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焕珍:六祖惠能与禅宗

——《参禅有道——<坛经>与禅宗十二讲》第一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28 次 更新时间:2021-02-0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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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焕珍 (进入专栏)  


六祖惠能(638——713)是世界文明史上划时代的圣人之一,他宣说的《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以下称《六祖坛经》),是由中国僧人演说而被尊为佛经的宝典,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都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和意义。

《六祖坛经》的演说者是岭南人,跟岭南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性,但他所关怀的芸芸众生,既不受限于地域或人种,也不受限于人类。同时,《六祖坛经》不像其他有些佛经,文辞古奥、经义深隐,对相当多的读者来讲显得比较困难;《六祖坛经》蕴含的佛教法义,尽管无量无边,但它是通过简洁明了的形式展现出来的,因此深得众多“好简”的中国人喜爱;《六祖坛经》的语言是唐朝的白话文,当时可以说连文盲、半文盲都能听懂,只不过今天离唐代已有一千多年,那时的白话文对我们来讲才有一定难度;即便如此,相对于不少佛教经典来说,这部经典还是属于最通俗易懂的佛经之列,毛泽东就曾在这个意义上赞叹《六祖坛经》是“劳动人民”的佛经。另外,《六祖坛经》要解决的问题及其解决问题的方法,对我们现代人来讲事关重大。现代虽然经济发展、物质丰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的精神随之更加幸福和快乐了。事实上,由于工业文明带来的生产和生活节奏的加快、竞争的激烈,反倒使我们的精神更加紧张了。精神紧张必然带来种种生理、心理问题,今天连大学里面的学生都有许多严重的精神问题,社会上的状况可想而知。《六祖坛经》与禅宗所提供的解决心理问题的方法,能够为当代芸芸众生减少乃至断除烦恼提供切实可行、方便快捷的精神良药。

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接触《六祖坛经》,我的硕士论文研究的就是《六祖坛经》的思想,此后也一直没有远离过《六祖坛经》,也没有远离过六祖惠能。六祖惠能的真身现在还供奉在韶关南华寺,我经常去韶关,有时一见六祖真身,《六祖坛经》里面的好多句子就自然从心里冒了出来,仿佛他还在那里演说《六祖坛经》。记得有一次我去云门寺拜访佛源妙心禅师,他问我去南华寺没有,我说去了。他说:“你拜了六祖没有?”我说:“拜了。”他说:“六祖跟你说话了没有?”我会心一笑。我确实觉得六祖的真身会说话,他一直在那里演说《六祖坛经》。由于对六祖有这样的信心,对禅宗也有一点肤浅体会,因此我敢斗胆来讲《六祖坛经》与禅宗的系列讲座。

这个系列讲座总共有十二个专题,今天是第一讲,主要讲为什么会出现六祖、《六祖坛经》和禅宗的关系。这涉及到六祖成就的因缘,《六祖坛经》的真伪、传本和版本,《六祖坛经》的特点与宗旨,以及为什么说禅宗为六祖创立的佛教宗派等问题。关于六祖成就的因缘,我想先从他听《金刚经》说起。认真念过《六祖坛经》的人都有一个印象:《六祖坛经》里面有这么一段话,六祖是岭南新州百姓,三岁丧父,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家庭很贫穷,靠打柴为生。一天,他到集市上去卖柴,有个人来买柴,他将柴挑到买柴人家去。正当他拿了钱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念《金刚经》,有些版本的《六祖坛经》更具体说六祖听到的是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六祖坛经》记载说,他一听到人诵《金刚经》就言下大悟了,譬如旅顺博物馆本《六祖坛经》就说:“惠能一闻,心明便悟。”这里所谓“悟”,不仅仅是说他理解了《金刚经》的经义,更是说他真正觉悟了《金刚经》所指归的实相。这个境界,我认为就是《金刚经》如下经文描述的境界:“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从教下来说是断除分别我法二执的境界,从宗门来说即是明心见性的境界。

《金刚经》是般若类经典,大概一世纪左右传来世间,现在还有梵文本。在汉传佛教史上,该经前后有六个译本,分别由鸠摩罗什、菩提流支、真谛、达摩笈多、玄奘、义净译出,全名或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或叫《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或叫《佛说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以鸠摩罗什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为流行。《金刚经》这部经典的语法非常独特,它经常用“佛说什么,即非什么,是名什么”这样的句式说法,许多人读了很多遍也不知道它到底在讲什么,觉得玄奥无比。尽管如此,由于这部经文字典雅、义理圆满,所以自从鸠摩罗什将它翻译出来后,就广受中国人喜爱,即使许多不信仰佛教的士大夫也耳熟能详。该经的义理,主要是褒赞佛教追求的智慧像金刚宝石一样,具有坚固不坏、通体光明和无坚不摧的特点,坚固不坏譬喻智慧不生不灭,通体光明譬喻智慧无所不知,无坚不摧譬喻智慧有病皆除,全经主要从修学实践的角度阐明只有“无相”才能获得这样的智慧,成为与佛教所说实相同体的如来。

那么,一个人听闻到《金刚经》,能对此经生起十分信心、觉悟其中显示的实相,需要些什么条件呢?这在《金刚经》里有非常具体的阐述:“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此处的“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其内涵与上面所引经文中的“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并无二致,都是指对《金刚经》生起清净真实的信仰、现证如来实相,因此我们可以由此观察禅宗明心见性需要的条件。

按《金刚经》的开示,一个人要明心见性,前提是“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这善根是什么呢?首先是与贪、嗔(恚)、痴三不善根相对的不贪、不嗔、不痴三种善根。三不善根是堕入畜生、饿鬼、地狱三恶道之因,三善根则是转生人、天二善道(阿修罗分属于饿鬼、天两道)乃至现证涅槃之因。《增一阿含经》就说:“世尊告诸比丘,有此三不善根。云何为三?贪不善根、恚不善根、痴不善根。若比丘有此三不善根者,堕三恶趣。云何为三?所为地狱、恶鬼、畜生。如是,比丘,若有此三不善根者,便有三恶趣。比丘当知,有此三善根。云何为三?不贪善根、不恚善根、不痴善根,是为比丘有此三善根。若有此三善根者,便有二善处,涅槃为三。云何二趣?所为人、天是也。是为比丘有此三善者,则生此善处。是故,诸比丘,当离三不善根,修三善根。”由于善根是人远恶向善、现证涅槃的根本,故为佛教特别看重。所谓不贪、不嗔、不痴,落实在修行内容上就是十善业道,十善业到修行圆满,才能生成熟信、定、念、定、慧五根,才有可能信仰佛法;信仰佛法后,还要于无量佛所种植善根,这善根就是戒、定、慧三学,所以佛门常常说“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佛教的戒、定、慧三学有很多种表达形式,其中六度波罗蜜是最为常见的表达形式,我打算依此三学,采取由果索因的方式,了解一下六祖听闻《金刚经》前的佛法修为。

按学术规范,我们很难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六祖坛经》里根本未涉及这样的内容,但我以为这不是我们这么理解有问题,而是学术的规范本身有其局限性。学术所谓“文章不做半句空”的要求,把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完全拘限于肉眼范围内,使得很多本来非常明显的因果关系都无法纳入视野,甚至视而不见。如果仔细研读《六祖坛经》,我们就知道该经的秘密是《金刚经》:首先,六祖第一次明心见性与第二次大彻大悟皆因听闻此经而发;其次,其本师五祖弘忍早就“劝道俗”持受此经,说“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直了成佛”。因此,六祖特别崇奉此经,说“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须修般若波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我们可以说,正因为六祖从《金刚经》里大悟了顿教禅法,才能演说出《六祖坛经》,才能开创出震古烁今的禅宗;我们甚至可以说,《金刚经》是释迦牟尼版的《六祖坛经》,《六祖坛经》则是惠能版的《金刚经》。同样,我们只有回到《金刚经》所说听闻此经得悟的条件,才会真正明白六祖并不是天才,而是在此前已经修行积累了足够福德智慧资粮、只待触缘顿悟的佛子。

首先,从慧学修养看,惠能听闻《金刚经》前已坚信佛教所说的实相。信仰佛教是依教奉行、净化心性、现证涅槃的前提,所以《华严经》说:“信为道元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法,断除疑网出爱流,开示涅槃无上道。”而佛教信仰的根本内容是四不坏信,即对佛、法、僧三宝与佛陀所制戒律的信仰。释迦牟尼圆寂后,对法的信仰是四不坏信的核心,故佛经在在告诫佛弟子要“依法不依人”,因此我们先说六祖对法的体会这一面。很难想象,如果六祖对佛教所说的法没有切实信仰和真切体会,他就不能如《金刚经》所说“持戒修福”、“供养诸佛”。

佛教所说的法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缘起性空”的实相(这个实相,佛教各家从不同角度、不同阶位可有不同的表达)。所谓“缘起性空”,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面是缘起的因果,一面是无性的空性。佛教认为,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因缘所生、因缘所灭,这就是所谓的“缘起缘灭”。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任何一个现象的出现,都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内因和外缘和合在一起才能出现的,这叫因缘而“起”;如果构成它的内因和外缘得以保持,这个现象也随之得到保持,这叫因缘而“住”;如果构成它的内因和外缘发生变化,这个现象也跟着发生变化,这叫因缘而“异”;如果这些条件的变化足以让这个现象消失,那么这个现象就随之消失了,这就叫因缘而“灭”。

譬如人就是这样。按照佛教的说法,人是父精母血,再加上过去世留下来的中阴身——其实就是阿赖耶识这个综合体,跟精子和卵子综合在一起形成受精卵的结果。三者形成受精卵后成为胚胎,渐渐形成人的各种器官,并经十月怀胎生了出来。这三个因缘,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能够形成人。其中的因缘如果有微细的变化,人也会有相应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同父同母所生的子女,其身心的结构、具体的内涵都不一样。出生以后,由于各自受到的教养不同,结交的朋友不同,遇到的外缘、社会环境也不一样,兄弟姐妹之间的成长也会有相应的差异。在成长过程中,我们的细胞在不断发生变化,我们的思想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人也就跟着不断发生变化。到了临终那天,构成我们肉体的地、水、火、风四大元素解体,我们这个形象的肉体就不会再继续存在下去。当然,如果构成我们身心的这些条件永远保持不变,我们就能“长生不老”,但佛教认为这是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这就是所谓因果。

但佛教讲的因果与一般人所说的因果有同也有不同。它们讲的都是因果关系,这是其相同的一面。从现象上讲,佛教讲的因果不仅仅是一种直接的因果,譬如甲跟乙的因果,这是我们肉眼经验的因果和科学实验的因果;佛教讲的因果,在时间上不是仅仅就甲乙观察甲乙的直接因果,而是从无始无终的时间链条来观察甲乙之间因果关系的因果,在空间上也不局限在甲乙两者的狭小范围内来谈因果,而是将它们放到无限的世界中加以观察的因果。所以如此,是因为佛教并非从二元对立的分别见看因果,而是从不二的般若观照因果。因此它观察出来的很多东西跟我们肉眼看到的因果不一样,得到的结论也不一样。我们可以说,佛教所讲的因果是缘起的因果,而非世间知识所说实体的因果。

所谓缘起的因果,其另一面的涵义就是无相,即没有实体的相,用《金刚经》的话来表达就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换句话说,在无限的时空因果过程中存在的现象,没有任何一个现象是永远存在、常恒不变的,它们的真相是空相,他们的性质是空性。一般人为什么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呢?佛教说由于有我执。有了我执,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么实在,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么永恒,由此就产生了种种妄想,譬如说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希望财富永远为自己所有,希望儿女永远孝顺自己,等等。由于这种我执,就相对成立了我、你、他等相,乃至人、鬼、畜生等六道众生之相。

佛教认为这种见解是错误的,实际上任何现象都会变,如果不变的话,佛教本身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不仅如此,连《易经》也没有道理,因为《易经》的中心思想也是万法皆变,只不过《易经》没有像佛教这样同时讲万法皆空。佛教所谓的“万法皆空”,不是说在因果世界外有一个空的世界与之相对,而是说因果中的现象、包括因果本身性相皆空。注意,连因果本身也空,即因果法的住、异、灭本身也没有实体性,当下了不可得。这个道理,如果从理论上来理解比较困难的话,从修行的角度来理解就比较容易:只要我们执著任何一个人、事、物,或者我们心里的任何境界,那就是不空;反之,如果我们放弃了这种执著,那就是空。知道一切不可得,而不生起执著任何境界、任何对象的念头,这就是空。

可以肯定,六祖听到别人诵《金刚经》以前,已经坚信佛教所说“缘起性空”的实相,他不但一直按照这个实相去观察宇宙人生诸相,而且一直按照这个实相指导自己的生活、工作和学习,否则他不可能一听到《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经文,就能得到豁然大悟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佛教徒,他们也经常读诵《金刚经》,但却没有六祖那样的觉悟?从佛教立场看,这不是我们本具的自性不如六祖,而是我们在读诵《金刚经》前没有准备好六祖那样的福慧资粮。

第二,六祖坚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如果六祖光是相信缘起性空的实相,而不把这个真相从众生身心上点化出来,就很难开创出紧扣心性的教化系统,更不可能开出顿悟法门。譬如许多人研究《易经》,为什么研究了半天还是不得其门而入?我认为很大原因是《易经》没有紧扣人的心性讲变易,学习《易经》的人也不能从心性上体会和贯通其思想。很多研究佛教的人也是一样,我以前也是这样,把佛教的缘起性空观纯粹当成一种哲学理论去认识,所以碰到一点点小烦恼都很难解得开。要把缘起性空的实相落实到众生身上来,需要对众生的本性有透彻的体悟。首先,需要知道诸法空性就是众生的本性,这种本性具有清净无染的特点;其次,需要知道众生本性中本具能够现证这种本性的智慧;第三,需要知道由众生智慧现证的空性显现出来的一切诸法平等无别;第四,需要知道众生本性对诸法具足慈、悲、喜、舍的精神。这样的体悟实际上已经由佛陀本人完成,佛陀在许多经典、特别是在《华严经》和《大般涅槃经》中宣说了同样的内容,并且正因为众生本性的奥妙最先由佛陀现证,此本性才被称为佛性。

我认为,六祖在听《金刚经》以前绝对相信所有众生都有佛性、都可以成佛,否则我们很难理解他见到五祖弘忍(602——675)时能有那么精彩的表演。《六祖坛经》里记载,六祖初次见到五祖时,师徒之间发生了如下精彩对话,我们可以把这段话当成禅师对徒弟的一次经典面试。六祖要拜五祖为师,五祖为了考察他是否是参禅的根器,一上来就问:“你是哪里人?你来这个地方礼拜我,要向我求什么东西?”六祖这么回答:“弟子是岭南人,新州百姓。今故远来礼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这句话,许多信佛学佛很久的人都说不出来,我们总是觉得佛离我们很远,我们只求家庭平安,或者求来生有好报,或者求升天,最多只求断除掉自己的烦恼,而不是求成佛。但佛教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信仰佛教、学习佛法的人不求佛,即便是求声闻、缘觉这种果位,也是有问题、不圆满的,因为佛经里面明确说,得了罗汉果也没有断除烦恼习气,往后还得再转修菩萨道,只有成佛才是最终解决问题之道。我们看看,六祖却有这样的见地,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一个自感卑下者在一代宗师面前颤颤巍巍的样子,而是信心十足、毫不犹豫的大丈夫风范!这就表明他心中成佛的信念已经坚固不动了,从佛教的角度来讲,这是只有真正发了菩提心的人才有的追求,是非常难得的。

这种誓愿与信心是一个人成佛的根本前提。在以道为尊的唐宋时代,公开表明自己的愿望和见地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常常见到那时的同修、师徒之间为佛道相互切磋、相互赞叹的例子。譬如,六祖得承衣钵、隐修十多年后来到法性寺(即今天的光孝寺),当法性寺的方丈印宗法师知道六祖得到了五祖衣钵,马上就拜他为师。作为一个大丛林的方丈,印宗法师不讲年龄、不论资格、不计身份,拜一个还没有出家的人为师,还要马上为他剃度、请他登台说法,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就是以道为尊的精神。不幸的是,中国到宋代以后,众生越来越觉得佛菩萨离自己远了,到了现代甚至很多已经见了道的高僧大德都不能在弟子面前说自己悟道了。为什么?因为现代人的我执越来越深,如果师父在他们面前说自己已经悟道,很多人会对师父生起嫉妒心,甚至是仇恨心。就我所见,近代以来明确宣布自己见道者只有虚云等少数禅师,连不久前圆寂的佛源禅师都没有非常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境界。这当然并不能说明说他没有悟道,只能说明在这个众生我执至为炽盛的时代,他唯有将自己金光闪闪的身体涂成垢秽之身,表现得跟凡夫一样,才能更好地弘法度众。这没有办法,这是一个因缘问题。六祖见地圆融,又遇到以道为尊的因缘,所以他能做出如此响亮的回答。

五祖见没有难倒六祖,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这个问题翻译成现代话就是:“你是岭南人,又是野蛮人,怎么能成佛?”当时岭南是朝廷贬官之地,直到明清时代这里还是贬人的地方,所以那时中原人都瞧不起这个地方,视之为南蛮聚居之地。“獦獠”是北方人对岭南人的贬称,意思是未开化地带的野蛮人。这个“獦獠”还有一个典故,据专家写文章考证,今天的广东、闽南与台湾一带,当时生活着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猎头族,他们打到野兽后,会将野兽的头割下来挂到自家院子里,以此显示自己的勇武。有时候,他们与不同氏族发生冲突,也会猎取对方的人头,并把人头挂起来炫耀。五祖当然不是瞧不起猲獠,而是借这个说法来考验六祖是否真正相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六祖怎么回答呢?他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我在这句话后面特意打了一个问号加感叹号,以加强其对话中同时具有的肯定与反诘两种语气。六祖的意思是,人是有男女老少、愚蠢智慧、南北东西之别,但他们本具的佛性却毫无差别。佛经说,众生皆有佛性,而且这佛性在圣贤那没有丝毫增加,在凡夫身上没有丝毫减少。六祖的回答与经典的教理毫无二致,五祖因此对他深为赞许。很难想象,如果六祖只是相信缘起性空的实相,而不把这个实相落实到有情众生身上,坚信一切众生本来一尘不染、具足智慧、皆能成佛,他能够做出这样圆满的回答。

当然,如果光是有这个信仰,不去行动也不行。信仰佛教、修学佛法、觉悟佛道的另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发菩提心。学人发了菩提心,虽然并不意味着马上断除了我法二执,但至少意味着他已走上了修行之道。如果不发菩提心,这个人是不能走上断除我法二执之路的。什么是菩提心呢?《金刚经》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这话意译过来就是:发菩提心的人,誓将轮回于三界六道中的所有众生都度化成佛,而自己不会产生“我度了一个众生”的念头。这才是所谓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简称菩提心。反之,如果一个人起了“我度众生,众生被我所度”的念头,这个人发的就不是菩提心,而是凡夫心。

可以肯定,六祖不但发起了菩提心,而且已经依此心指导进行了长久的修行。他修行的内容是什么?依《金刚经》的开示,就是修六度波罗蜜。所谓波罗蜜是通达无上菩提彼岸的意思,六度波罗蜜即六种通达无上菩提彼岸的修行方法:第一是布施;第二是持戒;第三是忍辱;第四是精进;第五是禅定;第六是智慧。这六种方法,既可以看成一个从布施到智慧不断递进的修行系统,也可以看成是相对独立、任何一法皆含摄其余五法的修行法门,因此一个人既可以通过循序渐进的方法修行六度圆满无上智慧,也可以通过单修其中一度的方法圆满无上智慧。

我相信,六祖听闻《金刚经》前,一定在中道见与菩提心的基础上,依六度波罗蜜进行了长期修行,若非如此,很难想象他听到《金刚经》中的那句经文会有豁然大悟的受用。当然,六祖不一定是照着上面阐述的方式来修习的,也可能是通过古人所谓“暗合道妙”的方式来修习的。

这是六祖悟道的远因。其次,我们还要知道,六祖遇到的外缘很殊胜。六祖过去有听闻《金刚经》的福慧基础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外缘触发,他也很难成就。这些殊胜的外缘,我想分成生缘、境缘、法缘、世缘几个方面来讲。

第一是生缘殊胜。这是指六祖出生的因缘很殊胜。这又包括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六祖的家庭很殊胜。六祖的父亲原为河北范阳官员,因故被贬到新兴,可以肯定是个知识分子;他的母亲则是新兴县下李村李氏女,时当豆蔻年华。在当时岭南这样一片自然纯朴、各种污染相对较少的地方的女子,跟一个北方来的饱学之士相结合,即使不从佛教三世因果而只从世间科学的角度讲,这也是优生优育的婚姻组合,六祖投生到这样的家庭,烦恼、所知二障自然较少。

第二是境缘殊胜。这是指早期六祖生活的自然环境很独特。一般人对此很难理解,甚至会认为我故意标新立异,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南宋周去非有一部关于岭南的地理学名著叫《岭外代答》,里面曾说岭南“以新州为大法场,以英州为小法场”。言下之意是,当时广东的新州和英州(新兴和英德)这两个地方瘴气特重,人要在这两个地方顺利成长很困难,很多人都被瘴气害死了,所以人们把这两个地方比喻为处决犯人的法场,新州尤其厉害,所以叫大法场。当政者为什么把这些地方当成贬所?就是因为这些地方环境恶劣、物资匮乏、生活艰苦,宛如人间地狱。如此烟瘴之地,何来殊胜?对于一般人来讲确实如此,但对修学菩萨道的人来讲,这恰恰是磨练身心、增强免疫力的最佳道场!从世尊时代开始,许多成就者都有在凶山恶水或艰难困苦之地经历过长期修行的过程。譬如,佛陀在漫长的苦行历程中,曾经历过马麦充饥、鹊巢灌顶等考验;我国明代的憨山德清大师出生于江南,他深知这种气候温暖、物产丰饶的环境不利于修行,特意前往五台山去经受雨雪风霜、饥寒交迫的考验。六祖一生下来就处于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中,并能够在这种环境中顺利长大成人,可以想象他的身心得到了多么难得的磨练!六祖后来能够修得金刚不坏身,跟他在这种环境中磨练出的强大身心当有一定的关系。

第三是法缘殊胜。这是指六祖能够比较容易听闻到佛法。我们知道,六祖早年生活在新洲。据文献记载与学者研究可知,其时新兴寺院不少,比较容易听闻到佛法。六祖因卖柴时听闻到《金刚经》得悟,这是很难得的因缘。六祖法缘的殊胜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即他能够很快遇到自己十分信奉的师父五祖。我们很多人虽然也勤奋读经,也到处去寻师访道,也想拜师学佛,但由于我慢心太重,总是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师父。六祖则不同,因为他福慧资粮具足、我慢心少,所以他知道那个居士诵读的《金刚经》来自黄梅五祖道场,并能对五祖生起十分信心,而不怀疑五祖有没有能力教他。六祖这种毫不犹豫、当机立断之心,本身就是智慧的体现。

第四是世缘殊胜。这是指六祖生活的时代殊胜。六祖应世的盛唐是我国的黄金时代,可以说是中国的青春美少年时代。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为什么都如此发达呢?原因固然很多,但我以为根本原因在于唐代是一个非常尊崇与随顺道的时代。我这里讲的道,是儒、道、佛诸家共同阐扬而其偏圆深浅有所不同的道,盛唐时代的皇帝们对此道非常崇奉。唐太宗(598——649)、唐高宗(628——683)、武则天(624——705)这三朝皇帝正是六祖成长时代的当政者,这三个皇帝对中国佛教的推动极为用力。唐太宗刚一登基,就在所有他取胜的战场建庙超度敌对者。譬如,唐太宗战胜过王世充、刘黑闼等人,他都为这些地方势力建立寺庙,并派僧人在那里给他们设斋行道,超度他们。同时,他还经常设斋超度跟随自己常年征战牺牲的将士。这是很多皇帝都做不到的。他还专门下诏度三千人出家。当长期在印度求法的唐玄奘大师回到中国时,唐太宗不但隆礼迎接三藏、下旨敕建慈恩寺供养他请回来的佛经,而且迎请他到玉华宫翻译佛经。唐太宗为唐三藏翻译的佛经写过序言,这就是书贴里面著名的《三藏圣教序》。据说唐太宗所写的序是即席挥毫、文不加点,由上官仪在宫殿里向大众宣读的。我们今天看看那篇序文,真不得不佩服太宗的学问与文采。唐高宗除撰写《述圣记》、礼请玄奘为大慈恩寺上座法师、制作《慈恩寺碑》以弘扬玄奘法师(602——664)功德,还最大限度支持玄奘僧团在玉华寺的译经工作,煌煌六百卷《大般若波罗蜜经》就是玄奘在玉华寺主持翻译的。武则天对佛法的崇奉就更不用说了。武则天因为是女人,又是中国的第一个女皇帝,她需要女人有资格做皇帝的经典依据为自己壮胆,但儒家经典里面找不到这样的经典根据,而《大云经》这部佛经里却说女人可以成为世界主。武则天一见到这部经典,简直如获至宝,下敕誊写多部,颁布天下各州供养。她在长安建了一座七十多米高的佛塔,还包括明堂,只是这些建筑后来被薛怀义烧掉了。武则天的名字武曌也是依佛经来取的,曌的上面左日右月,日月就是明,明就是智慧,下面则是一个空字,寓意以智观空,这不是从佛教来的吗?她的尊号“天册金轮皇帝”中的“金轮皇帝”,是佛教对转轮圣王的最高称呼,也来自佛经。武则天对自己信仰佛教很是自豪,她在为稍晚于玄奘回国的义净大师(635——713)翻译的佛经写序时,每每说:朕素来奉佛。其实她奉佛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母亲在太原时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古人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因此佛教的兴衰跟国家君主的态度密切相关。六祖生活的时代有这三个皇帝作为国主,佛教还能不兴盛吗?事实上也是如此,中国佛教以盛唐时期最称兴盛。

当然,正因为如此,当时的佛法又亟待开新。佛教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到六祖时代大概已经有六七百年历史。这六七百年间,佛教理论十分发达,这在佛教各种典籍的记载中不难明了。但如同道宣(596——667)在《续高僧传》里所说,当时佛教理论的发达,使得很多人偏执于经文义理,一天到晚只顾讲经说法,甚至只是把佛教当成一种理论来研究,忘记了世尊当年出家的本怀是要解脱三界众生的痛苦。当然,当时也有不少人修行,但是修行方法比较单一,多从所谓四禅八定开始修行,也就是从世间定渐次修到出世间定。因为世尊曾从此法起修,许多佛教徒奉之为圭臬。其实世尊告诉我们,只要有正知正见,修行法门可以随缘有所不同,世尊本人也并没有说众生都必须从四禅八定起修,实际上他也因众生的不同机缘开出了无数法门。因此,在修行法门上固步自封,并不契合世尊本怀。

南北朝时代,也有一些佛教大师试图依经教与实践经验开出新的禅修方法,但是都遇到很多障碍。譬如天台宗的慧思大师(515——577),他在传天台圆顿止观法门的过程中就多次受到毒害,《南岳思大师立誓愿文》里明确记载,他前后被毒害三次。其中有一次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吃了有毒的饭没死,但他的三个弟子吃了他剩下的饭后都死掉了!大致同时的达摩和慧可祖师在嵩洛一带弘传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法门,也被当时的保守分子视为外道加以排斥和毒害。达摩曾六度被毒,至第六次被毒时,他看到直指心的禅法已经生根发芽,就舍报往生了。可见,任何一种更新都要付出代价。六祖时代较慧思、达摩、慧可时代晚一两百年,天台止观和禅宗心法已经传了四五代,传扬禅宗顿教法门的条件虽然有所好转,但教界沉溺于经教文字、以小乘禅数学为禅的风气并没有太大改观,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当时中国的佛教状况也赋予了六祖一新佛教面目的使命。

在上述因缘和合下,悟道透彻的六祖终于登场了。有人疑惑:六祖不识字,是一个文盲,怎么有条件觉悟高妙的佛理?甚至认为“六祖文盲”说是后人伪造的神话故事。也有许多人为“六祖文盲”说进行辩护,但只是从智慧与知识的不同来说,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六祖此言诚然不假,但这不意味着六祖从未接受过佛法熏陶,如果我们知道六祖过去“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已然“暗合道妙”,此生又遇到种种殊胜外缘,能够顺利听闻佛法,我们还会怀疑“不识字”是后人为神化祖师而编造出的故事吗?

在佛教中,评价一个人是否觉悟以及觉悟是否透彻,要看他是否获得根本智慧和圆满差别智慧,根本智慧是现证万法空性的智慧,差别智慧是现证空有不二的智慧,前者为衡量众生觉迷的标准,后者为衡量觉悟者是否成佛菩萨的标准。翻开《六祖坛经》即知,六祖具足了这两种智慧,他的示法偈偏重于显示他获得了根本智慧,他的“何期”颂则偏重于显示他圆满了差别智慧。

据说,五祖即将退居,拟通过勘验弟子觉悟境界的方式选择接班人。当时,因为神秀(606——706)是上座师,且已经与五祖分座说法,所以一众弟子以为此接班人非神秀莫属,都纷纷罢手,指望神秀示法。神秀也当仁不让,经过冥思苦想作出一个偈颂,又经过十三度犹豫,终于将偈颂书写到黄梅东山寺的回廊上。依敦煌本《六祖坛经》,其颂语如下:“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据说五祖看了这个偈颂后,明确对神秀说:“汝作此偈,见即未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凡夫于此偈修行,即不堕落。作此见解,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得。”窃以为五祖的评价很实际,既没有赞美,也没有贬低。据鄙人所见,无论神秀说身(菩提树)说心(明镜台),说烦恼(尘埃)说功夫(拂拭),由于他在二元(能所)对立中说法,将它们看成实在的境相,证明他并没有见到诸法空性,没有获得根本智慧。

六祖的偈颂又如何呢?六祖所呈的偈颂,宗宝本《六祖坛经》只有一个:“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六祖坛经》则有两个,其中一个与宗宝本《六祖坛经》所载偈颂文字接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另一个文字稍有不同:“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有些学者认为,宗宝本与敦煌本《六祖坛经》所记载的偈颂意思大不一样,宗宝本《六祖坛经》的偈颂可能是后人伪造的,至少是被后人改窜过的。窃以为不能随便下这样的结论,这有可能是不同传本带来的文字差异,因为这些偈颂的根本见地是一样的,并不像有学者想象的不同。我们知道,“佛性”的根本含义是“空性”,“清净”也是空性的同义词,因此“佛性常清净”与“本来无一物”在内涵上完全一样;另一方面,六祖为对治神秀见地作偈,既可采取宗宝本那种完全遮诠(反面破斥)的表达方式,也可采取敦煌本那种遮诠与表诠(正面阐明)兼行的表达方式,敦煌本第二颂中因为有“明镜本清净”句,前面以表诠方式呈现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两句就不是实义语,而是假名语,意谓“假名心为菩提树、假名身为明镜台”,从这里看不出此颂与宗宝本偈颂有任何轩轾。

与神秀偈颂比较就知道,无论六祖说身说心、说烦恼说功夫,都是从不二的自性起说,没有将它们视为实在的境相,这表明他现证了根本智慧,确实与神秀分属智与识两种性质不同的境界。有人说神秀的偈颂也不错,他讲的渐修法门是大多数人都必须用的,这种议论不知五祖当时考察的是见地而不是功夫,因此没有多少意义。六祖虽然得到了根本智慧,但不管是悟道未彻,还是为了对治神秀见地,他的偈颂都未明确表达空有不二的智慧,因此五祖还要进一步勘验六祖,待到他说出“何期”颂时才许付嘱衣钵。

六祖大悟差别智慧的场景,敦煌本《六祖坛经》记载简略,只是说“五祖夜至三更,唤惠能堂内说《金刚经》,惠能一闻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法令自悟。’”宗宝本《六祖坛经》的记载则比较详细,说五祖见了六祖所写偈颂,就去六祖舂米的碓房问米熟了没有,六祖说早就熟了,只是还需要筛子筛干净。五祖于是用拐杖点地三下,看六祖是否能与自己心心相印。六祖果然心有灵犀,于半夜三更来到丈室求法,由此有了如下机缘:“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祖知悟本性,谓惠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三更授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及衣钵云:‘汝为第六代祖,善自护念,广度有情,流布将来,无令断绝。’”接着还有说付法偈的情节。宗宝本多出的部分,有可能是后人增加的内容,但也有可能是传本不同所致,无论如何,其内容与六祖思想完全一致,因此可引为凭据。六祖所说五个“何期”,站在空有不二、性相一体的高度,用自己的切身体悟表达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圆融境界,难怪五祖听完他的汇报,就肯定他已彻底“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并且毫不犹豫地将衣法付授予他了。

六祖虽然已大悟佛性与万法如如不二之境,但并没有马上出山说法,而是遵师教回到岭南怀集、四会一带隐居。五祖叫他到岭南,是因为当时岭南这个地方传统文化和旧派佛教的力量不强、影响不深,更适合直指人心的禅宗生长发育;五祖嘱六祖不要急于弘法,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知道六祖尚有磨难,更重要的是要六祖保养圣胎、荡涤习气。有人会问:六祖既已彻悟差别智、等同于佛了,还有什么习气要洗涤?窃以为,五祖是从得到而非圆满差别智的意义印可六祖成佛,自然还需要洗涤习气。什么叫习气?人悟道以后,虽然已经止息了产生新业力的根源,但从前业力的残余还在继续发挥作用,这就是所谓习气。宛如一列火车,它的发动机虽然已经熄火,但是还有惯性推动列车前进,习气就宛如这种惯性,只有将这种残余力量全部清除尽净,才真正与佛无二。当然,六祖隐居期间也没有忘记随缘度众生的慈悲行,《六祖坛经》记载,六祖“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时,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这就是他保养圣胎、圆满佛智的证据。

经过十五年(或说十六年)的隐修,他观察到时机成熟,该出世了!“一日思惟,时当弘法,不可终遁,遂出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他选什么时机出世呢?选当时法性寺——就是现在的光孝寺这个道场,而且是该寺方丈印宗法师领众举行《涅槃经》诵经法会的时刻。成千上万的人在当时岭南最重要的寺庙举行大法会,那是什么状况?当然,他并不是想借此机会炫耀自己,而是认为此时该出来应世了。据说法会期间,“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印宗延至上席,征诘奥议。见惠能言简理当,不由文字,宗云:‘行者定非常人,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是行者否?’惠能曰:‘不敢。’宗于是作礼,告请传来衣钵,出示大众。印宗闻说,于是为惠能祝发,愿事为师。惠能遂于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他在广州光孝寺开始了公开演说禅法的历程。

圣人应世,诸方成就,这个机会的确极为难得。僧人因风吹幡动起争执,语涉佛法分别见与无分别智的关键时刻,他一语震惊天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六祖短短的三句话,说的正是佛法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真理:只因人在二元对立的分别心中生起分别念,才有动静、自动他动的分别见,如果灭掉分别心,就能现证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空性,现起无分别智慧。印宗法师不愧佛门大德,他一听就知道:“哦!遇到高人了。”当他得知眼前这个行者正是五祖的衣钵传人时,就决定拜他为师。一个方丈拜一个不起眼的居士为师,这是个什么概念?就像当今光孝寺的方丈拜一个在该寺带发修行的居士为师一样。这消息自然很快传遍佛教界,所以我说六祖是精彩出场。当然,这也证明六祖智慧具足,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智慧,即使遇到这个机缘也把握不住。

六祖在光孝寺出世以后,很快就去了韶关的曹溪,也就是今天南华寺这个地方。有人曾经问我:光孝寺位置这么好,六祖又在光孝寺一鸣惊人,而且连该寺方丈都拜他为师,他为什么不继续在此地弘法呢?这的确很值得玩味。以鄙人的粗浅看法,以为有如下几个原因:虽然印宗法师愿事六祖为师,但六祖不会不顾人道礼仪,后来居上,掠人之美,此其一;其二,相对六祖所传禅法,光孝寺当时还是以传统禅法为主导的寺院,不容易推广新禅法;其三,广州虽然是通都大邑,但世俗习气重、人情应酬多,也不适合刚刚出生的禅宗幼苗成长。只有曹溪这块既远离市廛又不太偏僻、既受过高僧授记又有待中兴的佛门宝地,才是六祖创宗立派的宝所。六祖到曹溪后,长期在宝林寺(今天的南华寺)安禅接众,间或到韶州城内的大梵寺(今天的大鉴寺)说法,前后持续三十七年,说法如云如雨,创立了在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上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禅宗。

六祖说法创宗期间,有件事情值得一叙,因为它对六祖创立禅宗具有重大影响:神龙元年(705),也就是他圆寂前八九年之际,武则天、唐中宗下诏请老安、神秀两位禅师前往长安供养请益,两位推让说:“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六祖坛经》,以下凡引自该经的引文,不再出注)皇帝转请六祖,但六祖坚辞不往。据《旧唐书·神秀传》,他提出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是“吾形貌短陋,北土见之,恐不敬吾法”,意思是“我长得很矮很丑,北方人见到我,恐怕不恭敬我所传的佛法”,这当然是客套话;第二个是“先师以吾南中有缘,亦不可违也”,意思是“我的师父告诉我,我跟南方有缘分,我不能够违背师父的教诲”,这两句话是实情。它告诉我们:六祖本人非常清楚,禅宗当时只能在传统佛教力量薄弱的南中国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不能到传统佛教力量强大的北方去传播,所以他不会去长安;反之,如果他去了长安,我们还能不能见到他创立的禅宗都难说了。

现在我们简单谈谈禅宗。禅为梵文Dhyāna音译的缩写,全称禅那,意译静虑、思维修或功德丛林等,本来属于佛教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学。佛教中的其他宗派,除净土宗单提念佛法门外,都主张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因慧成佛的次第法门。禅宗的祖师发现,佛心与众生心本无差别,只不过佛心是已经觉悟的众生心,众生心则是尚未觉悟的佛心;佛心不仅戒、定、慧三学圆满,而且“具足万法”;佛应机说法时,既演说了由此及彼、渐次成佛的渐修法门,也演说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前者乃是佛为中下根器的众生所说,后者则是佛为上根器的众生所说。禅宗祖师于是从佛心定义禅,并将其宗派命名为禅宗。

那么,禅宗是谁创立的呢?禅史家认为,佛祖灵山拈花,迦叶破颜微笑,已经开启了禅源。据说有一次,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上说法,他一改往常的讲经说法方式,只用一个符号来表达其本怀。这个符号是什么呢?他手举青莲花向大众示意。据说在场的听众都不知道佛祖要干什么,都没有反应,唯有苦行头陀摩诃迦叶会心一笑。释迦牟尼佛知道迦叶与他心心相应,就说了几句话:“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由此以心传心,代代相传,经西天二十七祖到菩提达摩。菩提达摩将禅传到中国,成为中国禅宗初祖。接下来,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到六祖共有三十三祖。

按照这个祖统说,禅宗的起源很早,但我这里要稍微做一点辨明:禅宗的祖统说讲的是禅宗的起源,并不是禅宗宗派的建立。如果要讲禅宗宗派,也就是相对于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等佛教宗派的禅宗,严格说起来是六祖开创的。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六祖是广东人,我现在又在广东工作,非讲他的好话不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在任何一种场合都坚持这种看法。禅学研究者不时有这样一种现象,到湖北开会就说禅宗是五祖创立的,到河南开会就说禅宗是菩提达摩创立的,到广东开会就说禅宗是六祖创立的,这是他们的方便法门,我不开这种方便法门,我到哪里都是这个看法。

为什么说六祖创立了禅宗呢?宗派的建立需要四个条件:首先是独特的宗本。“宗”是本的意思,它一开始指的祖宗,特别是从传统中国来讲,宗指的是宗族之祖。由于宗族之祖是后面子孙万代的根源,所以宗又有起源和开端的意思;由于这个开端和起源受到一切后裔的遵从,所以又有遵从、尊奉、效法的意思。因此简要地说,禅宗就是以禅为宗本建立起来的佛教宗派。比如说三论宗是以三部论(《中论》《十二门论》《百论》)为根本经典的佛教宗派,华严宗是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的佛教宗派,天台宗是以《妙法莲华经》为根本经典的佛教宗派。禅宗却不是这样,它不是依某部经典,而是依所有佛经归趣的禅为宗本的佛教宗派。我希望这已经能够凸显禅宗的独特性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里所讲的禅,不是戒、定、慧三学意义上的定学,定学意义上的禅主要是一种开智慧的次第止观法门,其次第是由持守戒律减少杂念,由减少杂念进入止观修习,由止观修习破掉昏沉散乱两种不健康的心态,最后开启智慧。但禅宗意义上的禅却是在理体或果位上理解的禅。其次要有独特的修行法门。在修法上,禅宗提倡祖师禅而不是如来禅。祖师禅有两个特点:一是它没有任何有系统、有次第的理论建构。所谓有系统,指在理论上有完备的修行系统;所谓有次第,指在实践中有由浅到深、由此到彼的顺序,华严、天台等如来禅有这两个特点,而禅宗却没有这样的特点。二是它以无门为法门。教下各家都有具体的修法,譬如华严宗的“法界观”、天台宗的“圆顿止观”、唯识宗的“五重唯识观”等等,而禅宗没有任何具体的修法,如马祖道一禅师所说,禅宗是“以无门为法门”,这是禅宗依般若观照自心这一法门体现出的特点。禅宗既然没有任何特定法门,反过来看,则所有法门都是禅宗顿悟见性的法门。这样一来,禅宗就突破了学人只能修“法界观”、“五重唯识观”或“圆顿止观”等法门的限制,而可以当机开出任何直指人心的修法。第三,还要有传承其法门的僧团。如果没有僧团一代代传承这个法门,这个法门要形成宗派也不太可能,也不够资格。因为所谓宗,还有一个含义是众,就是大众的意思,要有很多人崇奉这个本,这个本才能叫做宗,否则很难叫宗。最后,要有自己开宗立派的经典。虽然我们说禅宗本身所依的“宗本”并不是任何一部具体的经典,但是由于六祖觉悟佛道后,随自己的智慧心演说了很多法,弟子把他的法语集结起来形成了一部新的经典,这部经典就是禅宗所尊奉的《六祖坛经》。前述四个条件,六祖之前,或者具足一个,或者具足两个,或者具足三个,但从未全部具足,只有到六祖才全部具足,所以我说六祖创立了禅宗。

问答

问:您说六祖前世供养了许多佛,曾经向许多佛学习,之前我在寺庙里看到一幅对联写到,“同见般若花开,谁解饮光微笑”,我觉得这是说,学佛就是开启一个人本身具有的悟性和佛性,至于是通过自学还是通过老师带领的方式入佛道,这只是形式上的不同。为什么自学就不可以成佛?

答:首先,佛教讲法是因缘而起的,因缘和合才能成就。对于学佛来说,我们自己是因,但光有这个因是不够的,如果光有这个因,有些人连佛教经典都碰不到。譬如说,我们怎么知道有部《六祖坛经》或《金刚经》呢?这本身就是善知识介绍的结果嘛。当然,善知识未必就是一个人,其他的对象也可能是我们的善知识,其实只要在生活中对我们增长过一丝一毫善缘的对象,我们都应该看成是化身佛在帮助我们,这已经是因缘和合的思想了。

佛教不是完全否定自学成就,但认为自学成就很难,一个原因在于佛教所说的菩提心要在中道见的基础上才能发起。所谓中道见,就是既不执著这个世界实有、也不执著这个世界虚无的空性见,这种见地如果没有老师提斯乃至鞭策,很容易走偏。偏到哪里?偏到偏空见。偏空见指二乘人误解中道见而形成的见解,以为这个世界外有一个实在空的世界,依此见地修行能够断除我执现行,只是二乘果位。成就佛果的基础是,即世间而观世间万法本空,虽观万法本空而不舍救度众生的事业,前一面是中道见,后一面是菩提心。这两面必须配合在一起,光有“中道见”而没有菩提心,则不是佛教的中道见;光有“菩提心”而没有中道见,也不是佛教的菩提心,这两者的配合是非常微妙的。当然,我们并不排除有天生的佛菩萨,那是转世的佛菩萨,他们根本不存在学不学的问题,但我们讲的不是这个问题,我们讲的是一个凡夫如何能够成佛这个问题。凡夫在菩萨道上得不到过来人的指点,是很难到达真正的目的地的。好比我们进入一座原始森林,如果没有一个曾经穿过这座原始森林的向导指路,要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我们为了避免走不必要的弯路,也应该去寻访相应的老师。

问:三千大千世界到底有多大的面积?

答:佛教说的三千大千世界,具体指一佛教化的世界。构成三千大千世界的基本单位是小世界,即以须弥山为中心、有九山八海四大部洲环绕,下至风轮上至梵世天(有说到非想非非想处天)的范围。一千个小世界加在一起成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加在一起成为一个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不是三千个大千世界,而是一个大千世界,因为其中三次出现了“千”这个字,故称为三千大千世界,等于十亿个小世界。但佛经说三千大千世界,目的是要破掉众生对世界有大有小的执著,显示世界是无限的。

问:释迦牟尼开悟以来,还有多少人开悟过?六祖是圆满的佛吗?现在这个末法时代还有阿罗汉吗?

答:释迦牟尼圆寂后还有没有佛?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说了。佛教说佛有法、报、化三身,法身是以法性为身,此身古往今来如如不二;报身是佛教修行者修行佛法明心见性见到的身相,此身具有高大相好的身相;化身是法身化现到六道中度化众生的佛身,此身形象不定,数量无边。我们可以这么看,从化身的角度来讲,释迦牟尼佛是示现到人道中的佛,至于人道中的其他圣人,即使和释迦牟尼佛的境界一样圆满,也不称为佛,而称为菩萨。一般认为,六祖与佛的境界无二无别,但佛教界不称他为佛,而称他为菩萨。

佛教确有正法、像法和末法三个时代之说,认为正法时代有修有证、像法时代有修无证、末法时代无修无证。如何理解此说?我以为不能把它当成佛的实义说,而应当看成方便说。换句话说,佛提倡此说,目的是为了警醒佛弟子:一切有为法无常,在世间流行的佛陀教法同样无常,因此佛弟子应精进修学、传承和弘扬佛法,不要让佛法徒具形式,不要任佛法过早消失。更重要的意思,我以为应当回到心上来讲:一个人如果生起誓愿成佛、一定成佛的心行,是正法时代;如果生起只能够读经、修行而不能悟道的心行,是像法时代;如果生起只能读经而不能解义与修行的心行,是末法时代。依我自己的看法,后面这种理解更重要。为什么?因为佛法的基本思想是三界唯心、万法为识,一切法都因心而起,正、像、末三个时代的看法也因心而起,我们起正法心则正法时代现前,像、末二法时代同样如此。至于这个时代有没有阿罗汉?很难揣测。《楞严经》说,“如今世间旷野深山、圣道场地,皆阿罗汉所住持”,“世间粗人所不能见”。罗汉肯定有,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实际上,按佛教的观点,只要修行人发起出离心,并断尽了见思二惑,他自己就是罗汉。

问:现在的经济是欲望的经济、贪婪的经济,这个地球马上要毁灭掉了。人是多么丑陋,包括自己也很丑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请问哪里有阿罗汉?

答:我觉得你非常有慈悲心,很值得赞叹。世界是我们造业所感,如果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如此贪婪、如此冷漠,首先应从自己改起,自己应该先把贪婪心降低,最后彻底断除掉。佛法说修行,首要就是转化自己,只有转化了自己才能转化别人,否则不但两个人都转不了,反而弄得一身烦恼。比如一个打麻将的父亲,他教育孩子不要打麻将,这话说出来都没有底气,更不要说禁止其儿子打麻将了;反之,如果做父亲的没有或者已断除了打麻将的习气,他就能严厉地教育其儿子,其儿子也会真正听他教育。从日常生活讲,我们首先要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和不饮酒。我也在努力按这个要求做,我家从来没有蚊帐,纱窗也没关,蟑螂、蚊子都可以在我家自由生活。我家人由此练就了很强的免疫力,没有感觉到被蚊子咬过。来的客人被蚊子咬得全身是包,奇怪我们为什么不用蚊帐。自己转化了,免疫力强了,他咬你也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会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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