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沪:存在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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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光沪 (进入专栏)  

 

我们今天这个讲题呢,是《存在与人生》。人生我们每天都在过,经常都在说:有成功有失败,有顺利有挫折,有高兴也有郁闷,但是这个存在我们有时候会说到它?比方说,龙这种动物是不是存在?麒麟是不是存在?那么这个存在,它究竟同我们最关心的人生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理由把它连在一起?我想呢,要讲清这个事情,要理解这一点,有一个电影呢,它的情节对我们有所帮助。我想到的是一部日本电影,名字叫《生死恋》,一听名字就是恋爱故事了,故事很简单,主人公大工喜欢上个女孩子,女主人公夏子,夏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甩掉了,来跟上他,他当然感到人生非常地得意了,成天想到夏子怎么漂亮,怎么聪明,怎么活泼。故事很简单,有一天大工在大海边得到一个电报,说夏子死了,因为夏子在实验室工作,发生一个意外爆炸死了,那电影镜头就播出来一个场面,就是他在大海边长啸一声,大叫一声,大喊一声,下一个镜头就是跪在夏子的灵堂,对着夏子照片沉思默想,想什么呢?我想这时候他会想到生死的问题,平时只想到她怎么样漂亮,怎么样地聪明,怎么样地活泼,怎么样把第一个男朋友甩了跟着他,没有想到这一切幸福、这一切的得意还需要一个基础,就是夏子的存在,夏子必须存在。

那么,当然大家从这个故事想到的是生死问题。有一句名言,大家都知道,就是莎士比亚写的《哈姆雷特》,里面有一句很著名的台词,“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简单的一句台词被很多哲学家引用,为什么?因为他的原文不是生还是死,而是to be or no to be。大家知道这个to be ,be 这个英文词是最简单的,但是我们今天讲了这堂课我们会知道,它也是最深奥的,最复杂的。因为这个 be 它既有“存在”的意思,还有“是”的意思。我是一个老师,你是一个学生,都是这个 be 这个动词来表达的。那么所以,哈姆雷特说的不仅仅是要活还是要死的问题,我想对他这样一个很有高贵思想的人来说,生和死不是大问题,我们如果把他理解成一个懦夫、怕死鬼,可能我们就有点误解了莎士比亚的意思。他在考虑要不要为他的父亲复仇,大家知道因为他的父亲被他的叔叔谋害,他的母亲又嫁给了这个叔叔,所以他一方面考虑到复仇,当然有生死问题,同时也有一个我是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to be or no to be,我去杀了人,杀了我的叔叔,我肯定要死,这是一个生死问题,但是还有,我是要做一个丹麦王子呢,还是不做呢?要做丹麦以后的国王呢,还是不做呢?我是一个好儿子呢,还是不做好儿子呢?这是一系列的所谓身份问题,所以这个to be or no to be既把存在同人生连在一起,而且把他同人的身份连在一起,所以我们会想到人生不仅是活着还是死,还有身份问题,我们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所以我们讲到存在与人生,它不仅仅是有关系,可能是有最大的关系。

那么我想讲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存在与哲学的问题。人生里边有很多的忧惧,因为人的存在、人的生存是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的,有我们所不能控制的很多因素的,因为有这些不确定性、无法控制性,所以很多哲学家要探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从刚才讲的存在有什么关系?存在它是哲学里边最古老的一个概念,甚至是个最核心的概念。亚里士多德曾经对哲学下过这样的定义,他说“什么是哲学呀?哲学就是研究作为存在的这样的一个学科,这样一门学问。”他的意思说,所有的科学,所有的科学的学科,动物也好,植物也好,矿物也好,因为它不存在,我们谈什么呢?我们要研究这个存在本身,这是另外一门学问,他把它叫做形而上学,也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哲学。我们中国有类似说法了“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气”。自然科学要研究气,而哲学要研究道。这个“道”是什么?我现在提前讲一句,就是我们讲的存在,它是一个古老的哲学的主题,又是一个最基本的哲学主题。还是有个疑问,它同人生究竟有什么关系?哲学对人生有什么用?我想呢,它同医学、化学、物理学等等的用处是不一样的,它是对人生提供意义上的支持。怎么支持?是意义的支持,是通过理解世界的人生的根本,来提供支持,如果我们知道世界真相是怎么回事,人生的根本怎么回事,世界的根本怎么回事,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强大的支持自己这个渺小的小小的生命的动力。我们常常感到人生的无常,我们常常感到人生的不确定,甚至感到人生的痛苦,所以呢,我们是需要这个东西的。我们在哲学里边找的支持是通过它给我们讲到的世界的根本,世界的本源,然后我们来认识它,我们对它有所领悟,希望对我们有所帮助。那么这个讲哲学有很多派,其中呢,有一些派它不专门讲人生,它讲的好像离我们很远很远,但是有些派别呢它专讲人生或者以人生为它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

我们大家在座的我相信最熟悉的一个专讲人生的哲学派别,就是所谓的存在主义,英文叫existentialism,这个existentialism它的词根是existence,这是名词形式,动词形式是to exist,所以我要给大家一个个人的判断,存在主义这个重要的名词概念,是一个错误的翻译,为什么?因为存在主义的哲学家,要讲两个重要的概念,是他们的全部理论的基石,一个是今天我们讲这个存在,这个词用英语来说叫being,那么存在主义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叫existence,刚才说到了,这个词存在主义者特别是海德格,把它说得很清楚,它专指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这种存在它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同别的存在物、世界上的万千事物最大的不同是它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每个个体,同别的个体不一样,同群体不一样,我们人同动物不一样,就像我们孟子说的“人之异于禽兽者,极稀”,人同禽兽是不一样的,虽然很少,很微妙,但是是存在的。所以我说,用一个existence to exist同existence,这样一些词造成的存在主义这个名称,如果同being混在一起两个概念,就不能分开了,所以它应该是讲的是在这 to exist这样一种我们也翻译成存在。对不起,我今天需要常常用不同的外文的词来表达这种区别,因为我们中文的确把这种being和existence都翻译成存在,把两个重要的区别、有区别的概念翻译成一个词,所以有了这个翻译错误,那么区别在哪儿呢?being是讲世界的根本,世界的本源,一切存在物所依赖的那个基础,而to exist存在首先在有些哲学家那里讲的是人的存在,还有呢,在更多的哲学家那里讲的是在时间、空间里的存在,有限定的存在,有条件的存在。所以,可以把它翻译成生存或者实存,生存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人生,专门讲人的生存,它同生命是连在一起的;实存呢可以说它讲的是在时间空间里的,已经实现了,已经实现的存在,才可以用这个词。所以我们要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误译,因为时间空间里的存在就是我们讲的已经实现的存在,它也是有所依赖的,要依赖于存在主义讲的另外一个大概念就是being的。

所以佛教才会有这样的说法,说一切皆空,什么都是空的。它说的是我身边这个人、我面前这个杯子,虽然表面上面很实在,但是它是有所依赖的,就是所谓的因缘和合,它要依赖于一定的条件。所以因缘就是条件,它自己不是自己的根源,不是自己的基础,它要依赖于一个更加基本的东西。什么东西?世间万物都要依赖这个东西,什么东西?就是今天我们讲题里面的第一个词存在。

所以我现在进入第二个大问题,存在是什么?我可以问大家一个问题: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共同点,或者说共性是什么?你觉得这个问题太好答,但是又太多,事物当然有共性了,不是那么好答,我认为不那么好答。比方说桌上这个杯子,同何光沪这个演讲者有什么共同点?有什么共性?不那么好答吧。我是人,它是物,我有生命它没生命,我会说话它不会说话等等。但是我们如果稍微多想一下,我们还是可以找出来的,这个共同点就是说:它同我都是事物、都是存在着的事物,虽然它是无生物,我是有生物。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说何光沪这个人同白色有什么共同点、有什么共性?白色它可不是物体,杯子是个物体,白色是一种性质,特别是按照英国哲学家洛克的说法,古典哲学的说法,事物的性质有第一种性质,第二种性质,第一类性质,第二类性质,比如说黑呀白呀、长呀短呀、高啊低啊、胖啊瘦这叫性质,还有什么真善美,假丑恶,都是性质。一个人同性质有什么共同点呢?有什么共性呢?很难想,你不能说白色是种物体,你可以说这个东西是白的,那个东西是白的,你不能说这个东西就是白,你不能说这个杯子盖就是白,你只能说它是白的,准确的说法它是白的,不能说它是白,所以白不是物体。共同点是什么呢?共同点我们可以找到,就是何光沪同白色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某一种东西,都是存在物。那么,大家还可以继续往下深究,你说我就不服气,我再找一个东西,我现在进入这个思维方式了,我来想想,再出个难题把你难倒,可以想到,何光沪同龙有什么共同点?龙是一种不存在的动物。同麒麟狐狸精有什么共同点?我们都不相信这些东西存在呀,龙是一个象征,狐狸精是个故事里边的人物,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里边讲到狐狸精,世界上不存在,我们不相信它,那有什么共同点呢?能找到什么共性呢?你说你同白色都是存在的东西,你何光沪同狐狸精不能说你们都是存在着的东西吧?虽然我们看见何光沪,但是我们没有看见狐狸精。我要这样回答,这个难题,它们的共同点,龙也好,麒麟也好,狐狸精也好,何光沪也好,他们的共同点,还有你们大家也好,他们的共同点,所有这些的共同点,就是存在着的东西,就是存在物。狐狸精什么时候存在呢?不存在呀;龙怎么存在呢?不存在呀;狐狸精存在,龙存在,因为我们说它不存在,只是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客体,没有一个客体它的所有的性质都符合我们所说的狐狸精的那个特点,没有这样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它不存在。但是狐狸精它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存在于中国文学史里边;它作为一种观念,存在于有一些迷信狐狸精的老太太的脑袋里边;它作为一个概念、一个词,存在于现在我的嘴巴里、你的耳朵里,存在于我的思维里和你的思维里。在这个意义上,它是It is 它是to be,它存在着,而它还有一个概念,有一个定义或者有一个身份,它没有一个exist,它不是在时间空间里存在,但是它在一种更加抽象的意义上存在,这就是我同它的共同点。

所以我们要说了,我们回到我们问题上,存在是什么?就是所有天下一切你能想到的任何东西,放在一块来看,惟一的一个共同点。这个东西说了很久还是有点抽象,大家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怎么能知道它呢?我们又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同学们我告诉你们,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它存在,我存在,你存在,所有东西都存在,所以我们是通过世间万物,存在着的事物来思考它的,我们由此而想到它的。同学们说呀,我可不想这个,你们说我不想这个,我哪想这个,我老想着我的分数、我的考试、我的求职、我的学位、我的爸爸妈妈、我的老师同学等等,我哪想这个。我们的确不想,因为它太普通,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比它更普通,所以不用想它。我们呼吸着空气不会想空气,大工手挽着夏子想到的就是她的特点,美丽呀漂亮等等的、聪明呀活泼等等的,我们眼睛看到世界,想到的是这个世界的特点,这花很漂亮呀,这个教员很瘦呀,这个杯子很便宜呀,我们想到的这些东西的性质,而不想到它的存在本身。什么时候想到呢?有个哲学家说,按海德格尔说法,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到存在。什么意思呢?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到存在,夏子没有了,大工才会想到,她的存在太重要了,比她的漂亮还重要,没有存在哪来她的漂亮呢?没有存在哪来她的聪明呢?如果这个杯子掉下去打碎了,我才想到它的重要性,我想喝水没有了。没有就是虚无的意思,这个没有才会想到有,所以我们平时想到的是存在物,而不是存在本身。那么我们想到存在本身什么时候想它呢?就通过存在物去想的,所以它是什么东西?说了半天,它就是使得这个存在物存在的那个东西,使得一切事物存在的那个东西。它在哪儿呢?它在这些存在物里面,它存在,你存在,我存在,这些花存在,狐狸精作为观念存在,所以它是内在的,哲学术语叫内在的。但是呢,还有一点,它又是存在物的基础,它不是任何存在着的东西,它是它的基础,所以它好像又离存在物很远很远,它同所有存在着的东西,性质大不一样,完全是一个现在哲学流行的说法叫它者,绝对的它者。它同什么东西都不一样,你看我们都能找到我们的共同点,就是我们同它找不到共同点,因为它是不存在着的东西。我们刚才讲了龙、麒麟、狐狸精,它在某种意义上,作为观念、作为象征、作为形象、作为一种文学形象它还是存在,它存在着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它不是任何东西,所以它是绝对的相异者。那么它也就是说,离我们最远,刚才说它离我们最近,它是内的,但它又离我们最远的,它是超在的,它是一种超越的存在。归根到底,它是什么?它是使得万物存在的那个东西,是万物存在者,万物所依赖者。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世界也要存在,万物在世界里,万物合起来叫做世界,世界作为整体它也要存在,所以这就会出现很多哲学家所探究的问题,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

所以会出现这样一些说法,“道可道,非常道”,它是世界的基础,在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社会、不同的语言里边,用不同的词不同的字眼来表达它。在中国说,天,孔子说“天何焉在,事事生焉,百物生焉” ,他让事实行,百物生,这就是天;老子说“道”,说“道可道,非常道” ,他后边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万物之母。你看我们中国叫“天”叫“道”,那西方呢,就把它叫做上帝,因为这个事情很难说清楚,“道可道,非常道”,说不清楚,所以这就引出了后面的话,它是一个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但是它还是有点神秘。那么二十世纪一个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对于神秘的东西,我们只有沉默。”他说那神秘的东西是什么呢?世界上真正的神秘是什么呢?不是世界怎样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说面对神秘的东西我们只有沉默,但是,大家还要说,还要说往下说,说出什么东西来呢?那就有点玄了,是哲学,但是是宗教的哲学。

这就进入到我们第三个大问题,宗教的哲学。老子和庄子变成了道教的哲学;孔子还有董仲舒,特别是董仲舒,宋明礼学,宋代明朝的儒生写的东西,变成了儒教的哲学;禅宗变成了佛家的佛教的哲学。西方的我提到的有些人,比如说老的有康德,再老的有亚里士多德,还有柏拉图,他们的学说变成了基督教的哲学。那么宗教的哲学,刚才我说的是带有宗教信仰,现在我要从另外一种宗教哲学,它不带有宗教信仰,它就是现代人文科学里边的一个分支,叫宗教哲学。它是哲学分支,但是是带有根本性的分支。因为它讲的是哲学的根本问题,它虽然用宗教语言,但探讨的是世界本源问题,是本题论。刚才说的这个话题,引进的地方,就是是个宗教哲学的说法,因为很神秘,说不清楚。这种宗教哲学它有些比较新鲜的理论,从这个存在讲起,因为它是哲学嘛,回避不了哲学的根本问题,就是存在的问题,它也讲存在,什么呢?就是从古到今,西方的宗教哲学里面讲的上帝是不是存在的问题,在它这个地方呢,把它超越了,因为什么东西存在不存在,exist or not exist,存在是不存在,这种问题只能针对东西事物提出来,只能针对世界上存在着的事物、存在物提出来。你可以说这个杯子存在不存在呀?比如说三年以前它不存在;何光沪存在不存在?比如说五十三年前他不存在,可以问这个问题,现在他,也许再过段时间他就不存在了,这个杯子打碎了,何光沪死了,那个就不存在了。所以存在不存在只是针对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些存在着的东西、这些事物,包含人在内,这些东西我们给它一个总名称,叫存在物。这种宗教哲学它提出一个新鲜的命题,说什么是上帝呀?上帝是存在本身。那么就是说,它不是一个存在物,所以你去问它存在不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它赞成以前的无神论,老的无神论,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很了不起,我们可以把它叫做上帝,它不承认这个,在这个意义上说它同无神论一致,但是它又超越无神论,因为它说,说上帝不存在,意思是说它不作为一个事物存在。在我们刚才讲的这个层次的意义上,看不见摸不着的意义上它不存在,那么,世界上的这个一切事物,它都分有这个存在。所以按照这个宗教哲学信仰是什么呢?不是相信一个伟大人物,他的名字叫上帝。我们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经过艰苦的推理,像古代的那些神学家搞什么论证上帝存在的这个证明那个证明,经过艰苦推理,终于走到尽头,去同他见面,它没有这样的东西。所谓信仰是什么?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小小的生命的存在、人生的存在、还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同一个更大的存在的关联性,这个存在它通过万物向我们显现出它自己。所以信仰是一种终极的关切,终极的关切是什么?就to be or no to be ,这就是终极关切。那么这样一种对存在的认识,通过我们的人生我还要回来,最后我们要讲到,也就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从里边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对我们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考虑的、关心的不是这些哲学问题,我们关心的是我们自己该怎么过,过我们的人生,这真的是问题。这里面发现很多不满意,常有不如人意之处,常有什么矛盾,常有什么苦恼。

那么我们讨论这个哲学,可以得到讨论哲学这个问题虽然很大、很玄,但是对我们有什么启发呢?我想是这样的,人生很渺小,很脆弱,充满了矛盾,也有很多的痛苦,幸福也常有它的反面,但是,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强大的支持,意义的支持,我们就能够坚持下去。这个支持从哪儿来?一开头我们说到,在于我们对宇宙本身的根本的认识,它是怎么样呢?如果它是支持我们,同我们一致的,我们同它一致的话,我们不是得到更大支持吗?它是怎么样的呢?今天我们话题讲的是存在,存在是怎么样的呢?它存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有什么性质呢?我们姑且把它叫做“它”,我们发现了一个最大的特点,它是什么?说来说去,它就是使得万物存在的那个东西,它就是中国人讲的那个“道”。它在做什么呢?它在做的就是使万物存在,用中国古人的说法就是“化生万物,创生万物,大化流行”,就是这样一种动态的东西。它是一种动态的东西,如果它是静态的,它不产生出万物我们不会想到它,不会谈到它,因为没有万物嘛,万物根本就没有,甚至没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都不存在,我们讲什么呢?所以它的最本质的东西千言万语一句话,它使万物存在。使万物存在,用一个象征的说法就是创造、创生。西方人叫创造,我们中国人叫化生、叫创生、叫“生生不已、生生不息”。那么如果我们人的活动的方向,我们生活的趋势同它保持一致,那我们就是在进入宇宙大化的过程。按中国人说法叫做“与天地餐”,加入天地创生的过程当中,用西方人的说法叫做创造的童工,就是说我们是参加这个不太恰当的说法,造一个宏伟的世界,就创造,这就是给我们的一个启发。创造活动使万物存在的活动,就是最高意义的所谓爱,或者仁爱。西方有句名言说“什么是上帝?”圣经里面说“上帝就是爱”;中国有一句同样的名言,我们不太知道了,“什么是天?”这是董仲舒的话,“天,仁也”,就是仁爱。中国人讲仁,西方人讲爱,所以这个存在的本质就是使得万物存在,就是创造,就是仁爱。那么如果我们人的生活,是采用爱的方式,那么我们就是在参与创造,就是在参与使事物存在,这是一种真正的爱,使事物存在,使对象存在,使对方存在。我们不是说离这种爱特别远的,或者这种爱特别玄的,我们在爱情生活里面有时候能体会到这个东西,你真正地爱一个人,你真正爱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觉得跟你不合适,跟了另外一个男孩走了,就像我刚才讲的夏子那样,你会碰到这种情况,那么这个时候我们说真正的爱是什么?有人说真正的爱就把她杀了,我是爱你所以把你杀了。其实这个呢,如果我们诚实的话,我们知道里边有嫉妒,有伤心,有愤怒,有报复心,有嫉妒心,很难说是我们讲的这种爱心。另外一个人他可能说,你要跟着大工走了,大工很好,所以你跟着大工你可能有幸福;你跟着我呢,反正我又丑又瘦没有幸福,那么你的幸福就没有了、不存在了,你跟着我成天伤心,看到我这个瘦样子,你又讨厌,你的美丽青春也就没有了,所以你的一切的长处每一点就不会存在了,我要真的爱你,要让这些东西存在,要让你存在,要让你的每一点存在,你的美姿存在,你的长处存在,你的美丽存在,你的活泼存在,你的聪明存在,所以你跟他去吧。所以让她去吧,就让她存在,让我们的这个女朋友存在,让她的美丽存在,让她的聪明存在,让她的快乐存在,让她的幸福存在,这才是真正的爱。所以这个爱超越了个人的自我中心的喜爱,我喜欢吃牛肉啊,小白兔喜欢吃萝卜,胡萝卜啊,喜欢吃青草,一只狼喜欢吃羊,这却是喜爱。如果爱到这一步很低级,或很不够,我们不要说低级了,我不吃东西我要死的,也不低级,我也要爱护我的存在,那么更进一步的是情爱,刚才我说的是喜爱,人没有喜爱不能活,何况有些人除了喜欢吃牛肉喜欢吃猪肉,还喜欢听音乐呢,他的精神生活要能存在,也要依赖于喜爱,我没有贬低他,但是光指这个不够的,还有情爱。一个人光喜欢吃这样,喜欢吃那样,喜欢听音乐,对人无情无义,那我们说这个人是什么东西,我们很讨厌他,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所以我们还要有情爱,男女之间啊,兄弟姐妹之间,父母和儿女之间,同学之间,同事之间,有情爱,朋友之间了。但是仅有这个,还没有达到我们讲的这个地步,我们讲也可以叫仁爱,也可以叫博爱。

因为东方人叫“仁”,西方人叫“爱”,现在两个词合在一起大家也能理解。因为这个爱是不像喜爱,对自己有好处才喜爱,也不像情爱那样同自己相处了才有情爱,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爱他。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爱和被爱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想他讲的多半是情爱。我们都有这个感受,爱人和被人爱感到很幸福,这是情爱。但是博爱和仁爱有时候并不让人感到很舒服,你要去爱护华南虎、扬子鳄,这些野生动物要保护啊,你去照料它有时候可能被它咬一口,不幸福,不是很舒服的呀,但是这个是给你带来意义。那扬子鳄的鳄鱼长得丑丑的,你看着也不舒服,不像你情爱的,你情爱的某一个人,你有情爱的某一个人让你舒服,也不像你喜欢的一个东西,或者一个小孩那样让你的心里那么痛快,那很丑陋的;有些蛇快灭绝了,我们去保护它,那可没有那样的幸福可言,但是它给人意义。

它是无私的,就像中国古人说的“天无服,地无毡”,天没有给大家笼罩,不偏心,地承受万物没有私心。西方有类似的话,说“上帝叫日头照歹人,也照好人,照好人也照歹人”,没有偏向的,有时候得忍受很大的痛苦,像我们最近很轰动的电影《英雄》,人家说没有拿奥斯卡奖,什么原因?因为看不懂。西方人说,他没有去刺杀那个秦始皇,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在地上写了两个大字“天下”,这什么意思?我们能看懂,我觉得我们能看懂,那不是历史事实,是一首诗。因为从历史上来说,很多历史学家批评这个电影说,秦始皇是个大坏蛋,你怎么把他说得那么好?他是个暴君,人家赵国人投降,有二十万赵卒还是四十万赵卒,四十万赵国的士兵投降全部被他杀掉了,这大坏蛋怎说他那么好?但是张艺谋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秦国如果统一的话,它是象征而已,秦始皇是个象征,他当时力量最强大,在各国里边,如果他统治下没有战争,都和平,那我的家仇可以不要,可以不报。有一个是为了自己爱人的问题,所心爱的人的问题,想去杀秦王,杀秦始皇,我的国恨也可以不报,家仇国恨,国恨可以不报;有个刺客他是为了赵国要去刺杀秦王,他也不刺杀了,这是一种我们讲这个意义上的博爱精神,他为了天下,他的私仇可以不报,国仇可以不报。所以我才说这种爱不像托尔斯泰讲得那样让人感到幸福。但是它给人带来的是意义,使我们的生命有一个更大的不可动摇的目标,随着这个大化流行的方向永远前行。虽然我们很渺小,但是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参与了这个创造,我们有了这份爱。那么今天的讲课呢,就必须结束,但是我想呢,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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