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吃饭,吃饭要有饭碗。季羡林的饭碗,是梵文。
梵文是印度的古典语言,也是佛教的经典语言,其学术与宗教价值等同于拉丁文。季羡林独钟爱它“在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内懂梵文的寥寥无几,这是冷门,身价却高,季羡林在清华听过陈寅恪讲梵学的课,像听天书,又像聆梵音,因缘就这样播下去了。他后来终身以此为业,对一个穷小子等于是找到了一只金饭碗。
梵文研究的重镇在德国。季羡林在清华念的是德文,毕业后回济南老家当了中学国文教员,虽然专业不对口,好歹也是一只饭碗。一年后,适逢清华与德国互换研究生,他的德文就成了他走向彼岸的桥梁。
季羡林到了德国,进哥廷根大学,师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习梵文。瓦尔德施米特是德国人,授课自然用德语,因此德文又由季羡林赴德的桥梁,变成捧起梵文这只饭碗的双手。
1946年,季羡林学成归国,凭借梵文这种独门武功,当上了筹建中的北京大学东方语言学系主任。
北大高人云集,季羡林初来乍到,要拿出点手段亮亮相。他经过深思熟虑,推出一篇《浮屠与佛》。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有一个背景:“浮屠”与“佛”是两个外来语,孰为它们的母语?何时传入中国?出现在中国文献中,究竟是“浮屠”在先还是“佛”在先?当时学界的两位大佬,胡适和时任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为这个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石头碰石头,火花四溅,谁也说服不了谁。“如果问题只涉及这两个词本身,争论就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它涉及中印两个伟大国家文化交流的问题和《四十二章经》真伪的问题,所以就有进一步加以研究的必要。”季羡林出手了。
胡、陈二佬争来争去,不出中国古代文献,季羡林别开生面,从梵文、焉耆文(吐火罗文A)、龟兹文(吐火罗文B)入手,兼及回纥文、康居文、于阗文——这是他的独特优势,得出以下结论:“浮屠”来源于印度古代方言,“佛”来源于吐火罗文。中国文献中,先有“浮屠”,后有“佛”。《四十二章经》有两个译本,其一是直接译自印度古代俗语,凡是称“佛”,都言“浮屠”;其二是译自某一种中亚语言,凡是称“浮屠”,都言“佛”。佛教不是直接从印度舶来,而是由中亚间接传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问之道首先在于武库,有十八般兵器,就有十八般功用。季羡林操的是新式进口洋炮,这一炮,就把胡、陈二佬久攻不下的碉堡夷为平地——不由得两位大师不刮目相看。
我入学时,季羡林已经在东语系当了十八年掌门,我看得明白,他靠的是两手:左手是梵文、德文、英文,右手是中文——毕竟文章是用中文表达的。
高考前,我尚未领教季羡林的左手,只知道他的右手。我是在报刊上读到他的国外游记,想着既能出国开眼界,又能放手写文章,这行当好,于是报考了东语系。
入学,分配在日语专业。我在小镇长大,笨口拙舌,当口译不是好材料,我有自知之明,把目标定在笔译。造化弄人,我在日文上花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却始终没能成为我的饭碗,一度干脆抛弃。而中文,竟充任我的饭碗。
为我的中文出面捧场的,恰恰是季羡林先生的右手。2000年,季羡林先生在为我《长歌当啸》一书作序时,写道:“卞毓方居于惨淡经营派,而且是成功者。一个人对什么事情,对什么人,都不该抱有先入之见,说坦率一点,就是偏见。毓方是北大东语系的毕业生,专修日语。因此,我就认定,他对日语是专家,写写文章,不过是业余爱好,英文叫amateur。我读他的散文集《岁月游虹》时,他已经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作家。但是,我仍然固守我的先入之见,珠玉在前,一叶障目,视而不见。在给他那一本书写序时,生硬地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儿:‘广义的散文’。近三四年以来,毓方的散文写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好了,我读得也越来越多了,我顿时感觉到‘今是而昨非’,我痛感偏见之可怕,固执之有害。我在本文开头时写到我脸上发烧,心中有点‘那个’,其原因就在这里。”
“说卞毓方的文章属于惨淡经营派,有什么根据吗?有的,而且还不少。我逐渐发现,他对汉字的特点,对汉文炼字炼句的必要与可能,知之甚稔。这种例子,到处可见。就拿《岁月游虹》这一个书名来说,不熟悉汉文特点的人能想得出来吗?再拿他新著《长歌当啸》中一些文章的篇名来看,许多篇名都透露出明显的惨淡经营的痕迹,比如‘韶峰郁郁,湘水汤汤’、‘煌煌上庠’、‘高峰堕石’、‘隔岸听箫’等等。在文章的结构布局方面,他也煞费苦心,这种例子可以举出很多来,读者可以自己去看,我不再举了。”
“总之,一句话,我过去是俗话所说的,从窗户棂里看人,把卞毓方看扁了。现在我才知道,毓方之所以肯下苦功夫,惨淡经营而又能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腹笥充盈,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兼浩气盈胸,见识卓荦;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这是我在俗世得到的最高评价,看来,当年考北大东语系还是考对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