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统山
这是一次期盼已久的远行。
我们乘机来到南达科他州,驱车到达拉什莫尔山脚,徒步走进历史。
拉什莫尔山是横跨南达科他州和怀俄明州的黑山山脉(Black Hills)的一部分。1885年,身居纽约的著名律师查尔斯·E·拉什莫尔买下这里含有丰富矿产资源的地段,并以其姓氏拉什莫尔命名。
黑山属花岗岩地貌,岩石裸露,奇峰深壑,层峦叠嶂,怪石嶙峋。
这里曾是北美原住民的居地,也是他们心中的圣山。19世纪后期,这里发现了金矿,引来白人来此淘金,并与当地原住民发生冲突,以前者的胜利告一段落。
1923年,居住在南达科他州的历史学家多安·罗宾逊(Doane Robinson)提出在黑山山脉,离拉什莫尔山不远处的一根花岗岩石柱上,雕刻美国西部英雄代表人物,绰号“野牛”的比尔·科迪的纪念碑,以开发旅游资源,发展当地经济。
次年,应邀主持工程的雕刻家古特森·博哥伦(Gutzon Borglum)在考察黑山几处花岗岩岩石后,否定了罗宾逊最初的设想,提出在拉什莫尔山雕刻4位美国总统像的方案。他期望工程完工后,“美利坚将在这条天际线上延伸。”
来年3月,美国国会正式批准建设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也就是中文世界所称的总统山国家公园。时任总统,共和党籍的柯立芝特别强调,除了开国元首华盛顿以外,其他3位总统必须是2位共和党籍,1位民主党籍。
博哥伦选择的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民主共和党)、亚柏拉罕·林肯(共和党)和西奥多·罗斯福(民主党)4位总统头像的方案获得国会批准。
从1927年10月4日至1941年10月31日,整整十四年时间,古森特·博哥伦率领约400名工人,完成了4位总统的巨幅头像。在漫长而浩大的工程中,频繁实施的岩石爆炸,碎石运输等高空作业,竟然没有发生1起因工死亡的事故。
唯一离去的是古森特·博哥伦本人。他在总统头像完成的前半年,因血栓去世。拾起父亲的图纸并完成余下工程的是他儿子,同为雕刻家的林肯·博哥伦。
我们来到总统山观景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向前看去,4位总统的头像恢弘深邃,与拉什莫尔山峭壁浑然一体,在南达科他州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蜿蜒起伏的天际线。
头像最左边的是美国国父华盛顿。他的故事,国人耳熟能详。他是美国首任总统。在他8年任期到期时,坚决反对连任,为以后美国总统的任期制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我们这代人中的多数,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对他的经历略有了解。而更晚时才知道晚清认识泰西最深刻者,名臣徐继畬,早在100多年前所写的《瀛寰志略》中就写到: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其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美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与气貌雄毅的华盛顿相邻的是,天庭饱满,隆鼻阔口的托马斯·杰斐逊。杰斐逊是美国第3任总统,独立宣言主要撰稿人。他出身于富足之家。父亲是农场主,拥有5000英亩(约20平方公里)土地和数十名黑奴。他的父母重视子女教育。9岁时,杰斐逊受教于当地苏格兰教士威廉·道格拉斯创办的学校,开始学习拉丁文,古希腊文和法文。16岁时,他入读威廉与玛丽学院哲学系,学习哲学和数学。在校期间,每日阅读时间15小时以上。阅读了包括约翰·洛克、弗朗西斯·培根、荷马及塔西佗等哲学、历史及文学类传世巨著。1762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随即师从乔治·威勒(George Wythe)学习法律,并于5年后取得弗吉尼亚州律师资格,时年24岁。身为政治学家,他秉持古典自由主义,主张有限政府、共和主义和个人自由。以他为撰稿人的《独立宣言》,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其中下面一段话振聋发聩,超越了空间和时间: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有智慧的总统。
由于历史的原因,杰斐逊在大陆会议上提供的初稿,被删去约四分之一。删去的部分是对黑奴交易制度的批判。而在新大陆,废除这项制度,还得时间。
头像中右边与杰斐逊相邻的是西奥多·罗斯福(即国人所称的老罗斯福)。他们两位是历届美国总统中知识最渊博且最具学术素养者。
由于中文世界阅读的局限,我来总统山之前一直困惑的是,当初博哥伦为什么会选上老罗斯福?
他是拉什莫尔山上4位头像中唯一的一位20世纪总统。学者们普遍认为,他是现代美国的奠基者。在他任内,对国内的主要贡献是建立资源保护政策,建立若干国家公园,保护了森林,矿物和石油等资源;他建立了公平交易法案,推动了资本家和工会的和解。对外,他奉行门罗主义,实行扩张政策,加强海军建设,干涉美洲事务。他引以自豪的是,在其任内推动了巴拿马运河工程的进行。他因调停日俄战争而获得1906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他是美国人中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人。
历史学者在评价美国历届总统的地位时,始终将他列于前5名之位。总统山上头像最右者,是如雷贯耳的林肯总统。
他最伟大的功绩是在美国道德、宪政和合众国联邦最为分裂的严重时刻,领导了美国最为惨烈的内战,并取得胜利,维护了统一。战后,他废除奴隶制,并给予内战失败一方的南军首领罗伯特·李将军应有的尊严。因此,他被美国学者和一般公众一致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
对国人而言,林肯总统最具个人特征的标志是,他的《葛底斯堡演说》。
1863年11月19日,在内战关键的葛底斯堡战役结束4个半月后,林肯应邀参加葛底斯堡国家公墓落成的揭幕式。揭幕式的演讲嘉宾是哈佛大学校长,著名演说家爱德华·埃弗里特。
此战是南北内战的转折点。由北方联邦军的乔治·米德少将率领的波特马克军团击败久经沙场的罗伯特·李将军率领的南方邦联军的北弗吉尼亚军团。双方伤亡共71,000余人。
埃弗里特的演讲辞藻典雅、声情并茂。他起头便道:
“立此晴空下,眺及四野,静谧自已逝年代之劳苦,伟大之阿勒格尼山脉耸立,隐朝我等,以及脚下诸同志安息之处;以我卑微之声破上天动人之岑寂,实感踌躇。然则奉各位之召,其责无可辞卸—其以尔之悲悯,应我祈求。”
“......”结尾则是:
“然我坚信,其将同我等齐声传颂,共禀烈士之骸:遍探已开化之世间,凡传颂此役赫赫功勋之处,下及信史之尽头,于我等共享之国,煌煌之史中,再无他页较葛底斯堡一役更为灿烂。”1万3千600余字,2个多小时滔滔不绝地演讲,获得在场近2万人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此对照的是,林肯的演讲,仅仅10句话,272个字,不到3分钟时间。质朴无华,言简意赅。
他的起头,不事渲染,开门见山,其思想内核直通《独立宣言》: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我们要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吸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我们要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我们要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林肯演讲完毕,据当时在场的历史学家谢尔白·富特(Shelby Foote)描述:“掌声迟疑、零乱、且敷衍了事。”林肯也对本人头晚撰写的急就章演讲,感到沮丧。
好在埃弗里特次日给他来信写道,如我本人2个多小时的演讲构想,一如阁下2分多钟时间的道破,我将感到十分庆幸。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埃氏演讲没人记住。倒是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跨越空间和时间,名垂青史。诚如中译者徐道邻(留德法学博士,北洋名将徐树铮公子)将演说结尾段中的“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译成“民有、民治、民享”时所言:“其论民主政治之真谛,以三介词阐发无剩义,尤为神来之笔。他人千言万语,徒为词费矣。”我们沿着头像下面的林荫道,环山而行,从不同的角度仰视先贤。只见他们的目光均凝视远方。秋日的阳光,洒在4位总统雅白致密的花岗岩头像的脸上,刚毅内敛,沉静睿智。
在环形的林荫道上,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处,有竖立的先贤们的语录牌。但,当我走到林肯头像的脚下,结束这次远行拜谒时,心中却突然涌起林肯的那段名言:
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的人。你也可以永远欺骗一部分人。但你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我想,在人类历史上,一切历史人物的雕塑,也许自然或历史的原因,或风蚀,或摧毁,不在世间。唯有时间检验过的一句箴言、一段警语,一个思想,会跨越时空,与世长存。
二 疯马巨石
在我来到疯马雕像纪念馆之前,我对疯马(Crazy Horse)其人及其雕像背后的故事,一无所知。
疯马的出生年月,迄今没有准确的记录。一般认为,他出生在1840年,大约在秋季。在他出生的年代,美国的废奴运动从宗教情怀转向政治层面,并于20年后因北方南方诸州间不可调和的分歧,转入内战。他是苏族酋长,以英勇骁战著称。苏族是北美原住民印第安人中的一支。大约5万多年前,北美处威斯康星冰期(Wisconsin glacial Stage ),白令海峡海面下降,海底显现,成为陆桥。居住在亚洲的狩猎者,为捕杀猛犸和鹿类,通过白令陆桥,步行来到阿拉斯加,并一路南行,来到新大陆本土生活。苏族是他们的后裔。
19世纪初,由于殖民者的压迫和屠杀,他们又被迫迁徙,来到南达科他等州几处贫瘠的印第安保留地。
南达科他州金矿的发现,引来大量白人涌入,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不可避免地与当地苏族人发生冲突。1939年,在总统山开工12年以后,波兰犹太裔雕刻家柯扎克•希欧考夫斯基(Korczak Ziolkowski)突然接到一位苏族酋长“立熊”的来信,邀请他来黑山地区,到与总统山相距25公里处的原住民地参观,给他讲“疯马”抗争白人殖民者的故事,请求他在此地为“疯马”雕刻纪念石像,以此告诉白人,“我们也有伟大的英雄。”
“立熊”向柯扎克介绍,“疯马”原名克利,15岁时在与当地阿拉帕霍人争夺土地的战争中,孤身骑马撞入敌阵,打死2名阿拉帕霍战士。父亲从此给他改名叫“疯马”。年轻时,他从一位名叫霍恩 奇普斯(Horn Chips)的巫师那里得到一块黑白花斑马石。他将这块石头放在他马耳的后面,从此,他在战斗中再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子弹的伤害。
立熊说,疯马性格冷漠、害羞和孤独。但对同族中的穷人、老人和儿童,却非常慷慨。他也会让他的战士开心。这些年轻人愿意为他冲锋陷阵。1876年,疯马率领数千名苏族士兵在黑山地区的小巨角战役中,以多战少,成功击溃200余人的,由卡斯特上校率领的第七骑兵团,并将卡斯特上校斩首示众。
美国政府得知消息,停止向苏族提供食物,同时赶走草原上的野牛,使他们无法猎食。为了保全部落,疯马率部落向当地驻军投降。在囚期间,被指有越狱嫌疑,遭美军处决。柯扎克深受故事感动,却未能立即行动。此时二战爆发,他参加美军,并参加了著名的诺曼底登陆。
战后,他拒绝欧洲修建战争纪念碑的邀请,返回黑山,开始了他此生最有意义的一项雕刻工程。柯扎克在这里也收获了他的爱情。他的妻子叫露丝,为他生下了10个儿女。1948年,在总统山雕像完成后的7年,疯马雕像工程正式动工。与前者不同的是,柯扎克秉持人道主义的理念,整个工程靠自己出资和社会募捐,不要政府拨款。他是疯马巨石基金会公共关系事务会的副会长。这是一项世纪工程。计划中的疯马石雕,长195米,高172米,是总统上石雕头像体积的10倍。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山体雕像。我们来到纪念园区,石像前的栏杆关闭。此处离石像大约1000米远近。湛蓝色的天空下,浅褐色的疯马脸部,棱角分明。尤其是鼻梁,高挺修长,使得五官线条更加硬朗,其坚韧气质,呼之欲出。
问了一下门卫,如何到达疯马石像前参观?答复是游客需要乘坐大约一小时一班的园区大巴进入。我们进入园区广场右边的纪念中心,观看柯扎克的疯马石像的构图计划及工程实施过程的照片。中心陈列有美洲各地印第安人捐赠各种纪念物品,如印第安人特有的小舟,工具,服饰,等等。在中心副楼与其地下室相连的楼梯墙壁上不显眼的位置,挂有当年克林顿总统参观中心时留影的小照片,远没有随处可见的,著名摄影家留下的各种印第安人照片醒目。
中心露天的小舞台上,印第安人正在表演舞蹈。表演者是10来岁的孩子,穿着五颜六色并配有服饰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
柯扎克将余生全部奉献给了此项工程。工作中,他摔断过骨头,做过背部手术,多次心脏病发作,直到1982年去世,整个工程都未见巨像轮廓。他的妻子露丝带着10个儿女,继续丈夫的事业,其中7个男孩工作在山头雕刻现场,3个女孩子在纪念中心做服务工作。露丝调整了柯扎克的工程计划。先雕刻疯马酋长的面部,而不是早先计划中的坐骑。1998年,疯马巨石的面部头像工程完成。此时,距离开工时期已整整五十周年。
2014年露丝去世,他们的第九个孩子莫妮卡接班。她也是一位雕刻家。如今,柯扎克的第三代也参入了这项未竟事业。待到我们乘园区大巴,缓缓前行,进入石像景区时,司机没让我们下车行走,只能从车窗向外眺望。我原以为大巴会沿着疯马石像绕行一圈,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观察的。没有想到这也是奢望。大巴在疯马石像正前方的一块略为空旷的草地掉头,并停了下来。这时允许游客下车拍照,时间不超过10分钟。
这里离疯马巨石直线距离大约100米左右。此刻日入,斜阳绿树,碧空如洗。石像前的一片绿林阻挡我们进一步前行。已完成的,约七八层楼高的疯马头像面部,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驻足仰望,疯马眼望东方,那是他的祖先5万年前生活的地方。他的面部被山体阴影覆盖,略显忧郁。
对比纪念中心展现的,计划中巨像工程完工后的小比例石膏雕塑,作为一个普通游客,我突发奇想,或许头像已充分表达疯马酋长的传奇经历和性格特征。如同尼罗河畔上的斯芬克斯,更能展现其神秘和力量。因而,我的疯马巨石游,足矣。
三 恶地国家公园
今天一大早起床,我们驱车驰往久负盛名的“石与光之地”,史前一般的恶地国家公园(Badlands National Park)。这是我们南达科他州旅游的收官之旅。天空中出现薄薄的云层,这让我些许紧张,它会影响我今日的观赏和拍照吗?恶地国家公园位于南达科他州西南部,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其粗犷野性崎岖壮阔的景色,与其“Badlands”之名,极不相称。其中文译名,同样如此。
七千五百万年前,一次火山爆发造成的泥沙和粘土的大量沉积,加上千百万年来河流不断地侵蚀,形成这里奇峰深壑的地质特貌,其层岩又呈现灰白,棕褐,锗红,暗黑等不同色彩,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探险者,徒步旅行者,及游客纷至沓来,体验此地的洪荒之美。19世纪法国的探险家和狩猎者们就来到过这里。他们将这里描述为“难以穿越的荒凉之地。”1939年,这里被美国内政部定位为“历史遗迹。”真不知道当时的美国内政部为何如此定位?难道是外星人来过?抑或是因为原居民曾在此地狩猎?随后,新成立的“遗迹”管理机构,其工作人员及家属生活的地方形成小镇,叫Interior小镇。直到1978年11月10日,整个“荒凉之地”才正式升级成为国家公园。我们到达Interior小镇时,已近中午。天空中的云层早已散去,晴空万里。
小镇上的路牌标示,这是一个迄今为止人口仅94人的小镇。小镇上有一个教堂和一所学校。还有散落的几处民宿。今天是美国劳工节,学校放假,大门紧闭,偌大的校园操场上空无一人。学校墙壁上的标志显示,该校成立于1939年。
离开小镇,我们向园区中心驶去,一马平川。公路上来往车辆,稀稀疏疏,一抹起伏低浅的山廓,在天边隐约可见。两边是一眼望不尽的草原。恶地国家公园分为两个景区。南边的White River(白河)属于印第安保护区。我们途经White River时,停车观赏。河床上白沙裸露,牛蹄之涔,缓缓流入空旷的大草原上,无声无息。事后才知道,其上游的白河瀑布(White River Falls),以及因河水冲击而成的明尼拉峡谷(Minnehaha Canyon)是恶地国家公园雨季最为壮观的景点之一。车行1个多小时,我们来到地处北景区的游客中心。往前望,不远处,一座座灰白色的山峰,连绵叠加,耸天而立,扑面而来。我们在园区游客中心了解到,整个国家公园有多项活动供各类游客选择。如:参观化石制备实验室,与古生物学家互动,露营及眺望星空,观看及拍摄日出日落,驾车环游,以及徒步旅行等等。因为行程时间的限制,我们只能选择后者。旅游总会有美丽的遗憾,人生也是如此。北景区是绝大多数游客游览之地。恶地国家公园目前90%的景点都设置在该区。我们即将徒步的门径(The Door Trail)和窗径(The Window Trail)离游客中心最近。“窗径”是一条木板铺就的走道,两边有低低的金属链栏杆,沿山蜿蜒而上,约5百米长,到悬崖处,遽然而止,远峰壑谷,尽收眼底。紧邻的“门径”,长约1公里,石木相间的走道,绿树掩映。穿行其间,不觉疲劳,也完全感觉不到周边近在咫尺的莽荒。待我们乘车来到下一个徒步点Notch Trail时,我们才知道这只是今日徒步的一次暖身运动。乘车来到不远处的Notch Trail,这是恶地国家公园最著名的徒步地,“石与光之地”,这里的“石”,是松软的沉积岩,英语中的Badlands,实符其名。进入Notch Trail,从天到地,映入我们眼帘的整个画面,是三种大块交错的色彩:碧蓝,灰白和浅黑。碧蓝的是天,灰白的是山,浅黑的,则是一座山峰落在另一座山峰或山谷上的阴影。
Notch Trail几乎没有任何人工建造的痕迹。地上步道,是天然碎石或泥沙自然形成。山腰或山峰上的路径,或许有挖掘,但绝无任何人工材料铺就。有人说,它是我们这个星球上,地貌最像月亮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月亮的天空是黝黑的。我们居住的星球,则因为大气层包裹,射入地球上的阳光,其中波长较长的光,如红光橙光可穿透过去。而波长最短的光,如蓝光,遭遇大气层中的微粒散射,使得我们头顶的天空,在无云的日子,一片湛蓝。我没有看到Notch Trail标准汉译。也许是因为这个步道的尽头是两个山峰之间的豁口。步道全程没有护栏,往返大约2.5公里,峰回路转,崎岖不平。我们边走,边拍照,边欣赏蓝天下不同角度的山峰轮廓。途经之处,唯一看到的人工构建是天梯。它由金属铁链拴住直径约15厘米,宽约80厘米的圆柱木形成。天梯约七、八层楼高,最陡处垂直于地面75度以上,徒步者经过,全部沦落为“爬行动物”,需要四肢并用,爬行登攀。
登上天梯,走山路不远,来到这个步道的最险处。这里甚至没有特定的名字,只有几个孤零零的路牌警示危险,告诉我们必经的路径。
有一段步道,不到1米宽,与地平面呈向下倾斜,约15度平面。左边,不敢伸头,往下一瞥。右边是垂直的山壁。而前面的路,又突然被山壁遮蔽,不知前面是否有路可行?此处没有警示路牌,于是硬着头皮前走,转弯过去,步道突然变宽,向上爬坡,前面不远处就是两座山峰之间的豁口。
豁口处,有一个大约七、八十平米,向内倾斜的平地。其边沿,仍然没有护栏。它的外面是什么,不得而知?应该也是陡峭的绝壁吧。向外远眺,恶地国家公园特有的山峰,在大草原上星罗棋布,一览无余。我在这里,背向豁口留影。风极大,需要一只手紧握帽檐,否则会被风吹去,甚至担心风大时,会将人一并卷走。
往返两个多小时的山间腹地步行,除了来往稀疏的几个徒步客外,未见自然界中的任何其他生命。这是真正的蛮荒之地。只到在一个灰白的小岩石包上,看到的一只小鸟,也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飞来?它停下,我驻足,给我宁静和启迪。
离开Notch Trail,我们乘车继续前行,去恶地国家公园观景台。天地间顷刻变成一幅充满生机的画面。仿佛从“月球”回到了地球。公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尽的大草原。那茂密的秋草,黄黄的,地毯一般地伸向天边,直到兀起的褐色山峰脚下。我知道,褐色是因为山石含铁,这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秋日黄昏的阳光,洒下山峰和草地,温馨,柔和,安宁,尤显大地母亲的本色。
再往前走,草地已黄绿相间,出现了一只野兔和几只非洲羚羊。野兔很警觉,全身站立,眼顾四方,双耳竖起,还没有等我停车拍照,便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羚羊则悠闲地在草地上吃着绿草。它们的屁股盖上红印,脖子上戴着电子定位项圈。这是园区科技人员从非洲引进的羚羊,时时跟踪它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活的状况。
这是一天中再次看到,引起我感动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景象。
从东往西,我们驶过大片的草地,来到观景台。这是恶地国家公园平地中海拔最高之处,不妨称之为“高原”。公路将其一分为二。北边,依然是一片茫茫草地。南边的观景平台,其悬崖处有护栏保护。走近俯视,只见深壑中的山峰,其灰白岩壁中,印有一圈圈红色的层土,这是千百万年风蚀的痕迹。它是这里标志性的地貌。凝视远眺,千峰万壑,一直延伸至天边,七千五百万年以来,天地之间,浑茫无际。
太阳已快落山。我在观景台上的一个长木椅上坐下,静静地,享受落日的余晖。微风徐徐,秋草窸窸。脑海里突然跳出Notch Trail处,那只远方飞来的,生机勃勃的小鸟。不禁低吟: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泰戈尔)。
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