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斯是一位态度积极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他的一本小书《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讨论人类历史上的所谓枢轴时代,认为人类有意识的提出了若干重要的价值时,人类的历史遂有别于生物的历史。他的枢轴时代观念,引发历史学家的热烈反应。在他的百龄周年前后,各地历史学同仁举行过数次讨论会,阐述雅氏的基本观念。
《二十一世纪》既有专号,再度讨论这一问题,我即不必赘述雅氏理论的大旨,此处只拟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雅氏认为枢轴时代的几位重要人物,都有凿窍之功。这一想法,以孔子一例言之,颇似中国人所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然而,历史是累积的形成过程。孔子论「仁」,指出人性的根本价值,从此开启儒家的丰长发展,蔚为人类主要文化体系的根本。孔子功在人类,无可置疑。若再推敲孔子思想的来源,其实也不是无中生有。在孔子的当时,在传中已有若干他所钦佩的人物(如管仲、子产),其言论均可能对孔子有所启发。《周易》与孔子思想之间的关系,是中国思想史上一段聚讼的公案。《周易》本身,内容极为复杂,其卜筮部分与哲学思想部分之间,如何衍生转换,至今仍有不少未易解决的问题。然而,孔子以前有此一本极为复杂的经典,而孔子又自承好《易》,则《周易》的启发,当也是孔子思想渊源之不可忽视的一个成分。
再往前推,商周嬗易之际,商人知识分子有所反省,我在拙作《西周史》中,曾提出商末卜辞中有两个贞卜系统,一个是理性的传统,将祭祀排列为整齐的周期,祭祀成为例行的礼节,不再顾及被祭先祖的意义。这是一种解除迷咒的态度,鬼神意志及其对于人间的影响,已不在考虑之列;宗教遂是人间社会典章制度的一部分而已。
商末另一传统,则是将商代祖先的祭祀的自族性格放在一边,这一派的祭祀对象极有包容性,甚至外族也可列入祀典。如上两种态度,固然层次不同,故已有理性与超越的性质。
周初天命观念,姑且不论其中有无传的成分,周人却确实以为天命有其道德的裁决。而且周人族人持之不疑,于是有周公与召公对天命何为的辩论:召公以为天命降于周人,周公以为降于周王。同时,周人谆谆告诫自己人,天命靡常,惟有德者居之,不可自己骄奢,以致失落天命。这种戒慎恐惧的态度,在传中原不一见,而且早于孔子,以至孔子时代,古代贤哲训诫世人的主调一致,殆是相当确立的道德意识。
由此,孔子的理性主义超越意识,源远流长,不是忽然出现。同样的现象,也见于犹太教/基督教的超越意识。摩西的独一真神观,令人以为颇与埃及阿克那教法老的独一真神观念有关,这位真神(太阳神)是生命之源。而其思意所及,故施万物,不但人类,凡是生物的生命,皆由神赐,一枝山草之微,也沾雨露之恩。这是犹太教/基督教的根本教义,其来源可以早于摩西。
巴比伦的马度克大神,原是两河神祇源流中一位尊神,但不是独一真神。这位大神,在巴比伦时代,确是代表冬去春来,生命复苏的复活现象。犹太人曾大批被掳入两河,他们在尼尼微城下哭泣,亡国之痛,一定也会转化为复活的指望。
更往前推,两河吉尔格玛弗传说,流传长久,而且遍及各处。这一传说的主题,即是追问生命的意义,传说则以为「不朽」,不必在肉体的生命,而在于有值得后人纪念的功业——这也是超越了自然生命的价值。
犹太教/基督教传统,在中东地区逐渐发展,期间不断接受早期人类文明埃及与两河两个文化系统的影响,其后基督教又承受希腊/罗马文化系统的浇灌。犹太教/基督教系统的众位先知,耶稣基督,以至后者的几位重要使徒,都是今天基督教系统超越观念的有功之人。
另一个问题,则是曾经历枢轴时代的文明,到底有哪几个?这一问题,涉及空间区别的观念。雅斯贝斯以为中国、印度、地中海等地区、希腊,都曾经历枢轴时代,而亚述帝国、日本……不与焉。如果将这一命题,严格界定曾经枢轴时代的空间,则今天「中国」的大部分,今天地中海东地区的不少部分,希腊半岛的北半部,都只是承受枢轴时代影响,而不是其发生之地。循此原则,日本于弥生时期以后,承受亚洲大陆文化的影响,也有了超越的价值意识,日本又何尝不是今日中国文化圈的一个份子?正如英伦三岛的西欧文化,又何尝不是枢轴时代的后裔?
这一问题,与前节所述个别枢轴时代文明的渊源一样,都涉及历史演变长流的分合。历史长流的任何一点,既是上承无数的因,也是开启下游无数的果,正如柴束拦腰一扎,两端都是分歧百出,难以究诘于一丝一线。
最后,雅斯贝斯指出,近代开始的科学文明,是人类历史上另一次重大发展,其意义不逊于当初枢轴时代之开启鸿蒙。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这一命题已经不言可喻。科学时代文明,其主要动力是科学家求「真」的动机,然后随波经过科技结合,改变了人类生活形态,其影响将是一个全世界性人类文明的涌现。这一发展,自然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其意义绝不下于人类第一次发展的超越意识。
现在全人类困惑之处,则于求「真」之外,如何延续求「善」求「美」的超越意识?以及如何开创与之相关的价值?人类社会生活,必有群居。许多个别的个人,当有一套群居的价值,规范其彼此互动的方式,庶几能互济合作,而不致冲突排斥。这些规范,各大文化系统都已在枢轴时代逐渐界定其基础,衍生、阐释发展为整套的伦理、道德以及法律。这些文化系统,因其基本立论颇有差异,由基本点引伸的价值观念及规范也有所不同。在人类社会势将「定于一」的前夕,如何将各文化系统间观念格逆不能兼容之处,求取共同机关,当是我们必须严肃思考的课题。
举例言之,基督教与回教两大文化系统,都主秉持独一真神观念。两个文化系统的冲突很难在短期内解决。又如,中国文化系统的「个人」是社会网络中一个结果,在社会空间中有其歧出的关系丛,而在时间轴在线,也有其承前启后的位置。相对而言,基督教文化的「个人」,理论上只与真神之间有「祂-我」关系,此外即是独来独往。这两种不同的「个人」观念,引发了今日常见「人权」内含的争辩。同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同文化系统也有不同的认知,并且由此发展出不同的价值观念。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2018。
全球人类文化,如何与过去的主要文明相衔接,不应当是由某一个文化系统独占,排斥其他文化系统,并任其消灭。同时,现代科学文明中,是否也可有某些立论的基本之处,足以由此阐释引伸为人类共处及人类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共同价值观,并由此建构、规范,当是我们必须深思的大问题。
初步的构想,科学工作者在探索知识的过程中,有其一定的职业习惯。为了求真,科学家必须持严谨的态度,锲而不舍,循一定的逻辑,观察与思考,科学家不能因为一己好恶而窜改数据或数据。凡此诚敬,正符合于儒家道德的「忠」。科学家常有存疑之心,不得武断,更不得护短,这是儒家「恕」字的内涵。孔子将忠恕合解为「仁」,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由「仁」出发,则整个儒家道德系统,都可由这一人性的根本点引伸发挥。于是,科学家的职业习惯,可以转化为职业道德。并进一步,职业道德即可普化为一般道德,则人与人之间,人与人群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诸般伦理与规范,也不难建构了。
在「美」的方面,「真」也有转化的余地。科学家寻求知识,总盼能成系统,而不是一堆散乱无以组织的材料。越是有解释力的知识系统,可能越是简单。例如爱因斯坦的理论系统,即是简单的一个算式。近世极有贡献的天文物理学家鞬陀罗色伽,曾屡次表示,他的理论,实际上即在追寻美学的干净利落。杨振宁先生称赞狄拉克(P. Dirac)的研究犹如明澈的秋水。凡此都是科学家从「真」中寻见了「美」,其境界其实也不让于文学家、音乐家与艺术家对「美」的追寻。
如果在科学文明的时代,我们能建构一个真、善、美互通的超越观念系统,则这一波人类发展,将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上,占有重大的转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