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郁:求善原则和柏拉图的灵魂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45 次 更新时间:2020-06-08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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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郁 (进入专栏)  

柏拉图对灵魂问题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过。一般来说,我们把柏拉图的著作分为三个阶段:早中晚。早期对话以重述其老师苏格拉底的思想为主。但是,由于早中期对话多以苏格拉底为主角,早期和中期的界限就很难划分。我这里集中分析柏拉图的三篇对话,即,《斐多篇》,《国家篇》和《蒂迈欧篇》。其中《蒂迈欧篇》为晚期作品;学术界虽仍有争论,但几乎已经定论。从柏拉图的思想发展和写作风格看,《斐多篇》偏早期,而《国家篇》属于中期作品。在灵魂问题上,我们也注意到,三篇对话的关注点虽有联系但各不相同。因此,我这里把这三篇对话的灵魂讨论归为柏拉图灵魂观的三个不同阶段。

分别来看,《斐多篇》谈论的是个体灵魂净化问题,《国家篇》探讨个体灵魂和社会的关系,《蒂迈欧篇》则从宇宙论的角度来讨论灵魂,包括灵魂的生成,构造,和发展。然而,如果我们综合起来看,发现柏拉图关心的中心问题是灵魂求善问题。在他看来,灵魂的本性是善的;但是,当灵魂和肉体结合后,它的善性就丧失了。即使如此,灵魂的自然倾向还是求善的。不过,柏拉图在这三篇对话中所理解的善并不一致,所以,他所说的求善也就很不一样。《斐多篇》理解的善是道德的完美性,《国家》篇的善是最高的知识,而《蒂迈欧篇》的善则是指理性秩序。因此,我们理解柏拉图的灵魂观必须结合他对善的理解。本文希望能够提供关于柏拉图灵魂观的整体画面,同时揭示他在善的问题上所陷入的困境,指出柏拉图在他的探索中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善定义。柏拉图的困境既是其他柏拉图主义者的困境,也是整个古希腊思想史的困境。


1,求善原则

为了对柏拉图的灵魂观有深入的认识,我们需要对他的求善原则有基本的了解。求善原则是柏拉图思想的基本原则,几乎每篇对话都涉及。这里,我想集中讨论《米诺篇》中的一个论证来说明这一原则。在此篇对话中,苏格拉底提出一个命题:

每个人都是依据他对善的理解来选择的,因而没有人有意选择恶者。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选择了恶者,那么,所作的选择并非他的真实意愿。(77B-78B)

苏格拉底接着从两个角度来论证这一命题。他谈到,人作选择时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选择善者,或者选择恶者。当然,当人选择善者时,说明人是求善的。因此,对第一种情况无须论证。但是,人也选择恶者。苏格拉底说,人选择恶者时有两种情况:有意选择恶者和不是有意选择恶者。如果一个人无意于恶者,但实际上却选择了恶者,这说明这个人的本意还是求善的;只是由于对恶者的认识不清楚,从而违背自己的意愿选择了恶者。对于这种情况,一旦这个人认识到自己的选择错误,他就会放弃原先的选择,并进而求善。

于是,问题的焦点是,有人有意选择恶者。苏格拉底的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指出,人不可能有意选择恶者。他谈到,“恶”的意思归根到底是伤害自己。一个人有意选择恶者,从这个意义上看就是有意选择伤害自己。人当然不可能有意伤害自己。因此,人不可能选择恶者。如果人选择恶者指的是选择伤害他人,由于“伤害他人”是有益于自己的,所以,就其本意而言,他的选择是求善的。人们也许会提出极端的例子,比如,人选择自杀。自杀当然是要伤害自己的。因此,人可能有意选择恶者。苏格拉底没有谈到这个问题。但是,从他的思路出发,我们可以发现,人在选择自杀的那个时刻,在他的意识里,自杀是摆脱当下困境的最好选择。也就是说,自杀在那个时刻对他来说是善的。因此,人自杀时也是求善的。苏格拉底被判处饮鸠自杀,却在监狱里和朋友们高谈阔论,认为肉体之死是灵魂的释放,因而是好事一桩。所以,他拒绝各种求生的建议,安详饮鸠而亡。苏格拉底用他的死来说明他的求善原则。

每个人的本性都是求善的。这一原则并不是要说,社会上没有恶者。实际上,在苏格拉底看来,这个社会是充满恶者的。原因是,尽管人们本性是求善的,由于人们对善的认识不足,常常把恶者当作善者。所以,在意识上,人们都自以为是地在追求善;只是因为他们对善的认识缺乏,他们在求善时实际上却尽作恶事。所以,问题应该这样提出:如果人们的本性是求善的,当人们因为善知识缺乏而行恶时,他们的本性要求就没有得到满足。换句话说,人们要想满足自己的本性要求,就要努力认识善,占有真正的善知识。

人的本性求善,这一说法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可以转换为:人的灵魂求善。苏格拉底在《斐多篇》谈论死亡时,认为他的灵魂将摆脱肉体的束缚,上升到纯净的境界,从而能够完全把握善。这种谈论方式表明,人的灵魂乃是人的主体。所谓的选择活动,其实是由灵魂来担任的。灵魂是求善的,求善是灵魂的生存倾向。因此,灵魂和善在柏拉图思想体系中是互相定义的两个概念。


2,灵魂净化说

如果灵魂是求善的,那什么是善呢?在《斐多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人们对善的认识大都是从一定的善恶观念出发的;而人的切身利益是形成自己的善恶观的基础。比如,一个人在生活需要钱财来维持,因而钱财是好的。在这种善恶观中,钱财是善恶的标准。还有一些人把权力或荣誉当做善恶标准。这些东西是不是真正的善呢?柏拉图指出,这些东西其实是人的身体需要,包括肉体享乐需要,身体激情需要等等。人的生活由这些身体需要来驱动,结果是,当人的身体衰老而死亡时,这些需要消失了;于是人的生活失去了动力,不知何为好坏,乱了分寸。也许,人们会认为,人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生存,谈论善恶就没有意义了。在柏拉图看来,这样一种想法是人们固步自封,自以为是,不求上进的主要原因。因此,他认为,指出人的灵魂在人的肉体死后仍然存在这一点,是人们追求善的根本动力。

柏拉图谈到,灵魂永存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学说。根据这个古老的学说,人的灵魂是轮回的;人的生生死死不过就是这不朽灵魂的进进出出而已。[1]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但是,柏拉图进而指出,这个学说是可以论证的。柏拉图的论证思路基于如下两条原则:对立面相互产生;灵魂是人的本质。

第一原则是容易论证的。柏拉图指出,从我们的观察出发,我们可以发现有好坏之分,公正与不公正之分,等等。可以说,凡物皆有对立面可以是一个普遍有效的原则。进一步观察还可以指出,对立面是相互产生的;比如,我们说一物变大,如果此物原来不是小的,那它就没有变大的说法;因此,此物的大来自于此物的小;反之亦然。[2]

第二原则认为人的灵魂是人的本质。我们知道,柏拉图的早期理型论认为每一事物都可以划分为本质和现象。事物的本质决定事物之所以是这一事物而不是其他事物。对于这一事物来说,失去本质就失去自身。因此,本质是不变的。如果人的灵魂是人的本质,则有如下推论:尽管人会有各种变化,如张三这个人有少年老年,健康疾病等等的变化,但是,张三的灵魂仍然保持如一。对这一结论做进一步的推论,我们就可以发现:人的灵魂必须也是人的生和死这种变化的载体。生和死是一对对立面。根据对立面相互产生原则,生来自于死,死来自于生。这就是说,人的灵魂有生有死,如同入睡和清醒。否则的话,柏拉图谈到,要是人死后就永远消失了,那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的出生如何可能。从这个角度看,人死后其灵魂仍存就不难理解了。[3]

在柏拉图看来,问题的重点不在于人死后其灵魂是否仍然存在,以上讨论已经给出了这一点的证明。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重要的是要知道人死后其灵魂如何存在,以及死后的灵魂存在和生前的灵魂存在之间有什么关系。对这一点的正确认识将帮助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努力为死后灵魂做点事。柏拉图谈到,人的存在无法避免这一事实,人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体。那么人的灵魂在结合之前是怎样的状况呢?柏拉图认为,灵魂作为人的本质原来是纯洁的神圣的。这一点可以从知识回忆说来说明。知识回忆说是他在《米诺篇》中提出来的。在那篇对话中,苏格拉底和米诺的一个奴隶对一个几何问题进行讨论。这位奴隶没有受过几何学方面的教育,但是,在苏格拉底的启发下能够理解一个几何学原理。苏格拉底接着谈到,如果这位奴隶在生前没有关于几何学的知识,他在未受几何学教育的清况下能理解几何学原理就令人奇怪了。因此,他总结到,人的灵魂在生前一定已经存在,并掌握了几何学知识,只是由于出生而忘却了它们;因此,人们对它们的认识其实是“回忆”而已。在《费多篇》中,柏拉图通过讨论人对“等于”这一概念的认识重复了这一论证。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知识是好的,知识中的真理是神圣的。也就是说,灵魂原来是和真理在一起的,因而是纯洁的神圣的。 [4]

人的灵魂本来是纯洁神圣的,但因着和人的肉体的结合,就不免受到肉体欲望的污染。本来,人的灵魂在这种结合中是作为支配者存在的。由于人们对自己的支配者地位不重视,结果是在肉体欲望的驱动下反成了肉体欲望的奴隶。这样一来,灵魂的神圣本性就会受到严重的污染而无法自拔,以至于当人们的灵魂死后脱离人的肉体时,这种污染仍然带在身上,影响灵魂的运动。因此,当灵魂离开肉体时,越少受到肉体的污染,就越能按自己的本性而趋向善。比如,一个人在生前努力求善,他的灵魂就具有越多的善性或神圣性,从而在离开肉体时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完全摆脱肉体的污染而趋向善。所谓生前努力求善,在柏拉图看来,就是努力学哲学,或爱智慧,因为只有哲学能够提供关于善的知识,从而能使人向善。相反,如果人们生前的灵魂完全受肉体欲望所支配,灵魂离开肉体时带着各种不同欲望的污染,要求回到肉体中去。于是,灵魂就在不同的肉体中轮回。比如,对于那些欺负弱小,崇尚独裁,喜欢暴力的人,他们的灵魂受到这些肉体欲望的污染,死后就会去寻找能满足这些欲望的肉体,如豺狼,饿鹰等。[5]

我们注意到,苏格拉底在这里谈论灵魂的善时大都和肉体欲望对立起来。也就是说,要保持灵魂的善就要通过善知识来控制肉体欲望。这种观点称为“美德即知识”。柏拉图这里也谈到灵魂对知识的追求,认为认识事物的本质能够引导我们认识善,从而能够引导我们的灵魂在离开肉体后趋向善。但是,总的来说,柏拉图这里谈论的知识是一些道德理念,归根到底是在生活上对自己的身体欲望加以控制。《费多篇》是柏拉图的偏早期作品;在学术界的一般看法中,它保留了较多的苏格拉底的本来思想。实际上,这种希望通过控制身体欲望来达到善的想法在柏拉图的后来思想发展中不断被淡化。然而,这种想法在小苏格拉底学派中却是主导思想;像犬儒学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刻意使自己过简朴生活,表明自己能够控制肉体欲望。对柏拉图来说,如无善的知识,我们既不能控制欲望,也无法达到善。

柏拉图注意到这个事实:人并不是依靠本能而行动的动物。人有思想观念,会对善恶有所判断,并根据自己的善恶判断引导自己的行动。归根到底,人的善知识决定人能否为善。比如,如果一个人认为做独裁者是好事情,他就会运用他的各种手段和资源去争取成为一个独裁者。按照一个错误的想法去追求善,尽管在他的思想中自认为是在做一件好事,结果是走向善的反面。因此,找到真正的善知识乃是我们得到善的根本途径。


3,灵魂求知说

我们进一步分析《费多篇》的灵魂净化说。我们在控制身体欲望时会遇到这个问题:人有许多欲望;我们是要控制全部欲望呢,还是控制其中的一部分?显然,有些欲望是我们生存所需要的,如饥饿时要吃,困倦时要休息,冷了要穿衣等等。因此,简单地控制身体的各种欲望会带来生活的混乱。如果我们要控制的是某些身体欲望,那就要搞清楚那些欲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有一个标准来衡量欲望的好坏。这个标准,在柏拉图的《国家篇》中称为善知识。柏拉图对人们固守自己的善知识这一点有相当深入的观察。为此,他用了很大的篇幅对人们的各种自以为是的看法进行深入分析,指出它们的自相矛盾,并企图由此推动人们对善知识的追求。归结为一点,就是,虽然人人都拥有自己的善恶知识,而且往往会顽固地认为自己的想法就是真理;但是,为了得到善知识,我们必须摆脱自己的偏见,从可见世界进入可知世界。真理和善在可知世界中。人的灵魂只有进到这可知世界中,才能认识真理,掌握善知识,最后完成自己的求善历程,进入最高境界。

《国家篇》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如何理解“正义”(dikaiosyne)概念。Dikaiosyne这个字的原意是“正确行为”,“恰当做法”等。[6]人的行为和做法是受一定的观念所引导的,因而它的引申含义就是正确的生活原则或指导观念,即真理和善知识。我们读到,柏拉图对流行的一些“正义”概念进行了分析,“借钱还钱”,“善对朋友恶对敌人”,“强者说了算”,等等,认为这些说法在逻辑上难以立足。如果正义的意思是正确的恰当的,那么正义就是好的。但是,有人提出,“不正义是好的”。柏拉图觉得这个问题对他灵魂求知论来说非常关键,涉及什么是“好”(善)的定义,需要深入分析。

就一般的人来看,正义这个字的定义是清楚明白的,即正确行为或好的行为。因此,正义是好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人们会认为,一个只图自己的利益的人是不正义的人,按理就是不好的人。但谁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呢?从每个人自己利益的角度出发,有利的就是好的。因此,不正义是有利于自己的因而是好的。不难看到,这里争论焦点是:什么是好(或善)?从某种大众接受的定义出发,正义是好的;从某种个人的想法出发,不正义是好的。尽管苏格拉底的论证指出,当人们说“不正义是好的”时,实际上是混淆了“不正义”和“正义”的定义。然而,问题并未因此消失。比如说,从某种个人的想法出发所得出的善概念是不是一个善概念?换句话说,究竟哪一种关于好的定义,大众的还是个人的,才是正确的善概念?而且,即使是大众的关于好的看法也是因时因地而异。实际上,根本的问题是,我们能够提出一种普遍接受的绝对的善概念吗?[7]

我们可以回到本文开始时谈到的柏拉图的求善原则。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求善的。人的求善活动需要一种善概念来指导。因此,拥有什么样的善概念就有什么样的求善活动。如果人们所拥有的善概念实际上是恶概念,那么,他们的活动就一种名义上的善活动,而实际上是一种恶活动,即以善的名义作恶。也就是说,找到绝对的善概念对我们满足自己的求善冲动来说就是至关重要了。

为了寻找绝对的善概念,柏拉图对人们的现有善概念进行了考察。令柏拉图心寒的是,在现实中,每个人都自以为拥有了真正的善概念。当然,如果一个人自认为他拥有了善概念,他就不必要去寻找其他的善概念了。结果是,当人们在自己的现有善概念的指导下去生活时,就不自觉地过一种罪恶的生活。为了唤醒人们对自己的这种可怜生存状况的认识,柏拉图给出了著名的“洞穴比喻”来描述人们的现实状况:

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让我们再想象在他们背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东西燃烧着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在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着路边已筑有一带矮墙。矮墙的作用象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8]

人的知识来自于人的感觉和经验。由于这些人一直生活在洞穴里,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只能来自于他们的这些感觉经验。柏拉图继续说,如果有人把他们领出洞穴,让他们观看在太阳底下的万事万物,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显然,他们会眼花缭乱,反而认为太阳底下的万事万物不真实,因为它们和他们的现有感觉经验完全不同。因此,他们宁愿回到他们认为是真实的世界(即洞穴)里去。

在柏拉图看来,这些洞穴中的人就是我们现实中的人。我们知道,当时的雅典人有相当多的一批人无所事事,终日在戏院里消遣。也就是说,他们是通过看戏剧来了解社会人生的;更为甚者,干脆认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或者,即使人们不去看戏剧,他们的生活范围不过是能看见的现象世界。现象世界变化不居,并常常出现错觉或幻觉。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是不可能认识真正的善概念的。

人们怎样才能认识真正的善概念呢?柏拉图谈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现象世界和理型世界。现象世界就是我们用感官所能接触到的世界。它还可以进一步一分为二:影像和实物。对它们的认识形成我们的各种变化不定的意见。理型世界虽然不为我们所见,但可以为我们理性所知。它也可以一分为二:数学对象和理型。如果我们只停留在现象界,我们的认识就不过是善概念的影子。或者说,我们只有一些意见。因此,为了满足我们的求善追求,我们就必须进入理型世界,把握善概念。[9]

然而,问题在于,在柏拉图的观察中,当人们持有某种意见时,认定这种意见就是最好的。如果已经拥有了最好的意见,人们就没有理由放弃它们,转而去寻找别的什么。对柏拉图来说,善概念在理型世界中,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一点。怎么样才能让人们按照柏拉图所设想的真理之路不断走下去呢?而且,当人们还不理解柏拉图时,人们凭什么要接受他的说法,认为真正的善在理型世界中?柏拉图对这种内在于人们思想中的固执是有深刻体会的。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柏拉图提出了三种灵魂的划分:理性灵魂,激情灵魂,欲望灵魂。一个人在欲望灵魂的控制下想到的只是满足欲望。只要能满足欲望,就是好的。对他们来说,谈论荣誉,美德,以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标准很简单,即满足欲望。要他们放弃他们的欲望去追求善概念,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在激情灵魂控制下的人,为了他的荣誉,为了他所认定的美德,可以控制自己的欲望。但是,如果他的激情高于理性,他就会鲁莽,冲动,并抵抗理性对它的指令。这样的人也无求于善概念。能够执著追求善概念的只有那些受理性灵魂所控制的人。当这些人从理性出发来控制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时,他们就引导了一种有理性有秩序的生活。柏拉图接着说,这三种灵魂分别居住在人的头部(理性灵魂),胸部(激情灵魂),和腹部(欲望灵魂)。[10] 从这个角度看,一个社会中只有少数人执著追求善概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如果在欲望灵魂或激情灵魂控制下的人不追求善概念,而是依照欲望或激情的驱动去生活,那么,从社会的角度看,就会出现混乱。柏拉图在提出他的理想国构想时,目的是设计一个按善概念来统治的理想社会,即由那些拥有善概念,遵循理性原则行事的人来做统治者。如果人们不追求善概念,人们也就不会尊重并服从拥有善概念的人,于是统治者的意志就得不到贯彻。因此,唤醒人们对善概念的追求,在柏拉图看来,是十分重要的。其实,柏拉图在《国家篇》中的主要谈论,就是要揭示善概念,并向读者指出,人在本性上是追求善的,但在假的善概念的指导下是无法达到真正的善。因此,人人都要努力认识善概念。

在结束《国家篇》时,柏拉图叙述了一个故事,作为对那些不去努力认识善概念的人警示。柏拉图谈到,人的灵魂是不朽的。死亡是肉体的死亡。人死后,他的灵魂离开死去的肉体,以后还会重新投胎再世。因此,人在有生之年不努力去认识善概念,他的来生就会很悲惨。这个故事说,有一位英雄名叫厄洛斯在战斗中死去,12天后在葬礼中竟然复活了。他在复活后讲述了自己在过去12天中遇到的事情。厄洛斯谈到,他和一批人到了天堂地狱的分界处;这些人都按正义和不正义的原则进行判决,有些人进天堂,有些人进地狱。但他却被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这就是,去天堂地狱转一圈,然后把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世人。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厄洛斯最后来到一个大厅,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灵魂准备再投胎。他听到“必然女神”在为每个人宣布命运:每个人都一次机会选择他的来生。于是这些灵魂就开始选择。人在选择时都是挑选最好的。问题在于,人们对好坏的认识并不一致。如果一个人在他的前生没有很好地认识善概念,他的好坏观念就受到意见的左右。当他进行选择时,他就可能挑选表面上是好的,而实际上却是痛苦不堪的生活。比如有一个灵魂,他挑了一个最大僭主的生活。这个人的前世生活倒是规规矩矩的;但他的好坏观念是由于风俗习惯而不是学习哲学的结果。当他看到他来世的僭主生活还包含着吃自己孩子等等可怕的命运在内时,他后悔了,但已经太晚了。他必须面对自己的选择。所有的灵魂都有要挑选自己的命运,并走向自己的命运。[11]

这个故事的中心点是,人在此时此刻学习哲学,认识善概念,无论达到什么程度,只要肯努力,就必有好的报偿。同时,如果人们疏忽于对善概念的认识,结果是在来生还要受苦受难。


4,灵魂理性回归说

柏拉图在《国家篇》谈论灵魂时,虽然努力证明认识善概念对人有益,但总的倾向是:人应该认识善概念。但在《蒂迈欧篇》中,他提出一种说法,认为灵魂是造物者根据理性原则制造的,尽管和肉体结合后搅乱了灵魂的理性秩序,但它还是内在地具有回归原有理性秩序的自然倾向。柏拉图在谈论灵魂的理性秩序时有一条基本预设,即,秩序是善,混乱是恶。[12] 因此,回归灵魂的原始秩序就是一个趋向善的过程。我把这样一种说法称为“灵魂理性回归说”。

我们先来看看灵魂是怎样被造的。造物者把存在,同,异三者合在一起作为灵魂的原始材料,[13] 然后根据一定的数学比例关系对原始材料进行划分,使之和谐并拥有理性。这便是灵魂的生成。[14] 这样造出来的灵魂就内在地拥有了概念关系和数学关系,从而内在地拥有理性秩序。造物者首先造的是宇宙灵魂;按上述方式造好后,他让这宇宙灵魂充满整个宇宙的每一处;接着造就各种星体,让灵魂居住于其中。这便是我们看见的天体。每一天体都是一个灵魂。造物者称之为不朽的被造神。接着,造物者把剩下的材料继续搅和在一块,但每搅和一次,其纯洁度就下降一级。造物者用这些材料来造人类的灵魂。人类灵魂虽然在理型秩序上比不上诸神,但他们和诸神一样也是不朽的。做完这工作后,造物者便指示那些不朽的诸神为这些灵魂制造身体,包括人类和其他生命体的身体。

诸神遵循造物者的指示,从水土火气中取原材料,揉成一定的形状,把灵魂拴住。他们先造一种圆形体,即人的头部,然后再造其它部位,把灵魂分别放在头部,胸部,和腹部。头部圆形,乃是模仿天体的形状,作为灵魂的最高贵部分(不朽部分)居住地,作为统治者。当灵魂进入身体后,因着和身体的交往而开始作激烈的运动,并导致混乱,使灵魂失去原有的秩序和理性。只有当人成长起来后,灵魂和身体的交互作用缓慢下来,灵魂渐渐有了固定的路径,恢复其自然状态。这时,理性就重新出现。如果人们能够在理性重新出现后积极回应,顺应理性的带领,并通过学习和教育来推动这种理性的回归,那么,人们就能恢复他们的本性,从而当他们身体的束缚脱落后,他们的灵魂便能回到它们所属的天体中,过幸福的生活。[15] 柏拉图是这样来定义幸福美满生活的:

我们应该通过改正在出生时被弄乱的大脑运动,通过了解知道世界的和谐运转,并根据其原始本性把理性部分带到理性自己的相似者那里去。这样,我们就能完全实现诸神在造人时所安排的最好生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16]

但是,对于那些不对理性作出回应的人,他们的灵魂理性回归就会极其缓慢,甚至完全停止。这样的话,当他们的身体朽坏后,诸神收回他们的灵魂,并重新放到新造的身体中。诸神是根据灵魂的理性水平来重新置放灵魂的。如果人们在此生没有好好顺应理性要求恢复原是理性秩序,他们的灵魂就会被安置在较低级的身体中。比如,那些胆小怕死,老做错事的男人,死后的灵魂就会被诸神放在女人身上,从而来生变为女人。那些不求智力发展但为人善良的人,诸神会把他们的死后灵魂放在鸟类上。那些头脑简单只凭勇气的人,来世成为兽类。那些笨得不能再笨的人,来世就只好成为鱼类贝类等等。[17]

总的来说,柏拉图认为,凡是生物都有灵魂;但是,最先出现的是人的灵魂。因为灵魂的内在结构是理性秩序,顺从理性运动,恢复其原有结构,乃是灵魂的自然运动。但是,由于灵魂受肉体的限制,它还可能向反自然的方向运动,即,肉体支配了欲望灵魂和激情灵魂,进而限制神圣灵魂的理性回归运动。这种运动导致了其他各种生物的产生。我们可以称之为生物退化论。


5,结论

我们看到,柏拉图的灵魂观的中心线索是灵魂求善。他从道德,知识,和秩序等的角度来谈论善。虽然人们对善的认识可以不同,但是,柏拉图认为,关键在于我们要在思想上保持不断地追求认识善。也就是说,究竟善概念是什么好象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要放弃对善的不断认识。他在《费多篇》中是劝人追求美德,《国家篇》中是要求人认识善概念,而在《蒂迈欧篇》中则强迫人回归理性原则。柏拉图的这一对善知识的执着感染了他的读者,从而左右了古希腊思想史的发展线索。

然而,从另一角度看,按柏拉图的思路,人是求善的,而求善活动需要真正的善概念来引导;因此,善概念是我们生活的出发点。也就是说,善概念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善概念,人的生活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求善要求。

那么,什么是善概念呢?柏拉图用美德,理型,和秩序来说明他的善概念。这三者当然是不一样的东西。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善概念呢?在这三者之外,人们还可以继续提出各种善概念,那么,我们要根据什么来判断一个真的善概念呢?这便是所谓的善的标准问题。标准必须是终极的。但是,我们根据什么来说这个或那个标准是终极的呢?于是,我们就陷入了所谓的标准的标准这样一个无穷后退困境。从生存的角度看,我们发现我们的生存是一个悖论:我们的本性是求善的;为了保证得到善,我们必须拥有绝对的善;但是,这样一个绝对的善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从而我们无法满足我们的求善要求。

我们能走出这个悖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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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费多篇》70C。本文引述《费多篇》以英译文为主,见 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 E. Hamilton和H. Cairns编,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1。灵魂不灭和灵魂轮回说在毕达哥拉斯那里就有明确的表达。参阅毕达哥拉斯残篇,《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

[2] 同上,70E。

[3] 同上,71E-72D。

[4] 同上,72E-76C。

[5] 同上,80C-84A。也请参阅柏拉图在《蒂迈欧篇》(90E-92C)提出来的生物退化论。

[6] 我想需要指出的是,柏拉图这里的“正义”概念可以对社会,也可以对个人,即对社会或对个人来说是对的处理,正确的行动,好的行为;其重点在正确,真理,恰当,而不在于个人或社会关系。实际上,在《国家篇》(又译为《理想国》)的后半部,柏拉图所讨论的主要是个人的Dikaiosyne。因此,在理解上不能和公平或公正概念相混淆。在中文语境中,正义往往是在“社会正义”的语境中被使用,和公平或公正概念通用。当代英文的justice与中文的用法相近,用它来翻译dikaiosyne也会出现类似的混淆。许多《国家篇》注释者注意到这个问题而使用the righteous。我认为the righteous比较合适。在希腊文语境中,正义常常是对个人而言的,可以完全与他人无关。希腊文还有两个字含有公平的意思,ekdikesis指的是正当报复,扯平;krisis指公正判决,诉讼。柏拉图在《国家篇》中讨论的是dikaiosyne。

[7] 参阅《理想国》,郭斌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一章。

[8] 同上,第七章。

[9] 同上,第六章。

[10] 同上,第4章。关于三种灵魂的所在地,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有更详细的讨论,参阅69B-72A。

[11] 同上,第10章。

[12] 参阅《蒂迈欧篇》30A,谢文郁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13] 因着灵魂拥有存在,同,异这三个范畴,灵魂就能对万事万物进行分别归类。柏拉图在《智者篇》对这三个范畴之间的内在关系进行了深入地讨论。可参阅谢文郁“《智者篇》和柏拉图理型论的发展”,见《蒂迈欧篇》中的附录I。

[14] 我这省去了柏拉图对灵魂内在数学关系的详细谈论。以上讨论参见同上35A-37A。

[15] 关于灵魂的生成,参阅同上,35A-44D,90A-D。柏拉图还对激情灵魂和欲望灵魂的位置及其和神圣灵魂的关系做出说明。参阅69B-72D。

[16] 同上,90D。

[17] 同上,90E-9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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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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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灵魂面面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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