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历史的历史学——史学危机批判》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 1998年8月
这本书写于1989年5月上旬至6月下旬。那是一个既呈现一切又吞噬一切的时刻。既辉煌又暗淡，既令人激动又使人沮丧，它仿佛是五四运动在世纪末的回光返照。它改变了许多东西，毁灭了许多东西，也决定了许多东西。痛苦与绝望是它唯一有价值的结果。痛苦成为对它的反思，绝望成为对它的批判。迄今为止，绝望仍在继续。绝望诚然开启了命运的大门，但我并不认为绝望（本身）就是我的命运。因为我的命运属于一个更高的存在和一个更大的必然。所以，我不相信命运与真理永远与我无缘。
到现在，这本书已静静地在一个只有我才会记得和光顾的角落里整整沉睡了四年。它越来越接近世纪末的最后一刻。我发现，越到世纪末，我们就越是能更加真切地理解世纪初的一切（但这决不等于庸俗辩证法所说的，只有老年人才能真正理解年青人，只有衰老的生命才有资格理解强健的生命）。也许，绝对的理解只有在一个世纪的前后两个基点上才能达到最纯粹和本质的程度。好像尼采说过，两座山峰之间的距离总是最近的。世纪的两端就是时间的山峰。如果时间是历史最主要的财富与遗产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加倍珍惜这笔易失的财富和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笔沉重的遗产，而不必去无谓地感谢时间的所谓公正和寄望于历史的所谓客观。可以说，耕耘与收获永远不成比例乃是历史的一个传统惯例。不切实际地奢望历史的赐舍，乃是不自觉地放弃自己对历史所应有的基本权利。在生命的制高点上，我们所需要做的不是对人性的轻率贬斥和对思想的无端蔑视，而是需要重新恢复对怀疑的信心和无畏地保持对真理的热情。也许，只有在经历过真实的历史之后，一部真实的历史著作才会变得更加真实。幸与不幸全在此不言之中。
时至今日，对我来说，改变自己原有的观点乃至表述这些观点的基本语言形式似乎都是不可容忍的。因为，历史著作的最高标准和最低要求就是必须无条件地绝对尊重历史。在这里，尊重历史，首先就是要尊重自己以前对历史作出的原有判断和评价，即坚持和保证自己对历史所持有的一贯立场和承诺。因此，就自己本身而言，删改无异于篡改，修正无异于背叛。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篡改自己的誓言，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历史。在自由选择的基础上，信仰无疑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忠实于信仰则更似一件壮举。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忠实于自己的信仰。因为这是对自由选择的必然承诺。何况，尽可能地保存和维护思想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乃是每一个良知之心所必须遵守的起码的道德原则。毫无疑问，这里面包含有对人性尊严的肯定。
对于一个诚实的读者而言，这本书里有你所爱的与所恨的，但你却无法保持旁观与中立。如要选择，我宁肯要问心无愧的偏见和真实无欺的片面，也不要厚颜无耻的客观和道貌岸然的中庸（那令人恶心）。这不是宣言，而是宗旨。因为我的目的是真理。而且仅仅是真理。如果真理是我们的目的，那我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真理作为目的，尽管它不能完全保证我们的手段绝对合理，但也必将证明我们的人格与尊严不容任何权威与暴力的践踏和侵犯。可谁又能否认，对于真理而言，目的与手段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总是统一的呢？
这本书所经历的折腾反复的次数之多，使它本身自成一种命运。但愿这种命运仅仅属于我们的时代，而不是属于我们的后代。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