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方风物、传统器玩的文字早已汗牛充栋。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这这三四十年吧。王世襄先生对家具竹器飞鸽鸣虫的赏玩兼研究实开一代风气,后来者声势日渐浩大。其中的“雅”“俗”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而消长。
我对雅俗有自己的理解。在小胡同大杂院弄笼蝈蝈、揣罐蛐蛐“玩虫听秋”,比《闲情偶寄》里讲当普通人也开始树篱笆花墙时精英就得变换套路,要 “雅”得多、自由自在得多,因为它把赏心悦目放在了首位,没给niubility安排位置。而在元青花、紫檀木间忙来忙去、钻进钻出,尽管终于忙出了价值连城的私人藏馆,也钻出了徐邦达、史树青没准儿都频频点头的专业知识,其实跟街头小贩蘸吐沫数钞票没多大差别——但没人家的老实。在一个市场经济不知道达没达标但市场社会早已超标、财富价值观无坚不摧无微不至的年代,“清玩”丧其清、“雅好”失其雅是迟早的事,“老祖宗留下的这点玩意儿不能在咱手上断了”,说着说着就说成生意经了,玩着玩着就玩潘家园旧货市场去了。
从上面的段落拐到《陇中手艺》这儿来,反差实在不小。阎海军在这本书里讲述了他家乡陇中的各种民间特产及手艺,譬如拌饭浇面的浆水、房顶上张牙舞爪的脊兽、如今没多少人听过更别说见过的水烟,“一咽气手艺就没了”的打铁,此外还有剪纸、烙画、绣花等等许多。看得出来,海军是真喜欢。因为真喜欢,便能不吝时不惜力,浸乎其中、游乎其间,文字才会如此精良,笔调才会这样沉静。这点上,他倒是跟旧时的真雅士、当代的真玩家一脉相通。但他和他们又很不一样。那些人往往爱物而不及人,而在海军的陇中世界里,人是恒星,艺是行星,物是卫星。这样一个结构或次序赋予了这本书以人类学、社会学的视野,读者能由小见大,由近及远,从一物一艺的踪迹、一人一家的故事中看到大的社会关系和历史变迁,实在胜那些寻幽猎奇的作品不止一筹。
不仅于此,本书还隐隐透出了一场现代革命的洗礼,即在价值观上对沉默的劳动者包括普通工匠艺人的深切同情。这同情,在东部大城市里已不大见到了。在东部衣食无忧、开始穷讲究的市民中,正流行不分青红皂白的怀旧——空气最好是上古的,茶壶最好是明清的,桌布最好是土家寨子里百岁婆婆手织的。很难说他们是以“物”为本,也很难说他们是以“人”为本,他们只是以“我”为本。海军不同,比起手艺的存废,他更牵挂艺人的苦乐。他对那个群体的态度,是一个男子对自家女人而不是对泰国人妖的态度。
我一直觉得中国的扶贫工程应该包括道德扶贫的内容,在这方面,东部和西部应该掉个个儿。《陇中手艺》加深了这个印象,虽然我明白印象只是印象,离结论还远。
2018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