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SARI:一个武汉老人一周的异乡遐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32 次 更新时间:2020-02-11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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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新民  


夏新民 (一名:琴台散仙)



二月一日,星期六,美东时间上午八时许,老伴突然闯进我的房间,一声大嚷,打破了我的异乡美梦,“爷爷,快起来,小R发烧了…”。


我赶紧起床,来到客厅,只见女儿半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手机,好像在查询什么,一脸病容。我赶紧问,


“多少度?”


“38.60C”


“赶紧去医院。”


女儿没有理会,老伴急忙插嘴,


“没关系的,就是一个感冒而已…”


“怎么会没有关系?WHO刚刚宣布,中国新型冠状病毒疫情(SARI)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女儿说,她打电话联系了有关单位,对方仅仅问了她几个简单问题,就初步判断她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要她自己先在家观察,有什么情况,周一再说。


怎么会是这样?我心想,世界各地不是听说中国来客便如临大敌吗?几个简单的电话询问就可以作出是否感染SARI的判断?于是问道,


“你说了你是刚刚从中国回来的吗?”


“说了,”女儿回答,“对方是社区医院。他们说,如果坚持要去医院,需要到大医院看急诊。”


“你马上去大医院急诊检查,确认。”


“大医院10点上班,现在无法联系。”


好不容易等到10点,女儿与埃默里大学中心医院取得了联系。这是亚特兰大地区最好的医院。女婿女儿准备驾车出门前,我叮嘱了一句,“路上记得打电话告诉黎黎和君君,说你发烧了,现在去医院检查。”


“爸爸,你什么记性?我们去黎黎家君君家是上一次回来,那是圣诞节前,这次回美国,还没有去过任何朋友家。”


黎黎和君君都是孩子的好友。黎黎的爸爸是著名的京剧编剧,武汉老乡,我的多年好友。



女儿是十四天前,刚刚辞去中国的工作的。那是一份令同龄人非常羡慕职位,但为了外孙的教育,她毅然舍弃,回到美国。


一个月前,她在回中国办理辞职事务时,临时取消了回老家武汉的计划。在这20天的时间内,只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停留过。携程上查询,一路上,旅途同机者中,没有一个疑似病例的报道。因此,回家以后,没有刻意与家人隔离,但也自觉,没有与在美的任何同学朋友相聚。周五晚,女儿身体略感不适时,却和小外孙一起睡觉,母子相伴,整整一个晚上。


一周以前,女婿在家,有轻微的感冒。以后老伴小外孙先后感染。老伴和小外孙低烧,老伴吃药,小外孙喝水,体温相继恢复正常。


女儿事后对我讲,她在去医院的途中,脑海里突然产生一系列的问号:自己突然发烧,万一确认感染,老人孩子怎么办?短短十来天,自己多次去过孩子的学校、健身房、超市、餐厅,怎么办?前日,在韩国餐馆吃饭时,碰到过四位老友,还相互拥抱过,怎么办?脑海里快速扫描,回忆每一个曾经相遇的面孔……


还有,女儿随即想到,目前没有工作,还没有来得及买上保险,怎么办???


女儿是拿到美国一家著名企业的offer,才向在国内工作的那家外资企业提出辞呈的。那家企业也是非常著名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女儿说过,这是职场道德。因此,两个企业之间的工作,以及个人保险,并不是无缝对接,它们之间有一个月左右的空档期。



在我呆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女儿去医院诊断消息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万里之外的微信。这是我的一位微友,晓秋老师,发给我的。她劝我回归一个群。这个群,有我很多尊敬的微友,他们中,有许多有才华有学识的朋友。几个月前,我因故从那个群退出了。这个群,刚刚恢复,有几个微友都劝我回归,我不便一一答复。但晓秋老师的微信,我必须第一时间回答,原因是,她是十多年的癌症患者。我怕怠慢,于是对她对一人简单地讲述了女儿的低烧,我无法分身,顺便寥寥几句,讲起我暂不回群的理由。


自在群里认识晓秋老师开始,我一直都不认为晓秋老师所患的癌症是一种病。她坚强,泰然,热情。癌症只是她生命进程中的一个伴侣,是她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在我看来,晓秋老师身上,却有另外两种“病”,而且,病得不轻。一个是“职业病”,一个是“情感病”。


晓秋老师新三届人,毕业以后,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多年以来兢兢业业,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和爱戴。退休以后开始写作,文章写得好,洗练,传神,得到朋友们的一致好评。入群以后,对几乎所有新三届作者的文章,都认真阅读。除了给出专业的评论之外,还指出文章中的错别字,或用语不当之处。用她本人的话说,是“职业习惯”,武汉人称之为“职业病”。


我就看到过,她一口气读完群里一位作家的一部鸿篇巨制《工人》后的表现,除了给出了高度的赞许之外,竟然挑出了二十余处,错别字或用语不当之处。那可是正式出版的作品,经过编辑们认真审阅过了的啊。这让那位编辑出身的作家大为佩服,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表达过感慨。


她的“情感病”,我也有幸看到。她在群里看到朋友们谈起呼伦贝尔大草原时,马上邀请群友门去那里一游,说她是那里的人,请他们吃那里的羊肉。


我没有在群里回应。我去过呼伦贝尔大草原,喜欢那里的蓝天、白云、绿草、低丘、湖泊、骏马、牛羊,当然,还有那首著名的歌曲,《呼伦贝尔大草原》。



很早,读到过萧伯纳的一句话,印象极深:如果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两人交换,一个人还是一个苹果。但如果你有一个思想(idea),我有一个思想(idea),我们两人交换,一个人则有两个思想(idea)。


当今微信群,方兴未艾。很多从前素不相识的人,济济一堂。他们之间大多没有利益纠葛,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我以为,是灵魂的共鸣,思想的碰撞,知识的交流,心情的愉悦。如果不具备以上前提,有什么必要呆在一起呢?这是我回答晓秋老师等几位我所尊敬的微友劝我归群的话。


但亲人则不同。即便有代沟,即便在重大的历史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即便在价值判断上有不同的标准,造成一时的“代隔”,都不会分离。原因很简单:血浓于水。


女儿比我同年龄时期,优秀得太多。不知是她嫌我人老啰嗦,还是怕让我们两老担心?但凡她遇到困难,都从不向我们道出一声。这次也没有例外。


大半天过去了,她觉得该说了,她才将她到医院去后的部分图片及就诊情况,陆陆续续地,发给在家焦急万分的父母。她说,


美国的医生护士心脏好大。她进院后,就向前台的护士表明,她是两周以内刚刚从中国来的发烧者,这位护士仅仅“哦”了一声,口罩和手套都没有戴上,就和她交换纸笔,签署了相关文件。


护士带她去了一个小单间,路过医院大厅时,看到了两个华人老者,戴上普通口罩,坐等候诊。在这个小单间里,直到量体温的护士进来,她都没有机会与任何人接触。这个护士仅仅戴上了普通的医用口罩和手套,和她没有保持想象中的距离。


但稍后不久,与她接触的第三个人进来,让女儿的心一下子悬了上来。


这是该院传染病专家,进来时,穿上防护衣,戴上N95口罩,全副武装,坐在她对面,保持2米的距离。


女儿马上想到签署文件上的责任和义务,瞬间凌乱。


看到女儿紧张,这位专家马上说,你感染的概率极其低微,只是出于谨慎,排查一下。为了安慰,这位女专家还特地加上一句话,“亲爱的,你的指甲真漂亮。”


专家走后,女儿一个人在独立间焦急地等待,直到第四位医护人员进来。他是一位男士,需要在女儿的喉咙部刮样送检。在女儿摘下口罩那一时刻,他不禁感叹,“啊,这么年轻!我也应该让你看看,口罩里面的我,是什么模样?”说着,心脏超大地,闪开口罩,还没有等我女儿看个清白,便带上样品,超然而去。


这是医院吗?是美国的医院吗?这么小心翼翼地注重病人的心理感受。我怎么感觉好像是一个心理及情感的实验室啊。



周日,女儿烧退,排除担忧,心情大好。她要带我们全家到小区隔壁的一个公园去游玩。女儿居住的小区,我非常喜欢。它坐落在绿树覆盖的丘陵地带。小区内的建筑,风格不一,错落有致,在参天大树中若隐若现。无数松鼠,各种花色的小鸟大鸟,以及三三两两的梅花鹿,徜徉其间,本身就是一道道美丽的风景,还有什么必要去其他的公园或风景区呢?女儿周一就要去新的工作单位上班,我不愿意破坏她的心情,便答应同往。何况,这个相距不到1km的公园,还有一条小河穿插其间。我们可以坐在河边,对着水面发呆。我自问,还有什么风景能够取代一个从小在长江、沙湖、汉水边长大,生活了七十年的老人,对波光粼粼的光影永远的向往和思念呢?


周一,她上班后,发了二张照片到朋友圈。一张是路上拍的,一张是亚特兰大办公室拍的。她在朋友圈中留言,记录了当时的心情:“天不亮出发上班,一路上起伏蜿蜒,鸟鸣声中,一抹霞光在树林间慢慢升起,心生喜悦。……”



美东时间星期二,微信群里陆续听到几个朋友和同学发出的不好消息,说他们的朋友或亲人,或确诊,或感染去世,其中一个去世的,是我同学的亲人。这位同学讲到,他的舅妈元月28日被收进医院隔离诊治。他的舅舅,元月31日下午发热,排队四小时做上CT,确诊为“病毒性肺炎”,因医院无病床,回家等待,于2月3日凌晨在家去世。让我这位同学无力的是,他的舅舅不知道是否属于统计数字之列。而且,他的两个表弟,直到他们的父亲去世的当天,都没有采取任何隔离措施。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我间接知悉的人,即我朋友的朋友,或我亲戚的亲戚,我同学的同学,仅仅转一个弯的,被确诊的人数,已经有十多起,其中去世的有二起。


但接踵而至的一个消息,让我震惊,也很悲哀,我从前汉阳钢厂的同事敏,去世了。这是我所有认识人中的第一起。


整整五十年前,我招工进汉阳钢厂,分配到制转车间,与他同事。他小我3岁,是复员军人,分配到钳工排,早我们几个月进厂。那是我们汉阳钢厂这个最脏最苦环境最差车间里,相对最好的工作岗位。


他高高帅帅,喜欢体育,是车间篮球队队员。我们车间是汉钢最小的车间,人数也最少。100多号人,但在好几千人的汉阳钢厂,仅仅篮球队主力就占据3位。


他家住汉口大路坊。熟悉老汉口的人都知道,那里居住的家庭,各方面条件都是很优裕的。


我在车间时,与他个人交往并不多,但不影响彼此之间存在一定的好感。90年代,我们差一点有过合作机会。我记得94年,在我离开汉钢16年后,他曾亲口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下巴,你的话,我们都是很看重的。”


“下巴”,是我高中同学给我起的诨名,下里巴人的简称。以后,从学校到乡下,到工厂,到大学,到研究所,到qq,一直到微信初期,如影相随。


从90年代中期,我们见过面后,与他失去了联系。但陆续听到的消息是,他从班长,干到车间主任,一直干到厂长。


在他任期内,一手建成了棒材车间,钢材市场,“汉阳铁厂纪念馆”,“张之洞纪念馆”。他在我心底的印象,还定格在当时:敏锐,干练,也还公道,办事从不拖泥带水。


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他后来变了吗?我不知道。


直到2个月前,我从我老伴的汉钢同事群里,才看到了他的近照,我还感叹,从前的帅小伙子,怎么脸长“番(胖)”了呢?(武汉话,要读一声。)


听说他去世前,呼吸机排不上队,没来得及用上。他的妻子,也是我们汉钢的同事,目前正在医院治疗。


这么熟悉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周三,在朋友圈中读到武汉作家方方的一句话,“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突如其来的疫情,对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来说,是一次始料未及,甚至是改变命运走向的大考验。”


方方是我喜欢的作家,这句话她讲了有好几天了,我刚刚读到,反映的却是我昨日听到熟悉人去世后的感慨。


紧接着读到的,来自大洋彼岸几条的消息,让人的心情稍稍宽慰。


一条是,尚未获批的,美国吉利德公司的抗病毒药Remdesivir(瑞德西韦),由于在美国首例新型冠状肺炎(2019-nCoV)患者治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国卫健委与吉利德公司协商后,申请绿色通道,即将在中国开展III期临床。


这可能为患者带来福音。


另一条是,武汉协和医院一名乳腺肿瘤科的主治医生,一位美丽的谢女士,一个多月前因其在同事小群中告诫同事,说本院病人中有新冠肺炎出现,希望大家注意保护自己,被人截屏,传入网上而陷入风波。现在,剧情反转,得到民众和部分媒体的认可。她一个多月来的内心压力,骤然缓解。


谢的爸爸妈妈是汉阳钢厂动力车间的职工。我在汉钢工作时,与动力车间的许多人都很熟悉,从主任到电工。但我就是不认识谢爸爸和谢妈妈。我老伴,与谢的妈妈很熟悉。老伴说,谢妈妈比她的女儿更漂亮。


汉钢的老同事们都说,谢的爸爸妈妈好有福气。



他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走在周四到周五的那一时刻,21:30—2:58,深夜与凌晨交替之际。


悲愤、无奈、无语,欲哭无泪。


他的不幸去世,很多人难以置信。我想,一个多月前,他的亲人,他的同事,他的同学,所有认识他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会想到他的这一天。


他是那么年轻。我在网上看过他的一幅照片。那是他戴上口罩,躺在病床上,露出双眼的照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看那双眼睛,感觉到照片中的年轻人,诚实、善良、朴实无华。


大约一个月前,我才从网上知道了他的名字。读到了有关他的一些文字。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他的善良,他的胆怯,他的谦虚,他的思考。而这最后的升华,毫无疑义,与他突遇不幸,感染上新冠肺炎密切相关。


灾难是思考的催化剂。


我读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星期,财新记者对他进行实名采访时,他说出的振聋发聩的话,


“健康的社会不该只有一种声音。”


他是作为大众心目中的英雄,离开这个纷纷攘攘的尘世的。但我一直不认为他是一个英雄。他只是一个有良知者。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这位年轻人的敬意。


我对他的定位,是基于我很早以前读到过的意大利人写过的一段剧情。他写的是伽利略与他的学生安德雷亚在宗教审判后的一段对话:


……


安德雷亚:(大声地)没有英雄的国家真不幸!…


伽利略:不,需要英雄的国家真不幸。


请活着的人们记住他的名字。



周五,接连读到的两则让人高兴消息。一则是我朋友发来的。另一则,网上读到的,又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故事。


朋友山川兄给我微信,他说,前日刚刚与万里之外的女儿又相聚了。山川兄是一位企业家,与我神交多年。我与他三个月前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们谈了很久,将近8个小时。先是我们两人谈,后来又来了两拨年轻人。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其中一位北大毕业的,以前曾在华尔街工作,从历史,到时政,到区块链,无话不谈。


在这新冠肺炎肆虐的当下,还有什么比天各一方的父女,重聚一起,平平安安,相互照应,更值得让人放心的事呢?我真为他感到高兴。


另一则,是《一位新冠肺炎“自愈”护士的独白》。写的是一位2019年刚刚参加工作,叫做贾娜的护士女孩,由于同事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元月24日那天,自己咽喉感觉不适,主动CT检查,发现肺部感染,身处异乡,不通知家人,自身隔离,经过11天的药物治疗,并依靠自身的免疫力,成功痊愈的故事。


确诊感染以后,她写到,


“恐惧只能让我更加焦虑,难过也无济于事。已经发生的事,只有弥补它。虽然面临很多未知,但也许结果没有那么差。理性对待比干着急要重要得多。”


……


“我也病了,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去让病人减轻痛苦,太无奈了。后来,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哭了很久。”


复查的当天,她写到,


“等待结果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高考成绩时的心情,有些不敢面对。”结果转阴,“这意味着我真的自愈了。”


截止2月7日晚22时,官方数据,全国已累计治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1753例。她说,


“很幸运。自己是目前的1/1753。”


“我确诊那天是除夕,拿到转阴结果的这天刚好是立春。我相信,冬天一点会过去,春天也一定会到来。”


多么阳光的女孩啊。她永远属于春天。


我把这个春天的故事,献给我所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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