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万伟:什么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人生最高利益?——享受思想丰富的人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297 次 更新时间:2021-10-27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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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伟  

待评书目 | Lost in Thought:The Hidden Pleasures of an Intellectual Life(《迷失在思想中:智慧生活的隐蔽欢愉》),本书获评2020年 Seminary Coop's Notable Books。


文 | 吴万伟,武汉科技大学外语学院教授,翻译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哲学社会科学著作的译介。在中央编译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译林、中信等出版译著15本,如《中国新儒家》(2010)(China’s New Confucianism, PUP, 2008)、《城市的精神》(2012)(The Spirit of Cities, PUP, 2011)、《贤能政治》(2016)(The China Model, PUP, 2015)、《儒家民主:杜威式重建》(2014)、《圣境:宋明理学的当代意义》(2017)、《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2018)、《儒家政治哲学》(2019)、《东方与西方:道家与犹太哲学》(2019)等。


在全球疫情大流行的冲击下,在亲人去世的悲哀中,在充斥着各种危机的交易和技术世界,去学什么文学、哲学、诗歌、数学,究竟有什么用呢?这些不都是平安时期属于个人爱好的业余活动吗?现在不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要求我们投身于伟大事业吗?


对于这些问题,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UP)2020年5月首次出版的专著 Lost in Thought:The Hidden Pleasures of an Intellectual Life(《迷失在思想中:智慧生活的隐蔽欢愉》)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该书的核心主题之一就是逃离尘世的束缚,回归内心丰富的智慧生活。


在作者看来,“智慧生活”——即没有利益纠葛的学习——作为特殊形式的禁欲主义其实是我们的最佳和最高利益。


这里有必要简要介绍一下作者圣约翰学院的细娜·希尔兹(Zena Hitz)。她曾在剑桥大学、芝加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接受过古典学和古代哲学的良好教育,9.11袭击的恐怖场景加上对学界日益不满驱使她离开学界投入加拿大天主教社群的生活,但是在认识到思考本身可能是快乐、安慰和尊严的源头之后,她重新返回母校教书,呼吁有尊严的非实用性的智慧生活。作者照片


该书一经出版旋即引发学界和媒体的广泛关注和热烈探讨,英语世界主流报刊《华尔街日报》、《洛杉矶书评》、《高等教育记事》、《澳大利亚书评》纷纷发表书评文章予以推介,作者还频繁接受美国和欧洲的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采访。


除了著名学者推荐外,还有青年学者谈及阅读该书引发的震撼、发人深省甚至极其痛苦的反思。难怪有评论者宣称,阅读此书,风险自担。


何为智慧生活?


01


读书


本书的核心主张之一就是为学习而学习,推崇无用的学习,没有利益纠葛的学习,也就是为书呆子辩护,为爱读书的傻瓜辩护。


其实,明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人同样清楚“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格言,书呆子往往是被嘲弄的对象。德国神学家塞巴斯蒂安·布兰特(Sebastian Brant)的讽刺作品《愚人船》(1494)描述了112种不同类别的傻瓜。登上这艘船的第一个人就是嗜书如命的书呆子。但是,书总是地位和优雅的象征,甚至对讨厌书的人来说也是自我价值的展示。如何读书和读什么样的书被广泛认为是个人身份地位的标志。


作者是如何为书呆子辩护的呢?她提到自己当年在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时陷入的意识危机,觉得自己无法整日呆在图书馆,必须“做出改变”,要帮助治愈陷入四分五裂的世界的痛苦。咆哮和抱怨很容易,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却困难得多。她指出将学习和社会服务与真正的思想和心灵生活隔开的两堵高墙,一是沉溺于幻想中的趋势,一是喜欢舒适、安全和成功。


书中引用颇具影响力的美国人权主义者多萝西·戴(Dorothy Day)作为例子,说明书籍不是逃避之路而是遭遇真正世界之路。多萝西·戴曾在接受传记作者采访时说过,她渴望人们记住她爱书如命这样令人吃惊的话。


其次,我们是能够认识和思考的动物,但在很多时候却生活在没有窗户的世界。书籍能打开我们与他人的连接点,就像所有共同事业一样,学习是将人们团结起来的纽带,其中,我们的差异逐渐消退,接着是带着新价值观优雅地回归。


边缘化的人和穷人的回忆录证明读书学习提升和形成团结纽带的巨大威力。受压迫者能够在书籍、运动、诗歌、天文学等找到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的尊严。在我们觉得轻如鸿毛的时代,伟大著作能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一本有800年历史的长达800页的书当然让你踏实很多。


02


教育:对学界和高等教育的批判


Lost in Thought 激烈批判了学界智慧生活的堕落,但它并不仅仅是对高等教育的分析。它部分是自传,部分是为不切实际的理智主义辩护,部分是对文化衰落的哀叹,迫使我们反思能够拯救思想性的种种方法。其实,从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1987年的 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美国精神的封闭》)到威廉·德莱塞维茨(William Deresiewicz)2014年的 Excellent Sheep: The Miseducation of the American Elite and the Way to a Meaningful Life(《优秀的绵羊》)再到马萨·诺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的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 Updated Edition(《不是为了利润:为什么民主需要文科》,PUP, 2016),批判高等教育已经成为引起共鸣的话题。美国家长、学生甚至大学老师似乎对大学有永远也说不完的抱怨和指责。读者可能会发现希尔兹的诊断可能有些似曾相识。不过,希尔兹也辨认出新目标,或者至少是老问题的新说法。


其中之一是大学的“观点化”(opinionization),她用这个词指代“将思想和认知简化为简单口号或没有经过斟酌的立场表述”的现象。


希尔兹认为,无论政治倾向如何,披着学术之名的口号式观点已经渗透到高等教育机构的各个角落。致力于外部目标的大学,无论是追求经济发展还是社会正义、师生的职业发展和事业,都不能促成智慧生活。


作者认为将教育简化为职业培训不仅片面而且邪恶,威胁到自由和平等的基本原则,是对人文主义的冒犯。


自由学习假定个人决定自身命运,依靠思考、想象和判断塑造未来,而不是简单地迎合现成的成功阶梯。教育的目标是培养天生的学习欲望并帮助它充分成熟。一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不用拥有证书帮助他们过上物质富足和舒服的生活,而是精神上自由的人,能认识到让人生深刻和真正幸福的那些好处并从中获得快乐。从学习的工具性价值转向内在价值刻不容缓。


芝加哥大学教授马萨·诺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也提出了类似的教育观点。她说哲学教育的现实目标有两个:理性的自省和世界公民。在“为了利润的教育,为了自由的教育”中,她还特别提到世界公民的第三种能力“叙述想象力”(narrative imagination)。学会把他人看作完整的人而非物品并非易事,必须通过教育来推动。正是人文科学和艺术创造了一个值得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总之,最好的教育不是出于实用目的而是个人发展。大学应该重新确认其对智慧生活的承诺。


03


反思


希尔兹在分析莫娜·阿查切(Mona Achache)2009年的电影《刺猬》时,提供了为学习而学习的四个特征,这也是本书论证的框架:


1. 提供了隐退和反思的“场所”


2. 从世界撤离的机会


3. 尊严的源头


4. 真正的人类共同体


该书特别提醒我们要警惕自恋式反思,即试图排除所有引起痛苦、缺乏控制、不充分、脆弱性等的源头,沉溺于自己在思想和书籍的世界里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幻觉。


作者讲述了圣母玛利亚、爱因斯坦、马尔科姆X、哲学家奥古斯丁、诗人约翰贝克(John Baker)和化学家普利莫列维(Primo Levi)和神秘的宗教圣徒圣十字若望(Saint John of the Cross)的故事,阐述思想是漂亮的佣人和可怕的主人。


可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为学习而学习,就像为艺术而艺术,为体育而体育,这些都是精彩绝伦却又无足轻重的东西,但它们又以某种方式触及人类精神的最深处。


希尔兹希望读者看到智慧生活出现在各行各业的机会,让人们意识到职业教育和社区大学的重要作用。她说,“体力劳动让心灵能够自由沉思和考虑,这是其他劳动所不能提供的方式。”她甚至单独挑出来谈及垃圾清运工的美德。这种强调平等和对穷人的意义的视角与阿兰·布鲁姆 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中的精英主义形成对比。


希尔兹坚持认为,思想生活不是贵族的休闲,对那些因为边缘化和被剥夺了公民权和受贫穷困扰的人来说,其真正价值变得更明显。在这个世界被拒绝了尊严和团结的人,只需要沉浸在内心思想中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丰富的内容。


智慧生活的影响


在本书的后半部分,希尔兹对比了赞美智慧生活和因为财富、荣誉追求和热爱奇观以及将学习作为特定政治议程的工具而造成的学习腐化。第3章“无用之用”展示了当今大学的“狭隘、肤浅、政治投机、分裂”。


在她看来,智慧生活的价值在于增加人性的深度和广度,适当理解的智慧生活能够让我们摆脱时空限制,培养人们心中的避难所,重新找回被日常生活没完没了的要求消磨殆尽的尊严。智慧生活不限于大学,还可以出现在出租车、海滨度假区、图书俱乐部、甚至监狱。


但是,智慧生活也意味着风险。思考就是与人疏远的过程,真正认真反思的人可能毁掉自己的幸福,陷入痛苦的深渊,乃至自杀。


约瑟夫·克伊金(Joseph Keegin)谈及了先后在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也一辈子与临床忧郁症做斗争的评论家乔治·斯夏拉巴(George Scialabba)的书 How To Be Depressed。他谈及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求知欲最强的读者和思想最深刻的思想者往往也是最习惯于痛苦和悲伤的人。他们肩负的智慧所带来的更多是痛苦而不是快乐。这些话让人想起苏轼的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书中谈及从意大利著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那不勒斯小说的两个人物埃莱娜(Elena)和里拉(Lila)身上吸取的教训。两位姑娘都来自其社会后排,都才华出众。但是,其中一个的智慧因为生活所迫而被延迟、放弃、甚至感到害怕,另一位的智慧得到培养和利用。埃莱娜考上大学,利用迷人的魅力和天赋竭力往上爬,进入知识分子的核心圈。相反,尝试过思想生活的里拉却因为自己的贫困家庭而被剥夺了机会。她的父亲甚至在一怒之下把她从窗户扔到了大街上。她开始出去打工,后来结婚,再后来出现心理障碍,饱尝生活的艰辛和被虐待的痛苦。


埃莱娜是从后排爬升到前排的成功原型,里拉则一直停留在出生时的社会环境中,完全与思想世界无缘。埃莱娜一辈子痴迷于思想生活的物质表现,对各种奖励和荣誉孜孜以求以便确认自己是智慧人,同时也要确认露脸的机会。另一方面,里拉没有停止读书、写作和探索,她还自学了希腊语。里拉曾在某个时候将日记交给埃莱娜保管----埃莱娜急不可待地读了日记,接着却将它扔到河里。埃莱娜不过是平庸之辈;里拉则永久地萦绕在人们的头脑中。


比较与评论


笔者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也注意到,有学者分析对比该书与同期出版的同类书的异同。通过对比,我们往往能获得更全面或更深入的认识。马修·克劳福德(Crawford Matthew R.)对比了希尔兹的 Lost in Thought 和埃里克·阿德勒(Eric Adler)的 The Battle of the Classics(《古典学的战争》)。


希尔兹的智慧生活不是集中在具体内容上而是对任何话题的思想探索,我们从多样的人物故事中看到不受限制的思想探索的好处,培育内心生活,提供人类尊严的避难所。阿德勒的英雄是新人文主义运动代表人物白壁德(Irving Babbitt),推崇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和白壁德的人文学科自我改善。两本书的共同点是反对当今盛行的身份认同政治,坚持人类体验的共同核心,两者都认为智慧生活是基本的善,一旦成为其他任何东西的工具,就丧失了它的用途。将这两本书结合起来看或许更能取得良好效果。


约书亚·霍奇希尔德(Joshua P. Hochschild)则对比了本书、艾伦·雅各布斯(Alan Jacobs) 的 Breaking Bread with the Dead: A Guide to a Tranquil Mind(《与死者共用圣餐》)、纽斯托克(Scott Newstok)的 How to Think like Shakespeare: Lessons from a Renaissance Education(《如何像莎士比亚一样思考》,PUP,2020)。


希尔兹的书是个人迷失的故事,接着重新发现了使命感,感受到思想智慧的召唤,是投入到慷慨服务和奉献中的智慧生活的证明。艾伦·雅各布斯的书则关心的是与远离我们生活体验的作者交往带来的挑战、个人利益和联系。他认为读书就是“用我们关注的鲜血浇灌死者,让他们重新说出话来。”纽斯托克的书则为读者阐述思考是什么样子,如何在不同背景下思考,用具体例子说明学生可以独立思考而非简单的考试机器。


这三本书通过证明富有成效的思想生活提醒我们意识到,我们在塑造年轻人的心灵方面仍然有一种选择,教育学生在经过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冲击后变得相互更容易理解对方,更容易理解自己。


此外,希尔兹关注学界机构之外的智慧生活机会让人想起马修·克劳福德(Matthew Crawford)2009年为体力劳动辩护的书 Shop Class as Soulcraft(《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让工匠精神回归》)。虽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从来没有出现在 Lost in Thought 中,但是在鼓吹思想生活方面,希尔兹和阿伦特之间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她写到“以学习形式出现的沉思是充满活力的人类之善,本身就有宝贵的价值,值得我们投入时间和精力资源”时,希尔兹呼应了阿伦特在《人的条件》中的两种生活:行动的人生(vita activa)和静观的人生(vita contemplativa)。在《极权主义起源》中,阿伦特也称赞“独处”是健康的智慧修道院,那里“我独自与自我相处”,和自我在一起,因此是二合一状态。


当然,像任何著作一样,Lost in Thought 也并非十全十美。就笔者有限的阅读面而言,争议部分涉及到书中的观点、出版的时机等多个方面。


埃里克·施莱塞(Eric Schliesser)就对作者区分学习和学术研究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认为希尔兹对学术研究不怎么友好,她赞美为学习而学习,学术研究是某种脱离了最初冲动的学习形式,显然是变态的学习。学术研究应该融入日常生活,但她没有讲为什么学者的快乐就不值一提呢?


也有学者认为在疫情施虐期间,在学界同行在在线远程上课的当下,要求人们阅读希罗多德和聆听巴赫的音乐有些刺耳,在很多人失去工作甚至吃饭都困难的情况下更有些不合时宜。作者个人的天主教社区实践活动显示她不过是穷人社区的游客,那里民众的痛苦现实,读者仍然看不到,其精英主义色彩毕竟难以完全避免。


本书认为智慧生活的培养开始于“内在性”和安静反思的隐蔽空间,休闲才能深思。她谈及好奇者(curiositas)和勤奋者(Studium)的对比,这似乎对应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对热衷引人注目的景观者和真正哲学家的区别,一个热衷热闹的景观,满足暂时的欲望,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探索真理的研究拥有巨大风险,带来的结果是疏远朋友、家人和习惯了的生活。


本书的话题虽然是思想方面的,但目标读者并不仅限于思想界而是所有关心思考的非专业人士。让我们记住本书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们充分发挥人类的才智和想象力,将内心的追求建立在最重要的事情之上。”本书作者离开名校的精英生活后,选择投入自己的人生去追求丰富的精神世界,并在此背景下创作了这本鼓舞人心的著作。书中引用了大量案例,从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到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从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导人之一马尔科姆·X到意大利当代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在浮躁的物质世界中,本书适时地提醒我们,真正充实的人生取决于精神世界上的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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