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与《坛经》的缘分,要从母校中山大学说起。一九八六年,哲学本科将毕业时,冯师达文先生送学人一套《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有六祖惠能大师《坛经》一卷,遂有机会接触到《坛经》。当时,尽管不知《坛经》的来龙去脉,也难窥其无量义海,但觉其语言通俗易懂,所说宛然有理,竟被深深吸引。
在社会上初尝人生百味后,学人于一九九零年投到母系袁伟时先生门下继续读研究生。袁先生是我国研究近代思想史的专家,常有耳目一心之论,若倾心此道,或能掬得其中一勺,无奈学人志在心性之学,有负先生期许。袁先生知学人深心所向,主动邀请冯先生参与指导。冯先生兼通儒道佛,见地通达,说理明白,且行能掩言,令人起敬。在冯先生悉心指导下,学人以《坛经》为主题完成硕士学位论文,顺利通过毕业答辩,后来还把论文赠送给了时任广东省佛教协会会长云峰老和尚。
自此,学人一直保持对《坛经》与禅宗的兴趣,尤其喜读历代祖师语录,每觉其言约旨远,不可名状。但当学人试图理解这些语录时,便像撞上铜墙铁壁,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学人很纳闷:历代祖师都是传佛心印的禅师,他们的禅法必定如出一辙,为什么读懂了《坛经》,竟然还是读不懂祖师语录?继而意识到,恐怕自己连《坛经》也未读懂。庆幸的是,由于学人当时正困惑于“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生何为”等问题,这一反省更坚定了学人一睹禅门风光的决心。这期间的求索,会心者有之,迷失者有之,平常者有之,可怪者有之,林林总总,多不足为外人道。
学人对《坛经》与禅宗的认识发生根本变化,来自与佛源妙心禅师的因缘。佛源禅师是禅门泰斗虚云演彻禅师的法子,自一九五三年住持云门法席,影不出山逾五十载,是“禅风犀利、妙用无穷的一代禅师“(释明向《缅怀恩师上佛下源老和尚》)。学人与禅师于一九九九年四月廿五日初次结缘,当时笔者与一众有缘人朝礼云门寺,期间曾获得难以忘怀的经验,特别是禅师的加持与开示,如临济义玄、云门文偃等禅师对自己耳提面命,令自己以往研究《坛经》的立场与方法问题暴露无遗,也使自己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祖师语录如在目前,真有“通身汗流”之感,始知佛法一切现成,迷悟端赖因缘而已。学人自此归心禅师,常蒙禅师随缘提撕,同时也得到不少其他善知识点化。其间种种,已于拙著《经藏游意》一书前言有所交代,此不赘述。
在佛源禅师等善知识钳锤下,学人终于认识到:《坛经》是六祖惠能大悟心性后从智慧心海中流露出来的妙法,非思量分别所能解;语录是祖师为引导参禅者自悟心性随缘施设的话头或法门,亦非妄想揣度所可通;禅宗虽然传承久远、典籍浩繁、影响深广,其主要内容不外见地、根器、观境、观智、行法与果德数端。于此数端,本书虽皆有论列,唯学界不乏异议,愿借此处更呈管见。
禅宗凡有施设,皆不傍经教、直指人心,令人当下明心见性成佛,因自称“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传佛心宗或顿教。禅宗这种自我定位,完全能从佛陀施教的因缘与目的得到证明。佛陀施行教化,根本目的是度化众生脱离生死苦海,证得寂灭涅槃。佛陀看到,众生与佛无异,本心本来具有无分别智慧,自能照见诸法实相——不二或空性的法相,自能依此实相展开与佛无别的智慧、自在与慈悲的生命;众生所以造业、受苦和轮回,根本原因是其借以认识世界的分别心识(实即理性)只能认识到诸法假相——二元对立或实体性的法相。因此,佛陀所谓度化众生,根本无非是让他们发现自己本具无分别智慧的心性,即佛经所谓佛性、如来藏或六祖所谓本心、本性或自性、实性。
这看起来很简单,却因众生根器千差万别、佛陀必须当机设教而表现出相应的复杂性:对根器迟钝者,佛陀得从世界悉檀入手循循善诱,先将佛教的缘起观告诉他们,再依对治悉檀断其恶业、生善悉檀长其善根,最后才能依第一义悉檀说法,令其了悟本心本性,显发诸法实相;对根器猛利者,佛陀则可直接依第一义悉檀说法,无论放光现瑞、语默动静、举手投足、扬眉瞬目,凡有施为,皆能令其当下豁然自觉自心本性,圆显诸法实相。佛陀应这四种机缘苦口婆心说法,形成了前三方便后一真实的教法系统。禅宗便是顺承佛陀依第一义悉檀说法开出的宗派,既为方便教法所宗,又不违背方便教法,可谓把握了成佛大总持,是直契佛陀本怀的宗派,非如某些人臆想的是偏离了佛陀教法,甚或是革了佛教之命的宗派。蕅益大师曾说:“不信教外别传,是谤宗也;谓教外果有别传,是谤教也。抑不信教外别传,是谤教也;谓教外果有别传,是谤宗也。”信然。
关于禅宗所被机,六祖曾说:“此是最上乘法,为大智上根人说,小根之人若闻法,心不生信。”的确是独被上根利智的法门。不过,我们应知,六祖是专就慧根而说根器。如果从信根论根器,禅宗也是三根普被的,对禅宗生起坚固信心,就能修学禅宗法门,因为诚如佛说:“信为道元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法。”参禅者信仰的主要内容有两方面:一是信自性三宝,即信自性本具的觉悟性、中道性和清净性这佛法僧三宝;二是信顿悟法门,即信通过般若观照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
具体什么人能够建立这种信心呢?具足参禅福慧资粮的人。这福慧资粮当然只能通过“亲近善友,听闻佛法,如理思惟,法随法行”来积累,但这是一个从过去无量世以来不断累积的过程,只要参禅者建立起对禅宗的坚固信仰,就可断定他信根已经成熟。明乎此,我们就知道,参禅者虽知禅教一致,但不以皓首穷经为能事,旁人不应轻易指责其废弛经教。有人说,现在是末法时代,哪有参禅根器?这是犯了依文解义的过错。佛陀的正像末三期法运论并非实义说,而是对治弟子懈怠放逸的方便说,因此,尽管今天属于末法时代,仍然不能据此断定现时代没有参禅根器。就实说,佛说四种不可思议,而众生位居其一,谁敢断定此时代的众生定属何种根器?可以说,无论饱学之士,还是贩夫走卒,只要能信禅宗一法,就是参禅根器。
禅宗的所观境,是参禅者当下一念心。这当下一念心是真心、妄心,还是非真非妄之心?从所空说,是妄心;从所显说,既是真心,也是非真非妄心。《坛经》中的恶毒心、攀缘心、邪迷心、不善心、贡高心、诳妄心等,都是当以般若照破的分别妄心;而本心、真心、直心、智慧心、真如心等,都是在破妄同时显现的不二真心或非真非妄心。
禅宗的能观智,是般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真正掌握了般若,就窥破了禅宗修行的秘密。有人会问:大乘佛教的能观智都是般若,宗门与教下有什么差异?差异有二:一、教下皆须依教起观,同时也须从外到内层层破除执境,直到最后才破除自心妄念而见性,属于渐修法门;禅宗无须依教起观,也无须层层递进破执,唯依般若观破自心妄念,顿悟自性本性,属于顿悟法门。二、教下皆有具体修行法门,如四念处、八正道、三十七道品、次第六波罗蜜等;禅宗以“无门为法门”,没有教下那种次第观行法门。
禅宗的观行法,是顿悟成佛法。如六祖所说:“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剎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澈,识自本心。”参禅者但起般若观照,觉知自心照而常寂、寂而常照的本性,当下即破妄显真,顿悟本来面目而成佛,真是透顶透底、立竿见影的观法。禅宗此后开出的种种法门,都是此法的随缘运用。此法虽然念念唯观自心,但依明心见性相对分,则有前后两段功夫:明心见性前,参禅者依信解为基础,运用佛祖开示的观行般若观照,只要心起妄念,当下即便观空,直至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后,参禅者依自性具足的实相般若观照,凡有残余习气,当下即便荡涤,终归大般涅槃。可见,禅宗的观法虽因直显心性而称顿悟法门,由其贯穿开悟前后说,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教中人不明就里,动辄斥之为狂禅,不亦过乎?同时,此法虽与教下有异,但同样源于佛陀圣智,《心经》的“照见五蕴皆空”、《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教示,都是此法渊源,也说不上有任何“革命”。
禅宗的明心见性是什么境界?宗门中人很少透露,教门中人则多有论断,或说相当于菩萨初地,或说类似于圆教名字即佛,甚至或说只及大乘十信满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其实,禅宗的开悟境界根本难以言说,即便为令后学生信而作方便说,也应从六祖对心性关系的论述入手。六祖曾说:“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此处心是参禅者所观境,性是心的本性即空性,明心见性指依般若观照明了自心的本性。据教下修行阶位,现证空性属于菩萨见道位,可知明心见性起码属于菩萨初地;考虑到参禅者根器各有差异,实际上明心见性者从初地到佛地都有。后来的禅宗三关说,也宜照此来把握。尽管如此,禅师们还是侧重就低处强调,明心见性只是真修起点,要想究竟成佛,必须生生不退地行持下去。
由上述可知,禅宗是从佛教开出的智慧之道,必然受到许多追求智慧者的崇奉,这是自不待言的。禅宗出现后,很快从岭南播向全国,成为汉传佛教持久兴盛的一支,成就了众多高僧大德,同时也成为中国人净化心灵境界、提升生命品质的妙道,对中国的思想文化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便是明证。同样,因为智慧的超越性与普适性,禅宗也早已成为世界各国人安顿心灵的妙法。现时代的芸芸众生,身处激烈竞争的共业圈,心识发达而罕有余暇,身心交瘁而难有出路,对他们来说禅宗自然也是一剂良药。因此学人认为,今天无论有多少人弘扬禅宗都不过分,这也是本书出现的一大因缘。
书中各讲的讲授地点、时间和提要,已在初版后记中加以介绍,这里主要想说明一下该修订版的情况。本书原是冯达文先生主编的《六祖文化研究丛书》之一,题名《坛经与禅宗十二讲》,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由于这套丛书是成套发行,发行量也偏少,有缘者难得见及,希望出版单行本,遂有这个修订版。修订版以《参禅有道》为正题、原名为副题,既是接受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刘海滨先生建议的结果,也是希望借此书名凸显讲授这个主题的初心。
本书的再版,首先要感谢钟丝苑君,丝苑君不仅劳心劳力洽谈版权转让事宜,更慷慨捐助了本版所需经费;还要感谢中山大学中文系沚斋陈永正先生和本书编辑刘海滨先生,陈先生两度题签,刘先生辛苦编校,都为此书增添了亮色。
作者
己亥夏六月吉旦于一味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