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各大学毕业典礼的致辞中,专家与校(院)长们使用最多的网络流行语是“躺平”,批评最多的也是“躺平”。
专家与大学校(院)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担心大学毕业生一旦失去了进取精神,不仅自身在社会上难以立足,于国计民生亦复产生消极影响。
从中国思想史上看,古人虽不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类的话语,但作为现代道德的“进取”却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后的产物。近代思想家严复引入的进化论直接将“竞争”与“生存”联系在一起,小至个人,大到国家,如果不“竞争”就不能“生存”,所以,“竞争”不仅具有合理性,而且成了一个社会变革的工具。
进化论直接催生的新道德中就有“进取”,近代新派思想家几乎无一例外地在讲“进取”。梁启超1902-1906年陆续写就的《新民说》中,就有专章论述“进取”。“进取”不仅与“冒险”并置,且还涉及“希望”“热诚”“智慧”和“胆力”。它们又都是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道德”来提倡的。
今天国内的著名专家和大学校(院)长们基本是上世纪80年代大学毕业的,他们不会忘记彼时流行的不改革开放,中国将“被开除(地)球籍”的严译进化论的现代回响。这种“进取”氛围也塑造了他们的基本思维方式。以此思维方式看待“躺平”,持批评态度是必然的。
理解“躺平”需要厘清与之相关的“内卷”的意涵。“内卷”不是不努力、不进取,而是方向感的失去,或者说“作”一些于社会发展无实际推动作用的形式上的“为”。简言之,就是虽然在努力进取,结果却不遂人愿。严复、梁启超绝没有想到,“竞存”“进取”的进化曲线不是一直上升,也会向内卷曲,呈现停滞或倒退趋势。
反对“内卷”的人与批评“躺平”者其实是一种思维模式,他们都在担心可能导致的“不进取”。这个担心不无道理,“进取”作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往往是社会主流的倾向。但是,如果把“内卷”的现象忽略了,讨论“进取”“躺平”就失去了现实意义。
从理论上说,“进取”“竞争”之所以导致“内卷”,主要是人们把“进取”“竞争”片面理解成“生存竞争”,而一旦与“生存”相关联,“进取”“竞争”就天然地具有了排他性,并且难以对他人施以同情。
在现实中,“进取”与“内卷”往往是混杂在一起的。一种是“进取”式“内卷”,就是不问有无意义,都当成有意义的事来做;另一种是“内卷”式“进取”,就是明知道没有意义,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也要装得很有意义的样子去做。二者的共性就是都在不停地“做”,“做”本身成了意义,结果或者影响,则不在考虑之列。
如今的大学专业认证则又是两种情况并存。在教育管理者看来,要保证专业质量就需要硬性的科学指标,所以必须去制定指标、执行指标,于是,认证的条目变得事无巨细。而各大学为了争取教育资源,或为了不至于被认定为“躺平”,也在积极配合。但这些本身适用于教育培训机构的认证方法和条目运用到大学,不仅违背大学教育的基本常识,也在衍生新的“内卷”。
一门课程的教育意义本身是整体性的,很难条分缕析地肢解,它对每位学生的影响也不尽相同,而教育本身是百年工程,教育效果总是慢慢释放,不可能立等可取。但按照专业认证标准的要求,教师在填写课程教学大纲时,必须明确若干个与教育效果相关的“教学目标”,并且与毕业要求的某一指标点建立对应关系;考题中的每个知识点、每位同学的得分都要根据事先制定的对应关系评估所谓的“达成度”。也就是说,以这个“科学指标”讲课,教师每讲一个问题,都不仅自己要联想到是否符合学生的毕业要求,还要将此效果量化或直接表述出来。这种“标准化”的要求与“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育传统和“人的教育”理念的差距是不言自明的。
不参与会被认定为“躺平”,积极参与又在实际上助长“内卷”化,这个难题出自缺乏反思的无谓“进取”和排他式“竞争”。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就提出“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今的普通青年或大学生选择不参与,以保持自身的纯粹,也未必不具有合理性。
“躺平”是与“内卷”相对应的概念或行为方式。不能认识“内卷”的真正含义,不能发现和检讨“内卷”的负面影响,就难以理解“躺平”式选择。因此,找寻“躺平”的社会原因、改变“躺平”产生的社会环境较之简单地批评,或更有意义。
(刊《中国科学报·大学周刊》2021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