现在,我才搞清楚了她 那“爱的人格”的宗教蕴涵。假如说,冰心“爱的哲学”是由母爱、儿童爱和自然爱所 组成的话,那么,大概也不应将“爱的人格”排除在外吧。

说到冰心“爱的哲学”,我想,它的宗教性内涵也是不必忌讳的(注:关于冰心“爱的 哲学”的宗教内涵,可参阅王学富《冰心与基督教——析冰心爱的哲学的建立》,转引 自《冰心论集》(上),[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219页。)。“爱的哲学 ”并非由他人(如阿英)提出,在小说《悟》里,冰心已肩起“爱的旗帜”,而那篇谈及 自己是“个人主义”信奉者的文章《介绍一本书——<北京的尘沙>》,则已经正式提出 “爱的哲学”了:

做学生,书记,牧者等等似乎都容易,但加上一个“好”字就不容易了!……这其中需 要人生观,需要哲学,需要爱的哲学……“宗教”解释给我们“为何爱”,而“教育” 教给我们“如何爱”……

这里“书记”、“牧者”的称谓,关于“为何爱”、“如何爱”的议题,均含有宗教 意味,而一个“好”字,则道出了“爱的哲学”核心在于“爱的人格”。“有了爱就有 了一切”既具圣爱性和普爱性,那么,“爱的人格”当然须由“爱的哲学”支撑,而它 也理应成为“爱的哲学”的重心和核心。

从基督教给冰心的教育和影响来看,从冰心自觉、不自觉地将自然神论与自由主义神 学融溶的情况来看,20世纪上半叶,即冰心中青年时代,她的宗教态度是正面的,宗教 意识也是清晰而明朗的。尽管冰心对著名记者子冈说过,对宗教“我是很随便的”(注 :见子冈:《冰心女士访问记》,《子冈作品选》,[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5 页。),这其实是指她不怎么重视宗教仪式,她到底还是看重教义的——她再三强调, 对自己所崇信的“信仰”和“主义”,是“证实”了的,“绝不是无意识的”(《寄小 读者通讯十二》、《悟》);她还说过“描写宗教,不容模糊”的话(《论文学复古》) 。尽管冰心说过她入教前,对“复活说”不甚相信,然而,基督教文化却总在让“复活 者”的抽象性、普遍性具体化起来,以致基督形象总能这样那样地发生着爱的启示力量 (注:见《神学美学导论》,[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9页。)。冰心对基督耶稣的 崇拜,正是因为她把基督作为“爱的人格”的具体化身。

当然,在20世纪下半叶,基于诸多原因,冰心的宗教意识可谓真正地淡出这也是不争 的事实。20世纪50年代,冰心回国后不久,迫于极左政治文化的压力,曾对自己描写“ 人类之爱”作过自我批判,也曾把燕京大学说成是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堡垒(《冰心 小说散文选集自序》、《伟大的保证,伟大的关怀》);文革期间,她还因同燕大、同 司徒雷登的关系(冰心与司徒雷登关系甚好,司徒雷登是冰心与吴文藻结婚的证婚人, 冰心又曾答应给司徒雷登写传)而遭“批斗”和“改造”,受尽了折磨。后期的冰心则 更多地将宗教视为文化了。她以作家身份从事国际文化交流,其间,当然又同宗教文化 联结在一起。20世纪50年代,冰心继30年代翻译纪伯伦(黎巴嫩)颂神诗《先知》后,又 译出泰戈尔(印度)著名宗教抒情诗《吉檀迦利》,影响颇大。也在50年代,冰心三次访 印,除瞻仰泰戈尔故居外,还到玄奘法师取经修练的佛教大学——那烂陀寺,凭吊玄奘 法师“引慈云于西极,法雨于东陲”的功德。她盛赞玄奘法师“是交流中印文化,推进 中印友谊的很重要的人物”(《印度之行》)。20世纪60、80年代,冰心两次到日本奈良 的唐招提寺,朝拜鉴真和尚。她盛赞鉴真和尚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掘井人”(《以忘我 的精神和积极的行动来纪念鉴真和尚》、《光辉灿烂的虹桥》)。20世纪80年代,冰心 又翻译由耿飚从马耳他带回的、马耳他总统安东布蒂吉格的诗集《燃灯者》,该诗在颂 扬和平、自由的同时,颂扬着上帝、基督和圣母。冰心在国际文化交流中之所以作出杰 出贡献,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她懂得尊重各国宗教文化。这种尊重,同时也为自己祖 国及其文化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和尊严。

那么,冰心对其他宗教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

冰心认为,宗教文化联系着“人类共同的人情物理”(《我与古典文学》),因而,她 对其他宗教抱着既开放又兼容的态度,正如在她国际文化交流中所表现的那样。

冰心对宗教的调和态度,同她所接受的泰戈尔大调和思想是分不开的。泰戈尔是印度 教改革派——“梵社”领袖之一老泰戈尔的小儿子,泰戈尔受他父亲影响甚深。梵社除 信仰印度教最高存在——“梵”之外,还汲取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思想因素,甚至把中国 儒学也综合其间。泰戈尔的“梵我合一的宇宙和谐论”(注:有关泰戈尔“梵我合一的 宇宙和谐论”,参见顾国柱《新文学作家与外国文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 142页。),认为宇宙的根本原则是和谐与协调。泰戈尔为独立后印度所作的国歌《印度 的早晨》唱道:“你的声音日夜从这地走到那地,/召唤印度教徒,佛教徒,锡克教徒 ,耆那教徒,/和袄教徒,伊斯兰教徒,基督教徒/来围绕在你的座前。/从东陲到西极 向你龛前敬礼/来编成一串爱的花环。/你把一切人的心融合成一个和谐的生命。/你印 度命运的付予者,/胜利,胜利,胜利是属于你的。”(《泰戈尔诗选》第51首,冰心译 )泰戈尔对宗教的调和之态突出而鲜明。早年的冰心,对泰戈尔“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 有一大调和的信仰”极为青睐,她认为正是这“大调和的信仰”救治了她“天赋的悲感 ”和“心灵的寂寞”,她甚至表示要同泰戈尔在“‘梵’中合一”(《遥寄印度哲人泰 戈尔》)。就此,她写过许多有关大调和、结合论、万全之爱的作品,如《无限之生的 界限》、《遗书》、《回答词》、《笑》、《最后的安息》等等,呈现了她那由爱来调 和生与死、物与我、贫与富、愚与智、乃至世上仇恨的大调和思想。为之,我甚至感到 ,大调和思想是冰心“爱的哲学”的前奏,或者说,两者是共生同体的。冰心对宗教的 调和之态,同泰戈尔也别无二致。在她作品里,不仅总能见到上帝、基督、天国、天条 、牧人、小羊、天使、安琪儿、使者等称谓,也不乏出现宝盖珠幢、金身法相的佛像和 听到寺庙的钟声(《迎神曲》、《送神曲》、《往事一》),更别提游览国内外庙宇石窟 、教堂塔院时,对各宗教建筑所发出的感叹了(见《平绥沿线旅行纪》、《再寄小读者 》、《印度之行》等)。留学美国期间,她的旅思,既去罗马故宫、约旦河边、麦加城 里,还会梦入卧佛寺,泛入七宝莲池,参拜白玉帝座(《往事二》),回国后,不是还在 大觉寺过的洞房之夜吗?冰心涉猎过的宗教与宗教艺术,除基督教、印度教、佛教、伊 斯兰教、道教等之外,还相当看重民间宗教。她喜欢向外国朋友谈论七月初七牛郎织女 相会的中国女儿节(《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三》),她还为海的女神——天后深感自豪,在 她笔下时有天后宫、妈祖庙的“出镜”。思考问题时,冰心既从中国传统文化和《圣经 》汲取精神资源,但时而也会求援于佛经,“这奔涌的心潮,/只索倩《楞严》来壅塞 了。/无力的人呵!/究竟会悟到空不空么?”(《春水一三九》)她以各种文化和宗教的精 神资源建构自己思想。冰心自20世纪50年代同赵朴初居士相识后,她还特别喜欢听他谈 论佛法,半个世纪里俩人结下深厚友谊(注:见卓如:《冰心全传》,[石家庄]河北教 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页,(下)第47页。)。在 日常生活里,冰心照样把各宗教交融在一起。母亲临终时,她一边为母亲祈祷,求上帝 接引“这纯洁的灵魂”,一边却想像着为母亲建筑“七宝庄严的楼阁”(《南归》);关 于母亲到底像观世音还是像圣母,竟然也成了母女俩当时的谈资(注:见卓如:《冰心 全传》,[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 页,(下)第47页。)。难怪香港学者梁锡华认为,冰心的基督教东西不纯,“是稀释过 的”,“是搀杂过的”。“它既是耶、是佛、是印,也是非耶、非佛、非印。”(注: 梁锡华:《冰心的宗教信仰》,转引自《冰心论集》(上),[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7-109页。)其实,这正好是冰心对宗教调和之态的典型表现。就中国哲学而 言,冰心这态度则倾于儒家的中庸之道。


(二)

宗教世界观对于冰心而言,我以为,既是对生命存在的终极关怀和追逐——一个“爱 ”字,又是对完美存在的温情向往和设计——一个“美”字。上帝,既为“爱的上帝” ,又为“美的上帝”。

在基督教文化里,上帝的本性是爱,上帝将爱“分播到整个宇宙”,并以爱“确证了 自己的无限和永恒”(注:阎国忠:《基督教与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 版,第222页,第212页,第210-211页。),那么,美呢?美一方面存在于圣爱的信仰境 界里,一方面又为“显扬、传导和伸张”上帝之爱(注:阎国忠:《基督教与美学》,[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页,第212页,第210-211页。)而展开想像翅膀 ,激荡起巨大的艺术创造力。冰心小文《画-诗》就简约而生动地说清楚了宗教与审美 的这种关系。当“我”到安女士书房补考《圣经》,看到“牧人寻找迷路小羊”的宗教 画时,“我”顿然注目不动地凝视着画面上攀崖逾岭的牧人,以及羞怯地挨着牧人手边 的小羊,“我”变得静穆沉肃起来,感想万千,热泪盈眶。以前“我”看风景画,都是 由画来求自己“品鉴赏玩”的,自己还总会说上几句赞叹的话,这次,却大大不同了, 眼前出现了《圣经》上的话“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眼泪在流淌: “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真是说不出来。作为自然神论者的冰心 ,她在相信万有蕴藏着、表现着上帝的同时,还相信艺术一定能够采撷到这个“信仰之 华”,最终上帝、自然、艺术就会挽起手来,走向光明。在纪念歌德逝世90周年的诗篇 《向往》中,冰心吟道:

万有都蕴藏着上帝,万有都表现着上帝;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可能容她采撷么?……在“真理”和“自然”里,挽着“艺术”的婴儿,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听——听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


另外,在那篇批评美国教会的小说《相片》(1934年)中,冰心也在提倡“走艺术之路 ”。牧师儿子李天锡不愿意过“穿道袍上讲台的生活”,而认为“美术的导引”,照样 是表现万全之爱、造化之神功的“一条光明的大路”。冰心对于基督教“三位一体”说 并不以为然(注:《我入了贝满女斋》一文中,冰心自述上中学时对“三位一体”不予 相信,尔后,也从未见她重提。),而“上帝-自然-艺术”却成为她青睐的三位一体。 她总爱吟唱:“揭开自然的帘儿罢!/艺术的婴儿,/正卧在真理的娘怀里。”(《春水》 一四三)应该说,冰心的文学感悟,同她对宗教、对自然的感悟、体验紧密地联结在一 起。那么,冰心凭借什么让上帝、自然和艺术并相交融的呢?或者说,冰心文学审美的 宗教性究竟表现在哪里呢?

冰心文学并非就是布道式的宗教文学,然而,她因心存“爱的上帝”,其文学审美毕 竟亲近着神圣存在。冰心一直有较重的“受造感”,相信是上帝创造与安排了天地万物 和人的存在,就是“美人”,也是由上帝“费过一番沉吟”后才创造出来的(《我劝你 》)。“受造感”使冰心对造物主充满敬畏和感恩之情,祈求“神助”的意念也随之而 生。在伦理上,她相信有了上帝的爱(通过母爱),人才会回归自己,完善自我(见《超 人》);而在创作上,她则认为,倘若渗在基督的爱里,才可能发挥天才、贡献人类。 她说,假如一个“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结果就会“枯寂、黯淡、不精神 、无生意”(《自己 + 基督 = ?》)。那么,冰心是怎样呈现她这种祈求“神助”的意 识的呢?

一,透露自己同“造化”相遇的情景。一次,在新汉寿(NewHampshire)白岭之巅,那 里的山色天空竟然充满了一切,斜阳酿成了奇丽变幻的景象,并犹如太空有声。奇景和 声响使冰心心灵顿生跌宕,灵魂有被庄严的造化所吞没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伏在纤 草之上,呜咽不止”!一次,在华盛顿国会白楼前,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使冰心产生 犹如置身在静默天国的感觉(《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九》)。两次在异国同“云影天光”的 恩遇,冰心顿然产生造化临在的体验,就像《悟》里星如见到万全的“宇宙之爱”图画 时一样,因恩遇造物主而流下了对主的“皈依之泪”,并深感“这一瞥的光明”,抵她 “九年面壁”!在《圣经》里,描写圣徒见到天际异象时向主跪拜的情景并不少见,这 些篇什生动地呈现了圣徒感受上帝临在时的荣耀体验。冰心同造物主的恩遇,同样表现 了她对造化“意旨”的激动和沉思,以及对造化“神助”的感激之情。

确实是这样。冰心在“静对”自然美的时候,她总会“逼近”上帝,既生发出赞美和 感恩上帝的宗教感情,又能引来不绝如缕的抒写冲动。自然之美让她思索造物主的深思 和玄妙,升腾起庄严华美的感情;自然之美又让她产生“预觉”,比如,当见到“如墨 的云隙中”的“万缕霞光”时,她就“预觉”到春天的来临,而笔下的春光也隐隐“来 归”了(《寄小读者》四版自序);自然之美还让她获得“新意”,山水湖光不仅使她得 到造化的爱育,还坚定了她抒写贯穿天地之大爱的信念,她称此为“新意”(《悟》)。 冰心早期的抒写,大多在大自然爱的育化力量观照下,“把心交给了天籁”,从而遏止 不住灵感的来临,抒写得自由通畅,行云流水,真的进入了“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 创作状态。

二,抒写孩子指引诗人创作,给诗人以美的激情和创造力的历程。《最后的使者》是 篇直接描写诗人祈求“神助”的作品,神助者由孩子来充当。那位诗人俯伏在众神之王 脚下,祈求“神”赋予他“绝特的天才”,以使作品“惊动了万千的读者”,并消解人 们“人生的烦闷”。神悠悠地深思,派出了一个又一个使者,但均未能满足诗人的全部 志愿,唯独那个双翅雪白、挟着金斧的婴儿——“最后的使者”,才辟开了黑暗、摧倒 了忧伤,给世人带来了“希望”。另一篇《爱的实现》,其间诗人静伯同样得到了孩子 的帮助。静伯同一对可爱的姊弟相遇时,思想果然加倍地活泼起来,文字也加倍地有力 起来,但一旦见不到这俩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基督教文化认为,孩子具有属 灵的洞见。造化的旨意,总首先向孩子、尤其婴孩显现出来,而对那些所谓聪明通达的 人却反儿隐藏着(注:乔纳森爱德华兹:《信仰的深情——上帝面前的基督徒秉性》,[ 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第180页,第182页,第179页。)。基督教要 求教徒须变成小孩才能进天国,小孩子在天国里是最大的(马太福音18∶3,18∶4)。冰 心天性喜欢孩子,愿意生活在孩子群里,为孩子们写作,但她竟如此地把孩子看作是“ 希望的天使”,又依傍孩子“神助”而获取灵感,这一切,就同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有关 了。

冰心说:“除了宇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可爱的》),“小孩子含着伟大的灵魂” (《繁星》),她甚至以盲者自比,叙述“我”靠着孩子的“引领”踏入创作“通衢”的 往事(《往事》以诗代序);她还告诉我们,当她的童心“来复”时,生活就会过得更加 “个性”化,而写作也会“照着极小的孩子的径路奔放发展”,以至“不须思索,没有 着力”,才思却“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寄小读者通讯十三》、《往事二》)。冰 心对“孩子”的赞颂,无疑靠拢了基督教信仰。关于婴儿,更为甚之。《繁星》咏道: “真理,/在婴儿的沉默中/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婴儿,是伟大的诗人,/在不完 全的言语中,/吐出最完全的诗句。”在《春水》里,冰心还称婴儿的啼声,存有无限 神秘的语言要告诉世界,而诗人的笔则比不上婴儿的呢喃。基督教文化认为,“游弋于 宇宙大化中的婴儿,他就是宇宙的一部分,他的感觉就是宇宙本身,他的呼喊,他的骚 动,他的喜乐都发自宇宙的最深处。”(注:阎国忠:《基督教与美学》,[沈阳]辽宁 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页,第212页,第210-211页。)印度教对婴儿也有类似说法 。为此,有论者认为,冰心这方面主要是受了泰戈尔影响。我想,宗教之所以都看重童 真、童心,正因为它纯洁、纯真,可以成为信仰上帝、梵、真主的内在依据之故。冰心 由对孩子的爱,以及对母亲和自然的爱,经过理性的积淀与升华,而导向了宗教信仰。

冰心文学审美的宗教性,当然还表现在同《圣经》的密切关系上。她所主张的语体、 所呈现的艺术风格,我以为,都烙有《圣经》的投影或融入。

关于语体。冰心在书信体小说《遗书》中提到她对语体方面的主张:“白话文言化” ,“中文西文化”。她说: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 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 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

我们读冰心前期诗文,确实发现其间常有古典诗词的插入,而这正是她继承中国传统 文学把史事、经典入文,以求“典雅”的做法(注:见刘今明:《方法论》,[上海]复 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16页。)。比如《寄小读者通讯十四》,冰心在描述自己环 游沙穰疗养院周围山地、冰湖的心境时,在不同时辰用了不同古诗词予以烘染。其实, 当时冰心以《圣经》典故或诗文入文的情况也不乏见,只是以前从未注意罢了。无论是 对《圣经》“超绝的美”的倾倒,还是对新文学前途的展望,冰心所提倡的“中文西文 化”中的“西”字,当然地含有《圣经》成分。她或大量借用《圣经》赞美上帝的词汇 来赞美万能的母亲,那些“讴歌颂扬这神圣无边的母爱”的句子,“在《旧约诗篇》等 卷中都可以找到对应章节”(注:王学富:《冰心与基督教——析冰心爱的哲学的建立 》,《冰心论集》(上),[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209页。);或借鉴《 圣经》寓言式的想像,敷衍“万全之爱”图画,如诗句“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人 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深山里兔儿相伴着狮子,/海底下长鲸回护着珊瑚”(《往事》 ——以诗代序)就是从《以赛亚书》第65章“新天新地”一节“豺狼必与羊羔同食,狮 子必吃草与牛一样……在我圣山的遍处,这一切都不伤人、不害物”演化而来的。冰心 直接摘录《圣经》诗文于自己文内的做法,更非个别现象,如《寄小读者通讯十》描写 “星辰落海”那段,正是《启示录》6章13、14节“星辰落地”的仿造;而小说《国旗 》和《一个军官的笔记》的结尾,就直接用了《新约歌林多前书》13章9-10节和《启示 录》21章4节的原文。她对《圣经》审美价值的认识及其运用,可以说,在当时文坛上 ,既独到又到位,如她自己所期待的,“化”得“大有奥妙”。

关于风格。冰心在《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七》里提过,她那“诗的女神”的品性为“满 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冰心写问题小说初始,略带悲凉色泽,看重“忧郁”品性, 视“忧郁”为奋斗的第一步,“悲伤”是诗人的颖悟。尔后,当她作品色泽被误解为“ 消极”的时候,她决定既写“苦风凄雨”,又写“柳明花笑”了(《我做小说,何曾悲 观呢?》)。随着“秋肃”到“春温”的升温,冰心作品果然“满蕴着温柔”了。上帝、 基督以创造与拯救为爱、为业,而在创造与拯救过程中,怎么可能没有烦恼、忧郁和悲 伤呢?为此,冰心称“悲天悯人”是“过渡时代必有现象”(《一个忧郁的青年》),愿 在作品里保留一些淡淡的忧伤。至于温柔,基督教文化既将其看作美德——拯救世人途 中,温柔同谦卑、仁爱、宽恕、恩慈一样,都是必备的美德(注:乔纳森爱德华兹:《 信仰的深情——上帝面前的基督徒秉性》,[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 ,第180页,第182页,第179页。),又将其看作是圣洁的感情——《圣经》里,温柔与 圣洁通常是同义词(注:乔纳森爱德华兹:《信仰的深情——上帝面前的基督徒秉性》 ,[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第180页,第182页,第179页。)。正因 为基督具最温柔的胸襟,“温柔”被认定为是一种“本质的秉性”(注:乔纳森爱德华 兹:《信仰的深情——上帝面前的基督徒秉性》,[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 149页,第180页,第182页,第179页。)。冰心对基督教温柔精神的理解,首先是在“ 真”的层面,含有“救赎”的意味,她那改良主义思想、反战思想、非暴力抗恶思想等 ,无不牵连着“温柔”因子;其次,是“善”的层面,她那“施于人”之道的仁爱、慈 悲、宽厚,哪样不呈现“温柔”质素与秉性?再之,进入“美”的层面,“温柔”的艺 术风格,当然是冰心对文学最突出的贡献了。

在造物主面前,冰心总爱谦恭地称自己是“弱者”、“微小”(《春水二六、一三七》 ),但她更期待以“泪”融化冷却的心,以春之“笑”融化人类的怨嗔(《春水四九》) 。茅盾称冰心用“泪”与“笑”作为“文艺的原料”(《冰心论》),这“泪”也温柔, 这“笑”也温柔,冰心确实以温柔气质为体。冰心在大自然美景前曾称自己为“诗中人 ”、“画中人”、“剧中人”(《绮色佳》),她也正是以审美化了的自我,来创造优美 意境、意象和人物形象的。为之,无论表现“忏悔与救赎”的主题(如《超人》),敷衍 “苦难与皈依”的题材(如《最后的安息》),还是编织“牺牲与殉义”的故事(如《我 的学生》),乃至表现悲剧冲突的心理(如《剧后》),她几乎都用了“十分温柔的调子 ”(沈从文语)。冰心文学的宗旨,在于以爱“温柔了世界”,她做到了。

崇尚真善美的冰心,以爱为信仰,以爱为真理。有了爱的光照,美与善在价值上产生 了同构性,真善美真正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永恒。温柔的冰心文学,既是对“真”的 某种神学感悟,又是激越而生动的灵感冲动;既是对造物主的深沉思考,又是美奂美仑 的审美顿悟;既是一股崇高的宗教感情漩流,又是一种关于人性德行的内在体验;既在 表露对神谕、神性的认知,又在抒发对大自然美的想像和感受。冰心的温柔精神,审美 性与宗教性融汇一体,确存有或多或少的宗教气息。我想,文学也罢,宗教也罢,它们 到底都植根于人类情感生活、心灵世界,赋予人们丰富多样的精神资源。在这多元化的 世界里,我愿以温情与敬意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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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江苏社会科学》(南京)2004年04期第142~149页,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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