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写
电脑开启了人人可以写作的年代,写作令人充实,快乐,练就独立思考的习惯。
写回忆录或者家史,是进入写作最简单的方式,也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能做到的,有意义的一件事。
中国写“族谱”、“家谱”的历史源远流长。传统的家谱曾经是家庭中最神圣的一份文件,它告诉每个人,你从哪里来;世界上哪些人,如何与你血脉相连。你将延续这个家族,家庭世代相传,你是其中一份子。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支柱,它给你安全感,让你的成就光宗耀祖。家族的认同,延伸到对你居住的故里,村庄或城市的认同,成为中国社会稳定的一大因素。
讲述长辈的故事,能将他们的人生经历乃至音容笑貌留下来,对每个家庭,都是一份珍贵的“财富”。先人去世,我们留下他们的骨灰,将他们安葬,供后人拜祭。若是写下有关他们的生动故事,也留下他们生平事迹,就相当于令他们永远“存活”在人间。
历史是令人学习判断是非最好的老师。记录他们的经历,既为历史做注解,也加深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台湾作家王鼎钧先生说,历史如江河,他的回忆录又如江河外侧的池泊。“池泊与江河之间有支流相通,水量相互调节”。读前人的回忆,好似被他们牵着手,踏入历史的长河,知道水的深浅,了解要避开的激流险滩。
长辈鲜活的人生故事,承载了做人的道理,以及对社会,对家国关系的理解,可称之为文化。个人纵使经历过诸多不公,不义,受过许多委屈甚至是磨难,他们的人生故事传达的是爱而不是恨。爱自己,爱家人,爱友邻和社区,爱祖国和人类,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
不同代之间的倾诉与倾听,增加了彼此的认识和感情,是这项活动获得最多的反响。一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老人关心儿孙的起居饮食,健康与学业,接受关怀的后辈视为理所当然,但彼此因为代沟甚至避免深谈,儿孙辈对祖父母所知甚少,也不感兴趣。
如今这个信息目不暇接的时代,人人像坐在一个变化万千的舞台前的观众,随着舞台上的悲欢离合而喜而哀,渐渐丢失了自我。写作,让我们的眼睛不再只是盯着舞台,让我们的脑子不再跟着不可捉摸的剧情转,让我们独立地应用自己的思想、感情,做一件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世间无人能代替你写下对往事的回忆,记下先辈的人生故事。
进入写作, 首先你发现,原来你并不了解你的亲人故友。记录他人的生平,难免会“换位思考”,从该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宽容,谅解都出自理解。进入别人内心世界,理解随之而来。心怀感激的人,心理较为平衡。写亲人,写朋友,写回忆,就像台湾作家王鼎钧先生说,是记录情与义。即便在险恶、污浊的的环境中,同样有被人性的光华照亮的时刻,有令人难忘的情与义。
写什么?怎么写?
“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唯一的原则。写亲人故友,难免会有偏见;此外,人的记忆好似筛子,留下的远远不完整。文化上,对于逝者,我们习惯隐恶扬善。为刚去世的人编一本纪念册,留下大家对他美好的印象,其目的和写记忆文字是不一样的。
做口述史最大的挑战在于判断对方的讲述是否基于事实,是否夸大其词。事先做功课,读相关的历史,可以帮助你鉴别真假。做访谈得多少心中存疑,但更要同情地理解对方的讲述为何会偏离事实。对受访者记忆的偏差保持警觉,同时尽量理解他们。这令我们不仅学会采访,也学习了做人。
文字的功夫,包括书写与谈吐,是从小到老的磨练。写作迫使我们留意文字,练习表达的能力。功夫到家,用词准确、生动,除了原来的文字基础,多看多写的磨练,得有点天分。
对自己别要求太高,只需要知道如何避免写得太糟糕。
两个诀窍:干净,朴实。
鲁迅有一句名言,文章写完之后,将不必要的字、句、段删去。你试试将“是”、“的”,以及“非常”、“十分”、“但是”去掉,文字一下子就清爽了许多。
写作一方面要避免报刊语言和首长报告的文风。例如“坚定”本来已经是意味蛮重的词,还嫌不够,要说成“坚定不移”,“努力”变为“加大力度”。文革时期发展成的语言暴力随文革而去,但也会不时露出痕迹,污染我们的文字。
朴实的反面是花俏,滥用形容词和成语。小学,初中的语文老师,大都欣赏同学作文用四字词组和成语。“白云悠悠,和风细雨,百花吐艳”之类,会被老师画个圈。文章写好了,看看什么地方可能被老师画圈,便斟酌一下是否要修改。非虚构写作,本来就是如实地记录,文风须朴素,不要浓妆艳抹。
内容的把握,遵循“多摆事实,少讲道理”。道理其实都在事实之中,每个人的故事是独特的,道理则可能都一样。对有兴趣的议题,可以多读相关的研究,但下笔书写则集中写个人经历。另一面,在描述当年事时,需要考虑到读者对背景不了解,做必要的说明。例如提到当年每个月的工资,也许要交代一下当时的物价。提到今天和未来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的概念,得多少解释一下 。
不止一次有人问道:写真名真性的回忆,涉及个人的错误或恶行如何对待?我自己写的时候,赞扬人时直呼其名,对负面的事件“埋名隐姓”。写他人过失乃至大恶,要想到对方没有机会辩解(好像文革时期的大字报)。非学者写回忆录,或做口述访谈, 只负责真实地记录,不编不撰。树碑立传,分析批判不是我们的追求。
有心写回忆文字做口述史的普通人,不少都感情丰富,自自然然在文字中注入自己的情感。整个故事中,在情绪上把握分寸是对写作者的挑战,否则写出来的东西虽然打动了自己,却不能得到读者的共鸣。思考的空间,情绪宣泄的空间,留个读者。
笔在你手中 (键盘在你手下),你怎么写都行。就像锻炼身体一样,无论你做什么运动都无所谓,持之以恒是成功之道。
熊景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民间历史”项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