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读者朋友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以为我要学做太史公,真的想写什么鸿篇巨制,记录下我们这个社会30年来的变化发展历史轨迹,我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野心,更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想撷取杭州大学历史系兴替盛衰一个小小的个例,看看其所透露的世象变幻,说说其所反映的文化落差。
41年前的今天,正是我跨入杭州大学门槛的时候。当时的杭州大学,文科方面除了外语系之外,也就是中文、历史、政治三个系科。在这三个系中间,中文、历史并驾齐驱,一时瑜亮。至于政治系,则只能当个附庸,不但中文、历史系的学生瞧不起它,连它自己的学生也有点儿灰头土脸、自惭形秽,这也是事出有因,它的学生入学考试分数普遍低于中文、历史两系,据说平均达到近10分。在我们这个推崇应试教育的社会里,分数成了衡量学生水平高下的主要标尺。政治系学生的分数比较低,自然脸上不怎么光彩,在言行上也显得谨慎和收敛,不同出头露面的好事者去沾边。
我很高兴自己选择了历史系。因为自己虽然没有什么能耐,可是历史系在当时的风光,却让我能跟着出彩,正所谓“水涨船高”、“狐假虎威”。
那可真的是历史系最具辉煌的岁月,它的名头在全校叫得最为响亮,它的学生在莘莘学子中备受尊敬。这种地位不是它自封僭称的,而是真刀真枪靠本事自己打出天下的。这里有具体的依据可作证明:
连续四五届全校学生百科知识竞赛,历史系始终独占鳌头,蝉联团体总分第一名简直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个人一等奖5个名额中,历史系学生少则3席,多则4人。有一回居然独吞独吃,半点谦让也没有。15个二等奖中,历史系学生通常也占据半壁江山,至于三等奖、优胜奖,更是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将全校规模的竞赛,几乎回回变成了历史系内部的一场游戏。在其他系,得个三等奖就算英雄豪杰,可在历史系,得三等奖就等于是打了一场滑铁卢,只有回寝室反思的份儿。在全校同学的面前,历史系的学生差不多成了知识的象征,“书橱”的代称。
更令人叫绝的是,当时历史系的学生不仅读书上是出类拔萃的尖子,而且玩得也让人心跳,他们兴趣之广,智商之高,体能之棒,玩法之精,足以让其他系的同学为之折倒:围棋比赛团体折桂,桥牌角逐名列第二,乒乓球系际团体赛上豪居冠军,篮球场上夺得亚军,足球场上打入三甲,即便是全校田径运动会上,人单势薄的历史系,也连克诸路高手,站到了团体第三名的领奖台上。只有排球,似乎一直起色不大,与前三名无缘,给历史系辉煌的“征战史”留下了小小的遗憾。
不过,几乎和国内其他高校的历史系一样,杭州大学历史系的辉煌也是短暂的,耀眼的光彩不久就变得黯然,青春的活力转眼就消褪得无影无踪。这是命运的无奈,也是历史的必然。
大约在我们毕业的那一年(1982年),杭州大学的政治系被一分为三,分别建成哲学、经济、法律三个系科。除了其中的哲学系依旧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之外,经济、法律两系可是一出世便气度不凡,笑傲江湖。使它们一炮走红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它们的学生毕业后几乎都能够分配到称心如意的单位,捧上一只装满了鱼肉、香味扑鼻的饭碗。于是乎,原先在大家眼里的“丑小鸭”的政治系,马上变成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饽饽”。打这之后,更一发而不可收拾,又在经济等系的基础上,派生出金融、旅游、工商、财会等系科,就像滚雪球似的,没几年的时间便占领了杭州大学文科的大半壁江山,名头是越来越响亮,实惠是越来越丰厚,生源是越来越优秀,前途当然也是越来越光明。
相形之下,不要说历史系,便是杭州大学整个文科专业中的龙头老大——中文系,也是风光不再,日显萎靡和寒酸!
杭州大学历史系的没落,从我们毕业那一刻已现端倪。80余号曾有过光荣经历的“老夫子”,放在毕业分配这口大锅里一煮,顿时蔫吧,可怜兮兮让人同情和怜悯:不是分去当中学的教员,就是去档案馆、文管会、方志办等清水衙门领上一份干饷,晒太阳看云彩。同经济、法律、甚至中文系系科的学生毕业去向相比,历史系的学生实实在在成了可怜的“弃儿”,只好和哲学系那些“准哲学家”泪眼相对婆娑,同病相怜。
尽管系里的头头脑脑不甘心让自己的弟子受委屈,遭冷落,变着法儿办起文博、图书馆、档案等专业,到了后来,更干脆将历史系“升格”,易名为“历史文化学院”(上世纪90年代,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四校合并后,校政主事者在工科思维的指导下,又将历史系打回“原形”,“院”重新降格为“系”了),以此来光大门面,包装自己,吸引社会上的考生,稳定日益萎缩中的生源质量,然而依然是“可怜无补费精神”,无法扭转历史这门学科走向没落的趋势,真可谓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如今,历史系虽然还能勉强开门,可招收到的,总是那些高考中刚刚过了学校录取分数线的学生,而且往往是其他文科系科所拣剩下的倒霉者。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生源,要想续写当年我们在母校时的那种“辉煌”,在院、系际各类竞赛中笑傲群雄、尽展风流,自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丽幻想了。这样的春梦,不做也罢!
四十余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包括杭州大学(现在该算是“浙江大学”了)在内的国内高校的历史系,都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变迁,尝遍了亦喜亦悲的滋味。从文科的中心,不可逆转地滑向文科的边缘;从众星拱月般的高处,无可奈何地跌落入无人问津的尘埃。真可谓“其兴也勃,其败也速”。其实,这并不奇怪,正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一样,在学科前途上,利禄资源的配置乃是决定学科盛衰的最有力杠杆。英国大哲学家培根曾经说过:“读史可以明智。”这话固然不错,可是,我们得清醒地明白一个最普通的道理,即“明智”毕竟不等于沉甸甸的饭碗。为了这只饭碗能够装满鱼肉,也只好暂且把“历史”这碗坚硬的稀饭搁置到一边。
如果站在更高的历史层次看历史系这30余年来的荣辱盛衰,我们还可以发现,这实际上是折射出社会进步的痕迹:经济建设早已经成为一切的中心,“GDP”始终是执政者最为关注的问题,社会生活中多了几分务实与功利,少了一些空泛与崇高。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也是十分合理的变化。若是让历史系一直“辉煌”下去,那才真正出了问题呢!因为,现实意味活力,未来预示希望!
所以,比较明智的选择是,且把当年的辉煌,连缀成历史的一页,无妨偶尔翻翻,却大可不必顾影自怜,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