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行之先生，真实本为寻常物，何以成了奢侈品，并且是最昂贵的呢？”本文就来回答这个问题。

2.真实在真实的环境中是真实的，在不真实的环境中就是昂贵的奢侈品。当人们喊出“活在真实中”的时候，已经不是单纯的精神寄望，而是一种以信念为依托的高尚信仰。所谓高尚，就是它不仅是利己的，更是利他的；它不仅对自己而言，更是对世界而言。这是一种宣示。这种宣示往往给虚假世界造成骤然冲击，所以到处都可以听到围追堵截真实的声音，这是极端不真实世界中唯一真实的情形。

3.真实非常朴素，也正因为朴素，所以才昂贵。这就好比托马斯·潘恩当年撰写《常识》，他知道常识仅仅是常识，然而常识却又是极其宝贵极其罕有的，所以需要把它重申出来。在某种意义上，真实就是由常识结构而成的，常识是真实的骨架，没有了常识，真实将无法站立，更无法行走。越是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东西，越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一个巨大的历史拐点，常常不是由于金戈铁马发生了战争厮杀，而是因为真实揭开了历史帷幕的一角，使人们看到了舞台后面的东西，这一点，已经为人类历史上发生的无数次国家级事件所证实。

4.不真实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情吗？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情。你想，鹿都不是鹿而是变成马了，黑都不是黑而是变成白了，还不严重么？任何事物被颠倒都是很严重的事情。比颠倒更严重的事情是，有人甚至将腐烂之物视为珍馐，说“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劝你也吃下去，而你也就闭住眼睛真的把那东西吃下去了，这时候为你还能认为你还是你么？“异化”这个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证实为某种形式的人类之在的。“异化”是虚假攻占了真实，成为了新的宿主，在这种情况下，你当然也就不是你了。试想，你连你自己都不是了，世界还是世界么？即使还是所谓的“世界”，那个世界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在异化的情境中，世界是冰冷的，那里也许有荒诞，有冰雪，却不会有正常，不会有象征生命的绿色。身处这样一个世界，你有权利将自己冷漠成为无生命之物，谁也没有理由责怪你是没有人的体温的行尸走肉。闻一多先生1925年在诗歌《死水》中，令人触目惊心地描述了这个世界中的这种情形。

5.真实对于虚假来说是致命之物，真实对虚假的威胁，等于或者大于死亡的威胁。在一定程度上，两者相遇，无关对错，无关是非，而是关乎生死——不是虚假死，就是真实亡，没有第三种可能。虚假能够抵抗任何力量的击打，唯独不能抵抗真实。真实是虚假的阿格硫斯之踵。真实一旦显现成形为实在物，哪怕是一小粒不起眼的砂石，再高大巍峨的虚假也会坍塌成为一堆瓦砾。这是物理世界中发生的骤烈的化学过程，非人力所能控制。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这样的化学过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人们就是从这样的过程中寻找到活着的倚傍和活着的理由的。

6.真实是残酷的，这甚至对求索真实的人也是一样。这是因为，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中，无论你多么洁身自好，也难免被污染，你很可能无意间站到了被审判席，与虚假一道接受道义与良知的审判，你将无力辩解。换一句话说，精神上哪怕是一次失贞，都会在灵魂的裙裾上留下污渍，要抹去这片污渍既需要勇气，又需要意志力，同时还需要历史的机缘，这三者同时具备的可能性太低太低了。所以我们必须强调，精神是圣洁的，她不容玷污，什么时候都不容玷污。重要的是不要失贞，永远都不要失贞。守护好精神的贞洁，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承担起的终极责任，这个责任既伟大又庄严。

7.可以认为，真实是人“在”的唯一方式，没有了真实，“人”也就不在了。“人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举例来说吧：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之所以伸手不见五指，不是因为没有光明，而是人丢失了自己的位置。我们还可以把这句话反过来说，任何缺失人的位置的世界一定是晦暗未明的，所谓“漫漫长夜”者是也。人是世界上唯一的光亮，人的光亮一旦寂灭，世界必定深陷于晦暗未明之中。上帝审视过人类置身其间的近乎于幽冥之界的世界之后，痛心疾首地说：“要有光啊！”上帝做这番感慨不是没有缘由的。

8.这就是说，人之悲情不在于生死，而在于是否真“在”。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在”在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构成也就都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反之，他与这个世界也都没有了任何关系，一粒灰尘、一片草屑、一滴水珠、一只虫豸而已。事实上，许许多多的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他——都是这样活过自己一生的。这就构成了一个奇境：在一切时间和空间里，都是虚无缥缈杳然无物的，既无所谓存在，亦无所谓意义，一切皆为空无，而充塞这个巨大空无的，只能是虚假，一种像暗物质一样无影无形无臭无味的超级之在。

9.尽管这样，尽管虚假充塞空无，然而它本身绝非空无。反之，虚假是一个巨大的实体，它强硕无比，凌驾于万物之上。它强奸我们的精神，侮辱我们的智商，亵渎我们的灵魂，我们竟然无力反抗！我们从一幕幕恐怖的梦魇中惊醒，从床上惊坐起来，在短暂的迷蒙之后，我们往往自我宽慰说：“哦，我梦魇了。”接着倒下去继续沉睡。趁这时机，虚假再次像巨型章鱼一样爬到我们身上，用带着粘液的触须缠绕住我们，用庞大的身躯压迫住我们，一场新的梦魇重新开始……历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一而再、再而三书写的。

10.没有比真实更昂贵的奢侈品，因此它绝非唾手可得之物。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方式表述：真实是极为罕见的贵金属，只有历经淘炼才有可能得到它，这意味着必须历尽艰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很少有人付得起这个代价。好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一些特别执拗的人，就像夸父逐日一样绝不放弃自己的信念，为了得到它而历尽磋磨，为了得到它而肝脑涂地……你要想到，捧在我们手心里仅有的熠熠闪亮的真实，每一颗每一粒都沾染着先行者的血，我们必须像珍重生命一样珍重它，不要让它从我们手里流失，绝不要让它再从我们手里流失。

202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