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最为黑暗的时代,前后十多位皇帝,除了太祖、成祖、仁宗、宣宗少数几位外,大多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混蛋、白痴、无赖加恶棍的货色,即便是洪武皇帝与永乐天子,在承认他们有能力有魅力的同时,我们对其暴虐凶残、草菅人命、刻薄寡恩的人品德行也很难以苟同。
在今天看来,人们摊上这样的遭遇,真是可谓命运上的大不幸,而这样的皇朝称“大明”,真是一种讽刺,“大明”其实正确的解读应该是“大暗”。金庸先生曾说过,从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个君主,他们的总平均分数和明朝十六个皇帝相比,在数学上简直不能比,因为前者的是相当高的正数,后者是相当高的负数(参见《碧血剑》附录《袁崇焕评传》)。客观地说,这话说的丝毫没有错。与明代前期相比,明代后期的政治更是每况愈下,断崖式下坠,越来越走向漆黑的深渊,与之相伴生的是党争激烈、倾轧无已;阉党、浙党、闽党、齐党、东林党冲突迭生,生死相搏;红丸案、移宫案、梃击案纷至沓来,冤冤相报。这种险恶的政治环境使得不少功臣名将举步维艰,动辄得咎,稍有一个疏忽,陷足于其中,则往往葬送自己的政治前程,甚至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使自己成为某一政治人物或政治势力的牺牲品。当时著名将领、抗(后)金英雄熊廷弼的遭遇,就相当典型地反映了这一现象。
熊廷弼是明代万历末年与天启年间镇守辽东的明军主帅。明朝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他出任辽东经略,所接过的是一副残破不堪的烂摊子。当时明军与后金军之间战略会战——萨尔浒之战刚刚落下帷幕。在这场决定了辽东战略主动权归属的战事中,后金统帅努尔哈赤充分发挥八旗精骑机动性强、冲杀力大的优势,实施“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作战指导原则,分合变化,灵活机宜,迅捷迂回,大创聚歼,在短短数日内,先后大破各路明军,歼敌二十余万人。明军遭受了无法形容的惨败,骁将杜松、刘綎等命赴黄泉。
从此之后,明军畏后金铁骑如虎,称得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望风披靡、肝胆俱裂”。明朝关外之地大多丢弃,战场主动权彻底易手,后金兵锋直指山海关。熊廷弼在这个时候到达辽东地区收拾残局,不啻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委实太不容易了!所谓“大厦将倾,非独木所能维系”!
《吴子·论将》有云:“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熊廷弼不愧为深富韬略、资兼文武的统帅之才。他抵达辽东前线后,即根据明军新历毁灭性的惨败、后金贵族进攻势头正盛、锐不可当的实际情况,制定正确的战略方针,采取积极防御之策,练兵守城,招抚难民,整肃军纪,修缮器械,作好持久作战的充分准备,从而迅速稳定了局势,缓解了明军上下普遍的畏敌怯战心理。后金方面观察到熊廷弼整军经武有方,明军实力有所重振,无机可趁,就不敢贸然地发动进攻,整个辽东战场的局面遂出现了比较大的转折,至少得以暂时的稳定,没有走向进一步的恶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熊廷弼称得上是明廷的大功臣,身系辽东战场安危得失的中流砥柱。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大功臣,到头来还是成了黑暗政治的牺牲品。明熹宗登基后,一味宠信大宦官魏忠贤,使得嘉靖、万历以来的黑暗政治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阉宦势力牢牢地控制了整个朝廷的军政大权。朝廷中的官员们大多都依附于魏忠贤等阉竖,他们彼此又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倾轧不已,把朝廷政治闹得一团乌烟瘴气。
在当时,唯有东林党比较清正刚直,他们以前辈于忠肃公的品德情操相勉励,“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于谦《咏石灰》)。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姿态积极参与现实政治,与魏忠贤为代表的腐朽势力展开坚决的斗争,成为整顿士风、挽救时局的唯一希望。
然而,由于顾宪成等东林党人并不掌握朝中实权,加之他们中间不少人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甚至固执偏颇、党同伐异等原因,他们的最大作为也仅仅是清流议政,针砭时局而已,所以并不能真正改变现状,反而往往因忤逆阉宦势力而遭到打击迫害。很显然,他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过零丁洋》诗句)这一点倒是做到了,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诗句)的理想实现却是门都没有。
熊廷弼不仅军事才能出众,而且在政治上也不乏良知,怀有正义感。他十分痛恨阉宦专权误国,同情支持东林党为代表的清流正直势力,这样,就大大触怒了阉宦集团以及依附于他们的朝中大臣。这些人视熊廷弼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处处和他作对,事事与他为难。这些小人成事虽不足,但败事足有余,尽管什么象样的本事都没有,但在整人方面则个个无师自通,心狠手辣,全为九段高手(所以,要能在光怪陆离的社会上混个人模狗样,不至于早早出局,一条基本的原则绝对不可动摇,即宁可冒犯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针对熊廷弼制定的行之有效的持久防御、伺机反击战略方针,他们横加否定,栽赃陷害,接连不断地给皇上进奏章,上疏启,弹劾攻击熊廷弼,诬蔑他胆小,不敢出战迎敌;中伤他无能,未能够尽复失地(真是站着说话不闪腰)。昏庸的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先是革了熊廷弼的职,听候查办,不久又干脆将他逮捕关押。可怜一代名将,“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底遭虾戏”,壮志未酬而先罹牢狱之灾。
然而,熊廷弼所遭受的迫害还远远没有结束,更大的荼毒还在后头呢!随着以魏忠贤为代表的朝内外邪恶势力打击镇压东林党人力度的步步升级、层层加码,以及肆无忌惮屠戮朝廷里的正人君子的全面展开,作为东林党同路人的熊廷弼,其头上死亡的阴影也就骤然降临了。
熊廷弼在辽东前线抵抗后金进攻,立有靖边卫国的大功,所体现的正是广大民众的共同心愿。“公道自在人心”,他无辜蒙冤入狱,百姓们都十分同情他,民间流传一部绣像演义小说《辽东传》,它热情讴歌了熊廷弼镇守辽东、痛击后金军队的英勇事迹。魏忠贤的徒党有一个名叫冯铨的,其父当年在辽东出任布政使一职,后金大军还未开到,先就鼠窜南奔,“逃之夭夭”了。《辽东传》第四十八回有“冯布政父子奔逃”一节,生动传神地描写了冯铨父子弃职而逃的狼狈丑态,反映了广大民众对阉宦势力的极大蔑视和憎恶痛恨。
冯铨对此事殊为恼怒,怀恨在心,加上想趁机讨好贼首魏忠贤,便买了一部《辽东传》藏放在衣袖里,趁着朝见熹宗时,将它当作“罪证”呈送上去。诬告说:这部演义小说是熊廷弼收买指使他人所作,在书中,他恬不知耻,吹嘘拔高自己的功劳,对朝廷则多有讥讽攻击,一笔抹煞陛下您的英明领导、丰功伟绩,实在是犯上作乱,罪无可绾。明熹宗一听,登时大怒,即刻下旨将熊廷弼从牢中提出,押赴刑场斩首,还将他的首级传送到各处边界上示众,“传首九边”。就这样,明朝末年屈指可数的军事人才熊廷弼,为他的正直和刚烈而献出了珍贵的生命。
熊廷弼的死,纯粹是黑暗政治的产物,是朝廷政治倾轧、宦官势力迫害正直之士的具体表现。它再一次用鲜血证明了,历史上这么多的功臣勋将招致不幸,衔冤殒身,其原因是极其复杂多样的,决非简单的一句“功高震主”所能包含,所能概括。值得特别指出和强调的是:政治腐败黑暗对于众多功臣勋将来说,是无情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而在这其中,小人的上窜下跳,栽赃诬陷,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则比正面的敌人更为恐怖、更难对付,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