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1998年的浙江四校(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合并,使我的本科与硕士生母校杭州大学从此走入历史,其历史系也“城头变幻大王旗”,改名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我则可以理直气壮地混充称是浙江大学的校友,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仅仅是浙江大学的“山寨”版。其实,我内心深处,始终是以杭州大学的校友自居的,也是永远以杭州大学的校友为荣的。
对母校的高度认同与强烈依恋,这种情结的刻骨铭心,原因当然是非常复杂与多样的,但是,有一点恐怕一定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因素,这就是,那里有一群优秀的老师,是他们为我们这些莘莘学子打开历史知识的大门,引领我们进入学习历史的天地,所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不管我们这些学生毕业后是不是继续从事与历史学有关的工作,当年他们的苦心孤诣、谆谆善诱,都给我们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奠定了基础,创造了条件,提供了契机,我们这些历经十年特殊时期,“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高考“幸运儿”,不但从他们那里传承了历史文化知识,更为重要的是,从他们那里获得人格的砥砺、精神的熏陶和境界的提升!他们才是母校伟大与光荣的鲜活载体与具体象征,我想,我自己之所以对母校有深切的皈依情结,在相当的程度上就是渊源于对当年先生们的敬重与感恩。
光阴荏苒,人生如白驹过隙,40年过去了,当年母校历史系的先生们大多数已驾鹤西去,但是在我这个老学生心目中,他们并没有真正离去。他们的音容笑貌,宛然如在眼前,永远是那么清晰和亲切。
人生的意义之一,是一个不断强化记忆,拒绝遗忘的过程,所以,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打开记忆的闸门,将印象中最深刻与鲜活的片断记录下来,使我自己能够时不时地重温那个温馨的过去,感受其中的魅力,哪怕仅仅是一麟半爪,但也弥足珍贵!
杭州大学历史系有两个研究中心,或说是整个国内史学界的“重镇”。于世界史专业,是老系主任沈炼之为核心的“法国史研究”;于中国史专业,就是“宋史研究”。宋史研究,自民国的老浙江大学时期,即已发轫权舆,领军人物为张荫麟先生。新中国成立后,带头人曾有陈乐素先生(陈垣先生之子)、徐规先生。1978年,陈乐素先生南下广州暨南大学设帐执教,徐规先生遂成为杭大“宋史研究”的唯一领衔人。从博士点的建设来看,徐规先生在宋史研究学界的地位之尊,也是殆无疑义的。宋史学界,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博导,是北京大学邓广铭先生,第二批博导,是河北大学漆侠先生;第三批博导,则为徐规先生。
我入校时,徐规先生已60岁左右,以他的年龄和地位,不再担任《中国通史》这样的基础课教学讲授,只给高年级学生与研究生开设宋史专题课,属于选修性质。而我比较早就将兴趣投放于先秦、秦汉阶段的历史,到了高年级,选修课的选择,也侧重于中国古代史的前半段,学分一满,就偷懒,留出更多的时间徜徉于西子湖之滨,眺望于初阳台之上。买椟还珠,不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没有能亲炙徐规先生的教诲。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深感惭愧和遗憾!
尽管没有系统上过徐规先生的课,但是,对他的大致经历和学术成就,我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是浙江温州人(听他开口讲话,还是浓浓的乡音未改),浙大西迁贵川湄潭、遵义时,他成为著名史家张萌麟先生的研究生,学习中途,素痴(张荫麟号素痴)先生去世,经陈寅恪先生推荐,由陈乐素先生继任导师,指导其余下的学业(徐规先生感恩于当年两位先生的培育之恩,故其晚年的学术文集取名为《仰素集》,含义即为仰慕和纪念素痴先生与乐素先生),研究生毕业后,徐规先生留浙江大学史地系任教。抗战结束,尤其是大陆鼎革之后,浙大史地系变迁巨大,一部分教授入台湾(张其昀等),一部分到了复旦大学(谭其骧等)、四川大学(缪钺),还有一部分留杭州,成为浙江师范学院的老师(1958年,浙师院与新成立的杭州大学合并,是为新杭州大学)。徐规先生和我导师黎子耀先生等人都在留杭州的一群之中。
据熟悉徐规先生的魏得良等老师介绍,徐规先生为人低调,不怎么关心外界的风风雨雨,而兴趣只在于沉潜治学,烛隐发微,乐此不疲。在革命“左派”的眼里,他走的是典型的“白专”道路。我想,在那个特殊岁月里,徐规先生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压力吧,不过,倒是没有听说过他挨批判的故事,也许是杭州当地的“左风”不算炽烈,大多数人宅心仁厚吧!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徐规先生于学问之道锲而不舍,自然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早在十年“艰难探索”之前,他就在《文史》等刊物发表了“李焘年表”等学术成果,奠定了他在宋史研究界的地位。
“十年艰难探索”时期,大多数人为时代大潮所裹挟,整天忙于“斗争”,写大字报,搞大批判,而徐规先生对此则敬而远之,青灯一盏,与古籍朝夕相伴,写文章,撰专著,但问耕耘,不问功利。所以,当“探索”结束,国家拨乱反正,重上轨道,治学成为高校的健康风气时,许多人是白纸一张,茫然无绪,而徐规先生则郑重推出一大堆学术精品,包括《王禹偁事迹著述编年》这部扛鼎之作和有关岳飞北伐考辨系列论文。也缘此之故,1978年,时隔十多年首次评定职称,他就由讲师直接晋升为教授。
真正有学问的人,往往宽厚仁慈,徐规先生的身上同样体现了这个特质。我和徐规先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嫡传师生之谊,甚至连交集都谈不上。可是,我1985年硕士毕业时,曾一度萌生去浙江省委党校求职的意愿。但是,要让求职一事有较高的成功率,最好是通过地位高的名人写推荐信加以引荐。我的一位朋友说,徐规先生与时任党校历史教研室主任的先生相稔熟,让我不妨请徐规先生出面,写一封推荐信。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这时也是“急病乱投医”,未经深思熟虑,一天在系办公室遇见徐规先生时,就非常冒昧地向他提出了这个书写推荐信的请求。徐规先生听了我的叙说后,没有任何犹豫,就说,可以啊,那你今天晚上带上自己的简历,来我家一趟吧,我看看你的简历,做个参考,就写。当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敲开徐规先生的家门,他早在那里等候了。怕我紧张,他先自我调侃一下,以缓解气氛:你看,我这个教授家里书不多,因为我把本该买书的钱,都拿去换了你家乡的绍兴老酒喝了(他知道我是绍兴人。而他喜欢小酌也是系里师生所共知的)。说罢,我们一齐都笑了。
看过我的简历,他让我在客厅稍等,自己进书房伏案起草推荐信。约半小时过去,他拿了写好的推荐信给我,嘱我看看写得是否妥当。我哪里还敢再唐突,赶紧向他道谢并告辞。下楼之后,在昏暗的路灯下,我急不可待地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推荐信一共两页,其中不乏对我的赞赏揄扬之词,尤其是一一列举了我的已刊论文题目,说我“学术成果丰硕”,据此而证明我在同龄层的学生中,属于佼佼者,若假以时日,当能有所造就,做出贡献,云云。这实在是过誉了,令我汗颜。但是,从中也可以见证徐规先生提携后进的不遗余力,他的宽厚襟怀和高风亮节让我没齿难忘。
不过,徐规先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长期影响到我日后专业学习和研究的态度与方法的,却是另外的两件小事。
一件,是发生在我读本科四年级时。当时,我已决定报考本系黎子耀先生的硕士生,具体的专业方向是先秦文献研究。报名一结束,我即进入考试的准备阶段。一天下午,我在学校图书馆借阅相关先秦史研究的书籍,正办理借阅手续之时,徐规先生也来到了借阅台跟前。我赶紧向他致敬问安。他问我在忙些什么,到图书馆借什么书。我向他禀告了自己报考硕士生的打算,并说借书是为复习迎考做准备。他瞅了一下我准备借走的那些图书,指着其中的一本说,此书内容不怎么样,作者尽管名气挺大,但先秦史料掌握上,功底很一般,因此,书中的许多甲骨文、金文文字的释读都是有问题的,史料的引用,史实的叙述,观点的分析与总结,相当粗疏,甚至不正确。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这样的书,对学习先秦史谈不上有真正的帮助,因此没有必要花费时间去看。
张之洞在其《书目答问》一书的“序言”中有云:“读书不得其法,劳而无功。”面对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的图书典籍,正确的读书方法,应该是阅读代表各自专业前沿水平的著述,而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西瓜芝麻随地捡,把有限的时间与精力浪费在阅读平庸的东西上。徐规先生的这番话,非常朴素平易,但却道出了学习方法论的普遍意义,使我茅塞顿开,于是,我敬遵他的教诲,把该书从借阅的书籍中剔除了出去。
另一件事,是在我读硕士研究生阶段。在翻检《旧五代史》之时,看到有关后梁开创者朱温的记载,不乏正面肯定的内容,于是,我心血来潮,冲动之下做起“翻案”文章,与同学马丁合写了一篇题为《论朱温》的论文,以“对社会生产力是促进还是阻挠”为标准,将唐末黄巢军的叛徒朱温,认定为是应该加以正面肯定的历史人物。该文写就后,投寄给了《温州师专学报》,并在该刊1984年第一期上得以发表。客观地说,该文发表后,还小小有点影响,李斌城先生在《中国历史学年鉴》有关“隋唐五代史研究综述”一文中,曾对该文的观点做过专门介绍和评议。
徐规先生是温州人,作为著名的温州籍教授,《温州师专学报》每期刊物都赠寄给他。一天,我在系资料室翻阅报刊,徐规先生也在。他见到我后,主动提起他读到了我和马丁发在《温州师专学报》上的“论朱温”一文。并说,在学生阶段能发论文是好事,你做得不错。听了这番鼓励,我表面上故做谦虚状,但内心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连徐先生这样的权威学者,都注意到我的学业进步了。
但我的兴奋还没有到高潮,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提醒我:像这样的文章,偶尔为之是可以的,但不宜在这上面多花精力与时间,历史人物的评价仁智互见,且容易受政治大环境的影响,另外,这种题目,在研究方法上也往往大而无当,这对于研究者个人研究能力的提升并没有多大的帮助。如果习惯于这样的套路,专注于这样的课题,时间久了,一个学人是会废掉功力,泯然平庸的。正确的路径,是不要赶时髦,蹭热点,而要脚踏实地,以老实的态度对待治学,回归典籍,潜心于搜集和鉴别史料,从基础性的专题做起,持之以恒,厚积薄发,形成自己的专业特长与优势。这样,坚持下去,终究会有收获。
徐规先生所谈论的,不仅仅是我的“论朱温”单个选题问题,而是他借此而揭示历史学研究应有的方法与规律,同时也是提倡历史学研究应有的态度与立场,徐规先生巧妙地提醒当年我这样的初学者,一开始就不要偏离史学研究的主线与宗旨,要努力避免在研究上走弯路,不要太多地去关注“经世致用”“以古为鉴”之类的宏大叙事,切忌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以至于让那些貌似热闹实则无聊的东西牵着鼻子走。严肃的历史学研究者,必须能够直面史学研究本为“小众化”的客观“冷门”现实,沉潜虚静,甘于寂寞,从而保持自己的定力,选择真正有价值的研究主题,研究的对象或题目可以小,也应该小,但挖掘必须能够深,与其追求全面的平庸,不如拥有片面的深刻。总而言之,要切忌治学上的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不如多做一些饤饾补苴、烛隐发微的考据性工作,使得所完成的工作成果,能够在自己所在的研究领域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徐规先生的这个态度与观点,本质上是传统的朴学立场之回归,是不是完全正确,今天看来,还是有可讨论的空间。但不管怎样,它对于历史学研究空洞化、浅薄化倾向具有纠偏的意义,乃是毋庸置疑的。我非常有幸,能够在自己学业刚刚起步之际,得到他的点拨。对我而言,他的两次指点,言简意赅,高屋建瓴,毫无疑问,皆为金玉良言。第一次,他给作为本科生的我,点明了如何读书的门径,第二次,他向作为研究生的我,指引了如何研究的方向。所以,尽管我在杭州大学历史系学习期间,没有机会上过徐规先生开设的课程,未能系统地接受他的教诲,但是,我还是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列入他的门墙之下,近40年以来,我在学业上的任何点滴进步,都得益于他和我之间的那两次简单交谈。(原文刊于《中华读书报》2021年10月27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