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
人是过程,一个可人可畜、并无定论的过程。恩格斯说过,以往悠悠岁月不过是一部人类的史前史。今天街上流行的牛头马面尔诈我虞还远远不能终结‘人性’。几十万年放眼望去,从茹毛饮血到如今见白鳍豚孤单一点都哭,这其间由畜向人的进步的确不小,但由人而畜甚至禽兽不如也不是罕见的社会过程。所谓‘人’,其实不过人畜二道的战场,胜负还没有决出。这种开放的人性观,对于既成事实的丛林世界肯定不利,因此也就不为豺狼虎豹甚至广大肉食动物所喜闻乐见。假设各行各业的万千泰森忽然听到广播:铁嘴钢牙南拳北腿之属下班前统统入库,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再不搞弱肉强食了。我猜这些人极可能由高考状元的父母带头到新华门静坐,要求设立‘神农架特区’;那性急的四蹄生风一条血路攻入动物园,到猛兽馆继续‘正局’‘副部’的活法也说不定。
畜道挟亿万年的巨大惯性,统治人类千万年之久。虽然一度烽烟告急,但近来丝竹弦管一派中兴景象,于是在圆颅方趾之间大肆安插狼心狗肺。畜道真是位了不起的教育家,不但因势利导把发情期的少年组成‘下半身’诗社,还能让也算经历过些事情的人深信‘人性’恶得合情合理合法,正派人不是白沟的货色就是安定医院溜出来的。他的徒弟如今已修炼到远远闻见人声便倾巢而出、吠声大作的地步。与此同时,以仁爱为旨归的宗教、以大同为目的的伦理、以社会平等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虽屡败屡挫却从来不屈不挠。在它们的导引下,现代理想主义者为改良人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还进行过勇敢的制度尝试,例如为发展全面的人的教育事业、为增强全民体质的体育事业、为养老抚幼济困扶穷的福利事业。人道虽然还不能像晨光一样在大地上展开,但也不会久甘星火之微。
历史是什么?
历史是创造。将人的历史比附自然的演化,作为一种手段本来无可厚非,不但旧世界的主人向‘物竞天择’、‘利益最大化’寻找合法性,起义的奴隶也要用‘替天行道’、‘世界潮流’为自己壮胆。但作为一种认识,它却大错特错。历史从来就以强者的利益为根据,以强者的意志为转移,抢得天下便抢得了历史。规律不过是勒石铭碑的事实、喷了发胶的发型。社会主义终将胜利、资本主义长宜子孙这样的‘历史规律’能否成立,其实全看我们有什么样的意志,能造成什么样的现实。在昔日的‘革命者’纷纷抛出共产股买进资本股的今天,在新罗马帝国的联防队员向一切不中听的思想言论贴‘发烧’、‘非理性’封条的今天,在各种邪恶举着‘人性’的通行证、鸣着‘规律’的警笛横行无忌的今天,痛定思痛的平等正义事业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拥有恶创造的历史,不享受恶建立的规律。旧世界只有一种‘法则’或许属于它,那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 这是一种血性,一种渴望创造、寻觅新机的原始动力。有了它,人便敢于否定昨天肯定明天,就不惜今生今世在冰雪中播种,在虎狼世界直立行走。要创造一个人道的世界,就得披荆斩棘,就得挑战恶的。
即成事实,就得承受恶的经济规律、社会规律、学术规律、艺术规律的围攻哄笑。只有透过创造的历史观,新世界才分明可见。知不可为而为才能有所为;不顾一切才能得到一些;创造,才会有属于自己的历史;有了自己的历史,‘规律’也就在其中了。
革命是什么?
革命是路,通往人道的路,它不止一条,而是千万条。从坦直的高速路到尚未踩成的土径,从暴烈的政权更迭到徐缓的制度改造,从喧嚣的财富再分配到静默的风俗变迁,革命像佛现无数身,像月印无数河。它绝不仅仅是政治,虽然以往的矛盾往往集中于政治;它也绝不仅仅是暴力,虽然现实的的冲突往往升级为暴力。
在这个时代,革命成了思想禁忌,不仅见风使舵的学者文人鬼哭狼嚎地为它送葬,就连阅历上的宝宝都学会了对它长吁短叹。这既是由于概念上的混乱——‘革命’一词就像公共楼道,早被家家户户的东西塞满;也是由于任意的诬陷——革命成了慈善家,大凡杀人放火走极端的事情,都归他买单;更是由于革命的曲折艰难——古往今来有哪件事像它一样寄托了这么多的人类希望,担当了这么深的人类苦难?但革命不会因诅咒漫骂、忏悔反省,也不会因脂粉的流行、彩灯的脱销而偃旗息鼓。革命与畜道相反相成,同生共死。只要剥削压迫还在世,革命就是它脚下的影子、枕上的噩梦、一辈子也别想摆脱的索命无偿。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与其跟着伯克之流哀叹革命中法国的恐怖,不如与罗伯斯庇尔们一起看到革命前巴黎的腐朽。与其历数流民的种种不是,定他们为中国历史的祸源,不如考察一下这些人为什么流离失所铤而走险。
从反抗压迫到消灭压迫,从杀富济贫到仁爱大同,从这个世界到这个世界,从人类自身到人类自身,革命是质的飞跃,量的渐变。它隐隐也不见其始,茫茫也不知其终。所以,革命是不朽的。
知识分子是什么?
知识分子是人道工作者。他一度夹着尾巴做过社会贱民,这当然极不公,已成为历史的教训。但像现在一些位那样在阔人家的穿衣镜前流连忘返,横瞧像‘山中宰相’,侧看是新潮‘知本家’,好象也不大对头。知识分子应为人道工作。这项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为广大的底层人民说话,想方设法讲出他们的疾苦,表达他们的愤怒,而不是泡在三里河酒吧咂么‘雅痞’滋味,钻头弥缝做李嘉诚曾宪梓的传记作家,乞丐似地扒着西方的墙头哭诉生在东方的悲哀。知识分子应该量准了,在社会的光谱上和自己距离更近的究竟是上市公司的老板,还是下岗摆摊的工人。
有人以为知识分子既没接到工农的授权委托书,就没资格为工农说话,因为工农不是哑巴。可当电视集复一集地播放新才子佳人,图书卷复一卷地描写新帝王将相,工农不是哑巴又是什么?当学者电脑前敲的尽是‘国际接轨’文章,艺术家太庙里唱的无非中外阔人堂会,工农不是哑巴又是什么!当苦难的多数张开嘴却无声,那深渊地火一样的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栗。要知道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化。当深渊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用惊天动地的烈焰来回敬社会的冷漠时,它不会轻易放过每个人。受灾的排行榜上谁不幸排在第一,谁有幸排在最后,已毫无意义。少数人可以逃之夭夭。深渊放过了他的皮肉,但会继续追杀他的心灵。有人为轻装逃窜而抛卸了心灵。但没有心灵的知识分子就像废纸,无论辗转地上还是游荡天上,都生不如死。为人道奔走为哑巴发声,对于危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无关宏远的理想,而是谋求一身之安、一心之安的当务之急。
文艺是什么?
文艺是工具,建设人生的工具。工具自然需要精良,切菜刀做不了心脏搭桥手术。但‘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实在是欺人之谈,因为他的人生目的拿不出手,便只好让工具出面注册什么‘主体论’。文艺业内人士崇拜形式技巧可以理解,他若不把篱笆加高、理论加深,那二亩薄田非被外头的芸芸众生共产不可。至于诗歌瘪三们将乳房阴茎按‘唯美’作价,换来美钞去买海洛因营造云雾人生,简直就是栽赃艺术了。文艺应该有助于建设高尚的人生、健康的社会。话说到这儿,我想个别手快的读者已取出针线缝制‘文革’甚至‘红色高棉’的帽子。一听‘高尚’,他便译作打坐念经;一听‘健康’,他就护着下头痛陈‘人文主义’。对于追求高尚健康的作品,他们闻见不广,书包里只有‘街头剧’、‘政治宣传’之类的标签,只好先按贬义贴了再说。文艺自打伪君子家道中落跑了出来,这些年便一直跟真小人鬼混。人道——人性——性这三阶段被文艺家一气呵成。他们拒绝崇高还不算了,非要让心肺肝胆举家下放裤裆才肯罢休,真不知从哪儿弄来不禁欲那咱就卖淫的逻辑。归顺了剥削压迫社会原则的人,他搞的文艺不可能不是贼头贼脑的市侩文艺,不可能不是装神弄鬼的精英文艺,不可能不是二者搂做一团的殖民地文艺。
而平等公正的社会理想与人生追求也有与之相配套的艺术。这种艺术站在今天的十字街头,既不推销各色壁纸口红,也不兜售2000最新版的风花雪月故事,尽管在它的理想世界中,每位过客都一路烟雨画船,一生霁月光风。在这个人道衰微畜道嚣张的时刻,它是要来延续讽时劝世哀困怜贫的传统,来见证无助无告者的苦难、剥削压迫者的罪行,来作鸡鸣不已,就算唱不白历史的长夜,也搅一搅魑魅魍魉的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