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进入中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中国文化第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类重要文明的影响,相当程度地改变了自己的文化特质。在佛教进入中国以前,中国人的信仰,是对神祇的祭祀与对祖灵的崇敬。神祇通常是自然力的神化;祖灵是由生殖而衍生的慎终怀远,也是亲子之情的扩大。神祇与祖灵的信仰,没有深刻的教义,对人生种种终极关怀,不足以提供普世超越的解释。来自印度的佛教填补了中国文化的这一空缺,而且在其刺激之下,中国传统的神祇信仰,也发展为本土的宗教——道教。
佛教何时进入中国?至今仍旧聚讼未决。传统的历史资料中,汉明帝时,佛教见于记载:明帝曾有金色神像的梦,群臣中或以佛像为答复。这一故事本身,其实反映了当时人对于佛教已有相当认识。考古学上,四川乐山崖墓的佛教刻像及江苏连云港孔望山的岩壁刻像,都属于西汉中期,是以佛教进入中国当在东汉以前。湖北天星观二号墓出土的战国时代文物,据说有类似佛教妙音鸟及莲花座的艺术造型,其究竟情形,还有讨论余地。此说如果属实,则佛教进入中国可能更早到战国之时。然而,历史的发展,总是渐进的,一个宗教系统进入另一文化体系,应有相当漫长的发展过程;从初次进入至发挥影响之间,必有相当时间的落差。史学工作者注视之点,当是历史事件发挥影响之处。
丝道开通,佛教在当时的西域已经十分兴盛,只是自张骞以下,似乎都未注意到当地的宗教,是以史书记载,例如《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于佛教全未提及,更遑论其传播中国的事迹。佛教进入中国,大致是由丝道上的商贩带来其信仰,而在中国民间逐渐传开。这一过程是在小民百姓中进行,社会上层的文人学者,未必注意及此。于是东汉重要的学者,如王充、王符、仲长统之辈,都未于议论时事的文章中提起佛教信仰。相对地说,当时民间已有严佛调这样的人士接受了佛教而出家剃发为僧。楚王英与笮融设立的道场,规模已经不小,其参加仪式的人数,竟可以万计算,是以有些地区接受佛教的一般百姓已为数不少。
东汉儒家思想发展,颇受官方注意。西汉晚期,谶纬之说盛极一时,也常于政治权力斗争场合,被人用作宣传得天命归属的工具。东汉皇室不愿思想界有威胁皇权的潜在机能,为此两度以皇权主持学术讨论,钦定了儒家思想的范围。
儒家阵营中,也有清除谶纬荒诞不经之说,及审查经文真伪的内在需要。儒家经典研究,从此以章句训诂为重,一字一句地考证,可以动辄数万言。烦琐学风,不能满足知识分子的心智需求。在这一条件下,东汉以至魏晋学者重新捡起长期搁置的老庄之学,以探讨形而上的哲学命题。东汉魏晋的玄学,其实是跳出儒家经典以外讨论认识论与本体论的一些论题:才与性的分合、无与有的同异……
玄学之兴,遂使佛教有所假借,一则佛教的教义,原来即讨论现象真幻、本体有无,有关人生终极关怀的议题;二则玄学的词汇适足为佛教借用,用华言表达佛教的思想,亦即所谓“格义”。目前所知佛教早期的文献,当以《四十二章经》为最早,其经文支离零碎,不足以代表佛教主旨,大约只是传教所用的简单说明。此后佛教经典译成华言,不借老庄名词,几乎不可能使中国人领会玄旨,“格义”用久了,正如借人衣服,久假不归,竟成为自己的形相。
佛教进入中国以前,中国人虽有宗教性的活动,却没有抱持一定教义的宗教信仰,也未见具备一定组织的教团。对于神祇与祖灵的奉祀,是国家的祀典。这些信仰中,“天命”观念确与道德要求配套,有发展为超越性宗教信仰的可能。然而,天命观念终于只停留在政治层面,作为国家权威是否合法的借口。天、地、山川,以至各种神祇,在国家祀典列为制度之后,凡此超越性的自然信仰,都成了国家政治权威的附属,又终于在政府组织官僚化的过程中,成为管理系统的一部分。祖灵信仰来源颇为古老,既有生命的关心,也有死亡的怀念。中国人生活中的祖宗奉祀,也有浓重的宗教情操。然而,由于“神不歆非类”的排他性,祖灵信仰不能成为普世的宗教。
在中国思想史上,墨家有极强烈的宗教情操:有主神上帝,有“巨子”以下组织严密的墨家学派,几乎可以转化为教团。西汉天人感应的学说,与“谶纬”活动相配,奉孔子为“素王”,有了教主与预言,若其发展为有组织的教团,则那时的儒家,也未尝不可能转化为宗教——而且可能是凌驾政治权威的宗教!这两次机缘,学派都有可能转化为宗教,却终于都没有实现!在汉代,印度的佛教进入中国,中国不仅有了宗教,而且有了两个宗教:外来的佛教,本土的道教。
道教出现,与太平道、天师道的活动密切相关。东汉末季的大规模农民反抗之举,有其前例,亦即秦末陈胜、吴广的革命与新莽时的赤眉绿林军起事。那两次前例,除了“篝火狐鸣”之外,庞大的农民武装行动,并没有宗教信仰为维系的力量,也没有任何教团为核心组织。太平道与天师道则是以宗教信仰主导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在太平道与天师道起事前,即已有教团传播信息,组织群众,然后才诸方同日并起,互相响应,举国骚动。天师道的活动规模较小,但是组织更为严密,也更为持久。汉末农民群众的大规模组织活动,由宗教活动催生,也因为这种活动,而终于转化为道教,一个本土性的教团。
在太平道与天师道的时代,先秦道家的思想,未必已成为道教教义的有机成分。道教初起时,其内容大致是收罗中国传统的神祇,例如天官、地官、水官、雷神、泰山神诸种代表自然力的功能性神祇,组织为类似政府官僚系统的神廷,再加上巫师为灵媒的传统,以交通众神。西汉天人感应的观念,遂可与这两个成分焊接,构成一套联结人神圣凡的信仰系统。于是,在前节已提起的望气禨祥的方术,以及吐纳导引的养生,均可容纳于这一系统之内。两汉方士之术数,以役使鬼神为手段;其修身养性,以长生为目的。道教结合这两个层面,于是形成后日道教中的符箓与丹鼎两支。
在仪节方面,道家的焚香礼拜,甚至后来道观的清规,大致均由佛教借袭;静坐思过、抟首自责这一类反省的行为,则兼采佛教与儒家的修养功夫。后世道教的发展,当以南北朝为最重要的阶段,东汉时代,其教义、教规与组织都还未十分完备。
汉末的道教,若以太平道起事前的《太平青领书》号召言,是求太平,亦即诺斯替教(Gnosticism)所企求的“千禧年”一类的劫数观念。中国的五行相生观念,在秦汉政治上表现为五德转运。世运转移与劫数观念,也可说有相类之处。然而,启示的劫数,终究与机械的转运不同。太平道领袖张角,自许为“黄天当立”的代表人,毋宁是“救世主”的身份。劫数与救世主观念,均为中亚启示性宗教的特色。印度的原始佛教转化为度人度世的大乘佛教,其转化过程是在中亚形成,当亦可能是吸收了这一成分。汉中天师道,更是意图在人间经营一个新秩序。然而,新秩序的神权,不是以人间秩序为满足,其终极目标,仍当是经由救赎,脱离劫难。
以上所述,道教的形成与发展,应可视作反映佛教进入中国,中国人有的接受了外来宗教,有的人受佛教的启发,糅合中国文化中的若干成分,组织了本土的宗教。这一宗教的第一波发展,仍当是在原来方士、巫术的传统中,焊接上劫数、救赎与救世主诸项外来观念,奉祀传统神祇,发动群众力量,以寻求新秩序与新世运。
因此,佛教进入中国,对于中国而言,其重要性不下于基督教进入地中海世界,而且大有过之。因为佛教未能完全笼罩中国,却激发了一个中国的本土宗教。自此以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始终是儒、道、佛三家互相激荡,互相影响的结果。
摘自《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