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受孕发育的“子宫”,载体是“母”。
你看,人类有母亲,动物有母畜,植物有母本,语言有母语,学校有母校,机床有母床,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就连企业,也有所谓母公司;航空,也有所谓母舰。
扩展延伸开去,又有诸多什么是什么之母的格言,比如:失败是成功之母(中国),重复是学习之母(德国),记忆是知识之母(英国),懒惰是贫穷之母(芬兰),夜晚是深思之母(希腊);适度是健康之母(俄罗斯),需要是发明之母(日本),等等。
按理,有其母,必有其父。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总不能只有阴,没有阳吧(少数自然或人工的单性与无性生殖例外)。
话是这么说,但在现实中,还是“母性词汇”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比如,人们习惯说母语,不说父语;说母校,不说父校;说母题,不说父题;说母舰,不说父舰。即使有人把母公司说成父公司,把母国说成父国,那内涵其实是画等号的,并无相反或对应的意味。
这大概是古代母系社会的孑遗吧?
某日玩心一起,打开互联网,以上述最后一句格言“需要是发明之母”为引题,征集什么是发明之父。
有人回复:欲望。
有人回复:热爱。
有人回复:娱乐。
有人回复:好奇心加坚持。
我摇头。那些欲望呀、热爱呀、娱乐呀、好奇心加坚持呀,统统未跳出“需要”这如来佛的手掌,此乃文不对题,答非所问。
不过,也有人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答案。谁?日本医学家、201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山中伸弥。此公在一次科研会上说:如果讲“需要是发明之母”,那么,“偶然就是发明之父”。
这是他从自身经历得出的。
山中伸弥是学医的,读研期间做的第一个实验,是关于血压的调节机制的。这是入门级的课题,前人早已大功告成,公开的实验报告就搁在他的桌上。
但是,奇了怪了,他实验的结果,却和别人的报告不一致。
肯定是自己做错了。
然而,经过反复验证,不,自己没有错。
那就只能是别人错了。
山中伸弥抓住这个偶然的“意外”不放,顺藤摸瓜,剥茧抽丝,孜孜不倦地研究了三年,不仅证明自己是对的,还捎带解决了一些科学界尚未拎清的问题。
他将实验结果写成论文,一炮打响。
博士毕业,山中伸弥去美国做博士后,单位是格拉德斯通研究所。在那里,他研究的是如何防治动脉硬化。
一天早上,山中伸弥刚踏进研究所,帮他照看实验用鼠的女技术员就慌里慌张地报告:“伸弥,你的实验小鼠怀孕了。奇怪,有一半还是公鼠哩。”“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山中伸弥边说边过去查看,发现许多小鼠的肚子果然变大了,就像怀孕的样子,其中一半左右的确是公鼠。
这又是一个意外。怎么会是这样?哪一本书上也没说过类似的情况呀!
山中伸弥遵循前例,抓住这个突发的“意外”狠钻下去,拔树寻根,旁敲侧击,终于揪出致癌基因NAT1。通过对NAT1基因的内查外调,明察暗访,又发现它是ES细胞的关键成分,最终,取得了诱导人体表皮细胞使之具有胚胎干细胞活动特征的前沿技术。
回顾自己的科研历程,山中伸弥把“偶然”捧上了“发明之父”的尊位。
当然,这是假说,不是公理。
当然,假说也有假说的道道。
请看事实:科学上的发现发明,很大概率是出于偶然。
鲁班的手被多齿的草叶划破,灵机一动,发明了锯子,是偶然;阿基米德泡澡时,悟出浮力定律,是偶然;牛顿见枝头的苹果落地,而不是落向天空,计算出万有引力,是偶然;瓦特看到壶里的水烧开后,壶盖不停地上下跳动,从而设计出蒸汽机,是偶然。
今人的条件比古人好,突破创新多在实验室里进行。千鼓捣,万鼓捣,成与不成,端看那双“偶然”的大手能否帮他撩开未知事物的面纱。
偶然的创新有类型可供揣摩乎?有的,笔者试归纳了数种,比如:
一、种瓜得豆型。1895年,德国物理学家伦琴正在研究真空管中的电子束,扭头瞥见身后的板凳上射出一道绿光,原来板凳上放着一块纸板,表面涂了一层荧光材料——伦琴由是发现了X射线。
二、歪打正着型。1985年,日本岛津制作所的技术员田中耕一做维生素B12的质谱分析时,一不留神,把甘油酯当作丙酮醇与金属超细粉末混在了一起。这本来是天大的错误,然而,奇迹出现了,甘油酯竟然使生物大分子相互完整地分离——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
三、梦笔生花型。18世纪中叶,科学家已经发现了多达63种元素,这时,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是:自然界是否存在着某种规律,从而使各种元素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各得其所呢?1869年2月,35岁的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也在为此绞尽脑汁。一天,他倦极而卧,进入梦乡。梦中,他看到一张表格,表格中各种已知元素按原子序数的递增而各得其位。醒来后,他立马记下这张表格的设计理念。门捷列夫借此发现了元素周期律。在已知的63种之外,他还为众多未知的元素预留了空位,而后的陆续发现证明,他的设计完全正确。
要言不烦,咱就举到这里。此外如“柳暗花明”“节外生枝”“妙手偶得”等等,读者如有兴趣,可自行搜集、玩味。
偶然既然是发明之父,那么“他”和发明之母的需要即构成夫妻关系。偶然、需要,两者并列似乎有点别扭。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的社会需要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带有必然性。为图简便,我们就用必然来代替需要好了(当然也是假说)。
偶然与必然,必然与偶然,千古以来,就一直若即若离、纠缠纠结、剪不断理还乱。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得向涉及的另一方必然求证——必然“她”斜睨不语,人家懒得搭理我。干吗要向一个陌生的老头儿泄露“王国”的最高机密呢?我转向《自然辩证法》的作者恩格斯寻求答案,恩格斯正在伏案整理他的全集,头将回未回,朗声说:“必然的东西是偶然的,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我掂了掂,转身又去求教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从嘴角拿开烟斗,诡谲而得意地一笑,说:“没有侥幸这回事,最偶然的意外,似乎也都有必然性的。”
嗯,这都是实锤。有两位大师为偶然与必然背书,山中伸弥关于偶然与发明的父子关系、偶然与必然的夫妻关系的假说,就得以成立。
“泥上偶然留指爪。”——偶然向来行迹飘忽。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显示偶然与必然的心心相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偶然隐藏得再深,也总有一天会翩然现身,与必然共演一曲探戈。
让我们为“偶然是发明之父”这句假说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吧:人生,从起步始,就是一场偶然与必然的“双人舞”。当亿万精子大军奋勇扑向卵子,最终,只有一颗能成功与卵子结为秦晋。那颗排除万难最终获得胜利的精子,就象征着无上好运的偶然;那颗欲迎还拒、坐待良偶的卵子,就象征着负阴抱阳、共育新生命的必然。
(刊于2021年4月15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