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文化的小陈约我写写李零,这位老兄七十岁了。
七十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从心所欲”当然不是为所欲为,那样就成坏人变老或老人变坏了。一个人来到世走一趟,走到一定的时候,明白了世界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事,行止进退就能既靠谱又不违心(恕我也从心所欲一次,非这么理解了)。这是一种人生境界,有的人抵达早些,有的人迟些。我给自己定的计划是,派九宫格协助鬼步舞拖住老年痴呆,争取年满七十的时候接近“不惑”。
除了“三古”(考古、古文献、古文字)领域的同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阅读李零,知识上的五谷丰登固然是吸引力,但老实说,在人工智能日新月异、搜索引擎随叫随到的今天,像禹步、饕餮纹、周公东征、子弹库帛书什么的,百度、知网上应有尽有,不见得非去他那儿。李零的文章,最打动人的还是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心性。“心性”是个笼而统之的说法,不妨分成一里一面,里子是他基本的处世态度(原则),面子是他独特的论世方式(风格)。
李零的论世方式散发着智慧,准确点儿说,人文智慧。理解鬼头鬼脑、变化无穷的人类世界,跟理解石灰岩结构不太一样,需要与之相对应的人文智慧。这种智慧,文科生不会因为理科那边特别不行于是这边就特别行,理科生也别以为能背对数表、会用计算尺就全不在话下——陈景润当年要进了历史系,很可能无需任何政治运动便彻底废掉。谈论人类世界虽然门槛低,跟基本人权差不多,谁都能插嘴,但谈得好不容易,谈出智慧尤其难。这种智慧的生成,除去先天的因素,很可能跟一个人在早年相对边缘甚至压抑的经历有关,那样的经历会使人养成左顾右盼、前思后想的习惯,于是看世界便比阳光宝宝多个视角、多层曲折。当然了,当年的压抑也得恰到好处,否则极易变成日后的神经兮兮。我从前说李零的文章其实社会人生成本很高,就包含了这个意思。李零确实幸运,少年时代没混个中队长、团支书之类的红人,还在人手一副共产主义宏远理想的情况下因表达了当隐士的偏远理想,而成为政治不正确的小典型。“文革”开始,老革命的父亲又极力配合,一口气当了十来年“黑帮”,让儿子兵当不上、学上不成,真就在穷乡僻壤的野老村夫间做起了“隐士”。隐士的人格特征是“寒包热”,外在的收敛与内在的刚直会时常抵牾,特别需要智慧包括幽默来做调解工作。假如李零少年得志金包玉,一路离地三尺,我想我们今天读到的也许就不是智慧、深厚的李零,而是暴眼凸睛、没多大看头的李零了。
我刚上网查了一下国家制定的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纳闷怎么连“自由”“平等”“民主”都有却没有“智慧”?再一想,国家太智慧了——小时候我奶奶哪次大声疾呼我的名字不是因为我不在身边,在还叫么?国家肯定是发现如今中国“智慧”过剩,代谢不了,都堆积成社会矛盾了。以往四十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历史运动,其实也是一段“经济人”“理性人”的造人运动。无时不生、无处不在的算计——反算计——被算计——再算计,让社会大厦住满了精算师。成功的精算师把“国之重宝”统统算到了他们所在的高层,而失算的则在B1抹撒(读“妈萨”)毛票,在B2扒拉钢镚。这种局面造成大厦的头重脚轻,到如今墙体开裂、窗框变形,已不仅仅是安全“隐患”了。
精算师一个个世事洞明、利益门清,流光溢彩的文字透着聪明犀利。这不但让段位相当或不如的精算师不敢对自己的战利品轻举妄动,还能“男的不坏女的不爱”,顺带收获一网半网的女色。很难说他们的聪明不是“智慧”,但确实不是我说的那类“智慧”。两类“智慧”有着表面上差不多的论世风格,背后却是截然不同的处世立场。举个最近也最热的例子吧。以聪明的镜头和机灵的笔头著称的冯小刚导演,最近被崔永元一巴掌拍得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同时也拍出了一段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自白:冯从前开车路过高尔夫球场,看那面绿草如茵、宛若仙境,于是就像怅恨陇上的陈涉,立下跻身高尔夫阶级的鸿鹄之志。对于已然完成“高友”各项认证指标的“冯裤子”,这些年有不少当年“大院”视角的文章奚落他投胎院外,全靠削尖脑袋才上的位。说来那些大院子弟的爹爹也净扛长活的,只一代人的功夫,“贵族”“门第”意识就强到这地步,也真地只有中国速度了(冯小刚在视频里也称,每次和高友们聚会,都会提醒他们中国百姓仇富,小心哪天被DD人口文了革)。其实无论是长工抄菜刀革地主命55年授衔将校、儿子66年加入联动,还是小德张用镰刀自宫后入宫、入宫后炙手可热权倾一时,还是青年美工冯师傅将人头改钻头、终于钻进比当年的芳华大院豪华太多的宅子及裙子,都是底层要翻身、誓为人上人,建议还是少点儿相互忌恨,多点儿尊老爱幼吧。
记得两年前有回去张木生办公的地方,李零也在——李零家里图书资料放不下,木生帮这位发小弄了间书房。木生说李零刚被美国国家科学与艺术学院授予了外籍院士,我记得当年钱学森、夏鼐两位老先生也曾获此殊荣,于是向他表示祝贺。李零让我看他电脑里刚拟的致北大校领导的说明信,忘了具体怎么说的了,反正大概意思就是别太拿这当回事了。前不久读到李零的北大中文系前同事沈阳教授的六十岁感言,感觉键盘前的沈教授真是化作十六岁的小迷妹,沿着这位“长江学者”的足迹线一边献勿忘我,一路唱《我的太阳》。我多年前在《中国社会科学》编辑部工作的时候,新西兰同事Susan女士有回跟我慨叹,她编辑的文章十篇有九篇无非在讲“I am so important”。当两极分化的社会把当人上人定为人生目标,将niubility奉为“国家精神”,那就只有牛鬼蛇神的穷形尽态,只剩正常美学的一地鸡毛,吃相肯定是怎么惊心动魄怎么来,牙床、嗓子眼儿肯定是夜不归宿的时候多、老实呆嘴里的时候少。从前门门功课没下过5分的沈教授居然就2成了那样,那么能幽默善自嘲的冯小刚居然就把那么一颗头枕在范冰冰胸上满世界炫耀——可能是觉得枕了中国第一胸相当于登了世界最高峰吧。这些人的心智之堕入黑暗,有甚于1931年沈阳的沦陷、1942年中原的丧乱。光复那俩地方容易,解放这堆下水就难了。
李零有一篇关于“贵族”的演讲,其中我找到了他的基本处世态度——“做个平民挺好”:
贵族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只有老百姓才世世代代当老百姓。我更乐于认同的是这种身份。这种身份,我叫“世袭平民”。
要说三观,愿不愿当平民才是最核心、最基本的。这里面包含着最深的同与不同。按说“左”“右”“中”“西”够势不两立的了,但在不少时候其实就是戳不同位置的几张梯子。那些在梯子上、梯子间气喘吁吁的,叫“左翼”“右翼”真不如叫“左梯”“右梯”,他们打归打,都是梯友。梯子的道理很简单,就是离平民远点儿。李零为什么会选择平民立场?他文章里也有交代;中学时像遇罗克那样的平民(相对于“军、干”)子弟的遭遇、自己在“文革”中比平民还平民的经历、《王子与贫儿》这类作品的启发,使他“学会了换位思考”。我一直觉得,换位思考是人类文化最具异彩的部分。通过换位思考,“他人”的利益转变为“自己”的立场,“外人”的喜怒哀乐内化成“本人”的价值尺度,一个人就这样不断地从“小我”走向了“大我”。当然不是所有换位思考都有异彩,那些成天嫌中央战区司令部不作为,扬言要一周攻克这个岛屿、十天荡平那片海域的高校教师和地下室屌丝,虽然也是在“换位思考”,却没有没表现出任何对动物本能或本位的超越,还是猫咪固守自己碗里的伟嘉猫粮、远征其他碗里的皇家猫粮那一套。按说帮李零把自己脚穿进平民鞋里的那几样东西,对当年的大城市知青并不多稀罕,怎么那么多人也没换位思考思考,有的后来还雪耻似地苦搜冥求自己不是平民出身的蛛丝马迹,甚至报仇似的跟DD人口过不去呢?也许还得再往禀性、基因方面找找原因,可我就是有那兴趣也没那能力了。
以李零的学术成就和文章才华,会让一些人怀疑他平民立场的真实性。他们的怀疑可能来自两种固见。第一种认为“平民”就是没本事,有本事——尤其像李零那样的——就不会是平民。其实平不平民跟有没本事没必然联系。远的不说,就说我家附近每天入夜后的欢乐那条街吧,跳舞的、轮滑的、踢键儿的、玩车技的,都是平头百姓,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令人惊艳的高手。我就是拼却这残生,再预支下辈子的青春时光,怕也追不上人家。不像精英攥着那点雕虫小技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投资权力,明天变现财富,后天质押债权,大后天天不亮就赶赴什么“区块链”,人家是玩了乐了就够了。这本来是明摆着的事实,只是不为那些刚考上一本就回头看谁都像rubbish、再上俩台阶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的精英所喜闻乐见而已。当然了,说平民也有本事并不是说精英没本事。说人事不用人话就是精英知识分子的一大本事,头些时听这些人讲,杂志要办成“始发知识凝聚颗粒,第一知识(比如儒学+马列)凝聚核区块,知识交互生成,知识数据‘干链-支链’矩阵生成,中央厨房式知识分发”。这手绝活儿要拿到中央三台《挑战不可能》,可能不是谁挡道谁死么?
从第一种观点那儿拐过来的第二种观点,认为知识分子不该是平民。这观点搁古代没得说,搁现代就得说说了。现代比古代有了不少进步,进步之一就是让知识分子成为脑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生产精神产品,跟农民种粮食、小贩炸油饼一样,就是个行当,靠的是勤劳,凭的是技能,讲的是诚信,看的是质量。身边不少朋友都是这样,他们在月浅灯深、字斟句酌的枯坐中坐过了青年,坐过了中年,等着坐化成几本后人偶尔翻阅时先得用鸡毛掸子好好掸掸的书籍。他们渴望优秀、竭力出色,有朝一日能像某位抻面师傅那样把一团面抻出二里多长的一丝,抛入滚烫,然后环顾左右、志得意满,拿起筷子,等着“锅挑”。但无论多优秀、多出色他们都安于平民的人生,都忠于劳动者的本分。院里一位伯伯,二十多年前遽归道山时我给他写了副挽联(对仗差了点儿):三千世界一游,难得来时赤子去时真人;八十遭际两看,道是苦也书生乐也布衣。但这的确不是很多知识分子人生规划,平民的前景压根就不在他们的初心——要那样他们班级争前一、年级保前五图什么呀?这几十年社会大课堂教的全是多快好省地成为人上人的价值观兼方法论,培养出了无数拿读书当敲门砖的非遗传承人。这些人,我十多年前在剧本里有过描述,索性粘过来:
知识的价值终于实现了——
这兜股票这兜党票
又独立董事又人大代表
刚更新老婆正装修townhouse
我倒想穷困潦倒呢
无奈几率太小啊
还有马克还有美元
还有因私因公两本护照
还有哈佛剑桥的邀请信
可谁还想跑啊
那片国土有这片热土好啊
刚推出雄文为剥削正名
正working on一部专著阐述腐败之必要
边缘知识分子要盯紧,社会公正大旗要抓到
就冲咱这色毛,投奔哪张皮哪张皮不要啊
就冲咱这双捷足,踩哪儿不是金光大道啊
我有好几回听那些精英学者分析中国的形势,说着说着忽然从房顶上一跳,蹲在了地下:“这话咱们关起门说”。敢情他们人前说的那些凿凿之言、振振之词是嘴不对心的,是注了水的。头些时,李零一篇实话实说被偷偷注水,几乎注成了《万寿无疆赋》,害得李零使出校读郭店楚简的苦功夫,对该文原版与注水版字校句对,发表后还是让不少读者一头雾水。微信群中也有人冷言冷语:李老师的反应太过度了吧?在学术体制早有细则规定文章被哪级领导看中奖励n千、被哪级首长批示奖励n万的今天,在各个犄角旮旯的獐头鼠目都支着脖子遥感圣意、想方设法上达天听的当下,一个平民知识分子对清洁的讲究、对异味的拒绝,多半会被看成毛病。
初读李零,扑面而来的是不易命名归类的磅礴与汗漫,哪顶“主义”“流派”的帽子扣他头上都不对——全拆了缝一块儿好像也不妥。等读的多了,便感觉除了复杂丰富横岭侧峰,其实李零也有简明扼要的一面,那就是他的平民的立场。看一位知识分子,不但要看他怎么写,还要看他怎么活;而对于一位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他怎么写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他怎么活。例如,面对北大(附燕京学堂)半衙门半早市半东交民巷的混改,面对为赤膊上阵满载而归的权贵豪富祈寿维稳的“国学”潮“儒家”热,李零就像电视国际新闻中的街头抗议少年那样,捡起石头扔了过去。这样的举动,既源自于他的平民立场,也决定(或强化)了他的平民身份。作为知识分子,李零充分享受了平民的种种特权——不贪不妄不忮不求,谁也不该谁也不欠,谁也不用巴结谁也不用附和。有了这些,一个知识分子才更有可能像马路边的大叔一样独立思考,像胡同口的爷们一样自由表达,其思想产品才更有可能充满诚心正意,仰不恶心天、俯不腻味人,而免去了刚生于垃圾堆便卒于掩埋场的宿命。对于中国文化、中国革命等等,李零也是基于事实、本乎良知,善不掩、恶不隐,有什么说什么,做自己思想的主人,当精神产品的个体户。而那些纹了各派logo的人,要么跟有势力的观念签约,要么替有来头的口号打工,为了步调一致、旗帜鲜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的思想和见解怎么看怎么像是统一发的。
我的另一位兄长、蜗居在北四环外那间小屋里的老摇滚侯牧人,前些时作了一首歌《像个傻X一样活着》。在这个住满了精算师的世界,在这个由牛X们把持的天下,“平民”、“丧家犬”和“傻X”差不多是同义词。这首歌我含着眼泪听了很多遍,其中有两句特别深地打动我:
像个傻X一样淳朴、善良,活着有多好啊
保持你的骄傲、勇敢和尊严,活着有多好啊
2018年6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