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凤凰周刊》2015年3期,发表时有所删节)
九三学社《民主与科学》杂志岁末召开会议,纪念彭德怀同志逝世四十周年。本文在本人发言基础上扩充而成。
刚才有老师说从小就敬佩彭老总,我生稍晚,懂事的时候彭老总已被打倒了,所以小时候一点不敬佩他。刚才还有好几位老师说感觉荒诞:纪念彭总逝世四十周年,应该军事口出面,怎么由文化口张罗呢?其实,由哪个口纪念彭总,那要看彭总今天对哪个“口”意义更大。彭总对于今天的意义,一在反腐,二在纠错,二者跟文化、道德、意识形态的关系显然近于跟“空地协同演习”的关系。所以,由九三学社主办是合适的。当然,要是XX部、XX办以及出了徐才厚、谷俊山的总政总后能协办就更好了。
先说反腐。我读到庐山会议的回忆文字里,朱德元帅当时说的一句话让人过目不忘,他说彭老总“艰苦卓绝,谁也比不了”。我还读过杨尚昆解放初的日记(不知真伪,假定是真的吧),其中有段话也印象颇深,他说不少进城的中共将士,对享乐的竞逐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原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本来,追求享乐是最普遍的人类行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奋斗玩命半天,不就为了享乐么?但享乐的同时衰败也就开始了,这也是古今不易之理,中共自不例外。如何hold住对享乐的如饥似渴、如豺似虎,让腐朽衰败来得慢些,这是中共成点儿气候之后就开始留心的问题,更是中共掌握国家政权之后必须解决的问题——何况中国革命还有着比李逵、阮小二、洪秀全更高的追求呢。彭总为此贡献了他的金刚不坏身,这位克勤克俭、以身作则的铁人,像钉子一样钉在中国革命的道德原点上。据师哲回忆录,在艰苦的抗战岁月里,他有回遇见王震,王震表示肚里除了高粱就是小米,“实在太想吃肉了”,师哲问“你们天天在农村转,难道买不到一点鸡或羊肉么?”王震回答,“嗨,彭总总不吃嘛!”彭总这样的钉子当年有不少。贺龙看上了延安自然科学院那块地,便设宴邀请院长徐特立,徐老没去,师哲说徐老“一辈子廉洁奉公,开会连普通饭都不吃,只回去吃自己的定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是中国革命阶段性胜利的必要条件。但这力量也是随时间递减的,减到后来,根本挡不住官僚群体的道德雪崩。不过,彭总的道德存在,起码可以提醒今人:中国革命不光有人老珠黄的时候,也有明眸皓齿的时候;所以别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弄得依了歪斜的。
再说纠错。刚才有老师提到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表决打倒刘少奇时,陈少敏女士是全场唯一拒绝举手的一位。这则往事我也曾读到,读时也曾废书兴叹:竟无一个是男儿!可后来想想,还是有的,彭总就是,只是他无缘出席八届十二中全会了。无论个人、家庭、团体、政党、国家,都难免犯错误,但犯了错误要能尽早纠正,并吸取教训,以后别栽在同一块石头上。这就需要有一套纠错机制,监督是这个机制的关键环节,讲真话是监督的必要前提。监督包括实时监察,也包括事后反思。在这方面,中共有过极其惨痛的教训。1957年反右,党外言路阻断,纠错机制瘫痪,接下来任由各级领导瞒上欺下(刘少奇说那是公社领导县,县领导省,省领导中央),举国如饮狂泉,终于在不该大饥荒的国家(中国并非撒哈拉以南非洲)、不必饿死人的时代(新社会不是旧社会)酿成大祸。1959年庐山会议,党内言路亦被阻断,实时监察连同事后反思的能力一并丧失。彭总说真话“犯上”(据有关回忆文字,周总理当时都用这样的字眼批评他),成了“反党集团”的头目,随即出局。1966年系狱,在一间有窗户却给糊死的房间里度过了最后的岁月。肉体上尤其精神上的痛苦,我都没毅力深想,据说床单被子都被他撕碎了。当死亡把彭总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并没让这位老革命安息,而是把他铸成一座沉重的问号,矗立在了中国革命的大道旁。
今天,中国经济一路飘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也付出惨重代价并埋下了诸多隐患。因此,今天太需要纠错了。不过时移世易,谁纠、纠谁,今天和过去还是有所不同的。毛时代是党国一元化领导,政府掌握着几乎所有国家资源,掌控着差不多全部社会生活,事儿办好了别谦虚,办砸了也赖不着别人。由于深刻的体制弊端,建政不到十年,纠错就只剩了当政者自纠。自纠虽比不纠强,但没有他纠的自纠,质量没法保证。而今天的中国,政府、市场、社会已然三足鼎立。政府早不是什么都能管,也不是什么都爱管了。比如说,对于满胡同个人自装的地锁、满大街横冲直撞的电动自行车,北京市政府显然既管不了也懒得管。而那些三资巨头,市长局长跟他们私人秘书似地忙前忙后,手下员工中了邪一样视死如归、前仆后继,其影响力虽赶不上先秦的“五霸”“七雄”,但不会比“淳于国”更小吧。还有那些土豪加土匪的“二土子”,他们那种大阅兵式的炫富对于公众的棒喝或启迪,远远大于文宣部门举办的各种大型歌舞晚会。古往今来,谁得势谁更容易犯错误,今天有势力的确实不止政府一家,犯了错都该纠。但政府仍然是最大的势力,因此最该纠,更何况其他形形色色的势力包括一些黑恶势力,都是在各级政府领导甚至呵护下茁壮成长的呢。
平心说,由于社会的多元,今天言路的开放程也不是毛时代可以想象的。天赐互联网,全国哪个犄角旮旯有点什么动静,有心人食指一点就能家喻户晓。政府的自纠已经转变为自纠加他纠,官员屁股后面出现了尾巴一样甩不掉的志愿纠察队,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政治及民主的进步。纠察队跟各级政府的互动成为这些年社会生活中最耀眼的内容。不过,同任何力量一样,一旦纠察队成了气候,杂七杂八的动机也蜂拥而至,本来以讲真话求真相的纠察开始发烧失态,到了《谣言颂》的时候简直泡沫成堆。这些年笔者在肯定纠察事业的同时,也常常提醒纠察队员保持初心,少掺私货,不辱使命。泡沫对纠察的破坏并不亚于封条。当薛蛮子、秦火火、沈灏这些明星纠察员泡沫崩碎时,坏水顺亿万荧屏流脏了多大地面,只有天知道。他们固然是自取其辱,但也连带整个纠察队灰头土脸,甚至让不少民众疑心纠察事业是否属于多此一举的事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支力量应运上市,他们查真相、破谣言、挤泡沫,对纠察进行纠察。像这样A被B纠、B被纠C、C可能还要被D纠的接龙游戏,说来也符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至道,但多了看着都累,不泡沫化不是更好么?
对“纠察队”进行纠察的这支力量,姑且叫它“纠纠队”。“纠纠队”晚出后起,属于新生力量,保鲜时间应该更长才对,可近两年也出现了泡沫化。“纠纠”事业的泡沫化跟“纠察”事业的泡沫化,原因一模一样:旦成气候,利益在焉,各种动机争相来集,朴素的力量逐渐流失。“纠纠队”的使命原本是纠正纠察队的不实之词,可有些“纠纠”泡泡的球面积,一点不小于对面的“纠察”泡泡:以吹气v.s.注水,每纠人家一条自己先错三条。谁错了都该纠正,无论自纠还是他纠,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的那个“公道”。说到这儿,笔者举贤不避亲,夸下自己:前些时参观南方的神庙,错把女神看成男神,还写进了博文误人子弟;但笔者发现搞错之后没有归咎当代伪娘混淆视听,而是承认自己学问不行、审慎不够。“纠纠”泡沫不是这样,不是忍痛把他纠变成自纠,而是自拍了英雄王成持炸药筒的造型,然后捡起被纠的不实之词,去找党和政府按“爱国主义正能量”实报实销。
有关部门真就给报了。不仅仅报了,还为小纠纠提供了差不多是“副国级”的i警卫,对纠了他一把的著名纠错专业户实施了i死亡。这不难理解,但实在不对。前面说了,各级领导率领中国经济超日赶美,很有面子;但贫富分化、贪污腐败弄到这步田地,也很没面子。“三个自信”尤其是其中的“理论自信”,他们就算“可以有”,八成也“真没有”。要真有,有着政审、查三代传统的有关部门看见“纠纠”泡泡,就不会像当年贫雇农听说共产党要来、谢天谢地跑村口去迎了。要是真有,他们也就不会在动嘴动笔的领域动别的了。各级领导出于自卫本能,特别爱听“纠纠队”发声,特别乐见“纠察队”员站粪坑里,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能因此损害用无数沉痛教训换来的纠错机制。泡沫应该撇去,但不能因为手里有家伙,想撇谁谁就是泡沫。况且,这么多官员“脏乱差”,又怎能要求旁观者“理客全”呢?对民间的恨官情绪包括一些过激言论,各级领导实在应多从自身或身边同僚身上找找原因,不要什么都往美国中央情报局那儿推。再有,现代化是一个普通人长本事的过程,长了本事就会长脾气,这个历史大势,各级领导既要明白还须适应。对言论的管理就别停留在听传达、学讲话的年代了,别弄得让人有时不知今世何世,明明下的是高楼,进的是高铁,感觉却跟前往大清似的。
彭总用铁骨钢筋支撑、用直言正气捍卫的那片天地,曾经被叫做“新社会”。这个说法,如今都已快被人遗忘了。其实,在更辩证的视角下、更广大的视野里,“旧社会”和“新社会”都不远,就在我们周围和周身。对于彭总这位新社会的战士兼烈士,最实在的致敬莫过于对腐败从现象到根源的追击,最地道的纪念莫过于对纠错机制的维护了——例如,各级领导要习惯用嘴pk嘴,再别用钳子什么的了;“纠察队”和“纠纠队”要学会管自己的泡沫叫“泡沫”,而不是叫“民主”“宪政”或“爱国”“保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