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唸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又有些小资情调,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在他(她)年轻时,大概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文学梦。
就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而言,文学梦首先是诗歌梦,辛弃疾词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是文学青年无可救药的青春病。
我也曾年轻过,同样做过文学梦,起点就是学写打油诗。我初中毕业即踏入社会,在底层苦苦挣扎,卖苦力赚口粮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怎么也不明白,今天还有不少人竟然向往着重回那个恐怖的时代?在我看来,这不是脑残,就是居心叵测。
人即使在最困厄的环境下,内心深处依然会保存有一份超俗的精神生活之期冀,这也许是当时支撑我不曾自暴自弃的生命之光。这种生命之光,引导我做起“文学梦”,使我的心灵从肉体中分裂出来,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古人有言:“诗言志,歌咏言”,放飞灵魂的最佳选择,就是读诗品词。一本喻守真先生编写的《唐诗三百首详析》,一本龙榆生先生撰著的《唐宋名家词选》,成为了我走近旧体诗词的最早启蒙。它们为我打开了中国古典诗词宝库的门窗,使我的生命从此得到了真正的升华!
与当下坊间充彻粗制滥造、误人子弟的国学“垃圾”截然不同,喻先生、龙先生的著作称得上是学术精品,融知识与审美为一体,铸普及与研究为一炉,真正的大家之作。姑且不说两位先生对诗、词的点评,多有画龙点睛、入木三分的神来之笔,更重要的是,两书在诗、词知识、古典文学理论的传承上也是用心良苦、功德无量。《详析》对旧体诗的格律不乏扼要而精妙的普及,并详尽注明《唐诗三百诗》中每一个字的平仄声,每首诗所用的韵部。而《词选》除了介绍所选词作的声律、韵读之外,还大量地征引了历代诗话、词话材料,对词作者的生平事迹、作品的创作背景与过程,作品艺术特色、思想内涵、在词史上的地位与影响以及相关的趣事逸闻,等等,做了全方位的展示,真可谓是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反复观摩这两本书的结果,是使得我渐渐对旧体诗词有了一定的感觉,留下朦胧的印象。如开始知道:声需分平仄,句要合韵脚。什么“律诗”分有“平起正格,仄起变格”,什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也懂得诗虽有格律,但也不可过于拘泥,不能以声碍辞,以辞害意。像崔灏《登黄鹤楼》一诗中,“黄鹤一去不复返”连用6个仄声字,可同样是惊心动魂的好诗,谨守法度与通权达变乃是辩证的统一。另外,也渐渐有了诗学史、词学史方面的基本常识,以及诗词美学的初步概念,脑袋里兼收并蓄,装了一大堆诸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草蛇灰线,意在言外”、“隔”与“不隔”之类的玄妙说法。可以说,经过喻、龙两位先生著述的启蒙,我当时对旧体诗词虽未能“入门”,但毕竟可以在门外窥视张望了。
除此之外,当时的我还读了一些旧体诗词,像海绵吸水似的,背诵默记了许多佳作。鲁迅在当时是受到当局完全认可的中国文化旗手,而鲁迅的旧体诗又实在写得太好---能与他比肩的现当代文人中恐怕只有郁达夫一人而已,“竦听荒鸡偏阗寂,起看星斗正阑干”,“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如此佳句,可谓天籁。所以,他的诗几乎全让我给记住了。
又如,当时毛泽东发起“评法批儒”运动,被列入法家阵营的古人,不乏第一流、第二流的诗人,如李白、李商隐、李贺、柳宗元、王安石、刘禹锡、陆游、辛弃疾,等等,他们的著作被大量翻刻出版,于是乎,又让我大快朵颐,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共来百越纹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上层”、“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等名篇佳句,尽收于腹笥。
此外,还在传阅“禁书”的过程中,接触到一些旧体诗词,像郁达夫的诗作名句,“曾因酒醉策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就是偶尔得之,并被牢牢记住的。
当然,在那个时代,最熟悉的还是“伟大领袖”毛泽东的诗词。毛泽东的历史功过这里且不去评说,但毛泽东的才情文思为天下所罕见,则当属笃论。其在旧体诗词创作上的造诣之精湛、卓越,只要是持客观的态度,自应予以承认。像“苍山如海,残阳似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的诗句,堪称千古绝唱,所以,我当时最稔熟的旧体诗词,应该首推毛泽东的诗词作品。至于他后来写出“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这样的东西来,那可真的是属于自毁名节,佛头着粪了,令人扼腕浩叹,不胜惋惜!
读诗稍多,则不免心猿意马,手痒难耐,也想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凑”,虽然,不能写出像模像样的诗,但胡诌“打油”总还是可以的。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内心有一种冲动、一种渴求,希望借这个过程,释放压抑在自己身上的纠结,发泄自己心头的郁闷,所谓用诗歌这杯苦酒,来浇心头的那个块垒。郑板桥《沁园春》词云:“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庶几近之。
记得最早的习作,是在一次赴绍兴柯桥附近的湖塘镇,拜访胡世庆先生之后写下的。
这位胡先生,在当时可谓是一个“异类”人物,身份虽是农民,但不治生业,以读书自娱,曾给郭沫若写信,论学衡文,得郭夫人于立群亲笔回信,从此在村中声名大噪,时人目之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他的交游似乎很广,与“缘缘堂”主人丰子恺先生也有数面之缘,手中存有丰子恺先生亲笔题签的照片,照片上的丰先生鹤发童颜,长髯飘逸,可谓仙风道骨,超凡脱俗,背后题款为:世庆贤棣惠存。仅凭这一点,就让当时的我对这位胡先生大为倾倒,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位胡先生,后来成为有名的“农民红学家”,并在四十多岁时娶一位慕名爱才、主动投怀送抱的东北女子为妻,如花美眷,天上人间,还出版过一部颇有影响的《中国文化通史》,曾一度大红大紫,名闻遐迩。
当时,胡先生虽未曾发迹,蜗居乡间,但已是不同凡响,从其藏书之富,即可见一斑……至少在我的眼里。胡先生的最大美德,当属乐于提携后进,因此能够接纳我这样的无知少年,允许我前去叨扰,临别前他还让我和同行的徐扬生诸君借走多册图书,如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故宫博物院书画集》等等,我们一行当时可真的是喜出望外,满载而归。
回到家中,激动心情犹未能平复,既然无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将心中的所思所感形诸于文字,一般的记叙文不足以表达,于是就尝试着用旧体诗来倾诉,一口气写成了五首所谓的“七律”,并呈寄胡世庆先生以求郢政。其中一首全诗如下:
呈寄湖塘吴世庆先生(之五)
寂寞黄昏独倚楼,先生居处访何秋。
青山隔岸无烟霭,碧水萦萍有木舟。
临川梦沉还魂在,商容人湮梓乔留。
何当小室恭洗耳,十里湖塘再度游!
1973.03.15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这写诗也如同吸烟一般,很容易成瘾,一旦尝试,就“易放难收”,唐突字纸,打不住了。尤其是从友人那里得知,胡世庆先生看了我的五首“歪诗”后,居然颇为赞许、表扬有加,更是让我热血沸腾、余勇可贾了。于是就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又胡诌了不少歪诗。例如:
读文天祥《过零丁洋》诗有感
1975.02
欲挽狂澜惨经营,愀然雁过黯秋星。
壮士生涯原幻梦,百姓劫数等浮萍。
风波浩渺颂炎宋,愁绪迷茫过零丁。
生前争知身后事,年年柏桧为君青!
残春
1975.06
海上渔氓山里樵,都缘春老怨寂寥。
风吹软絮最无法,雨打残枝已动摇。
昨日梁间燕去也,今宵灯下语悄悄。
几多花落凭君问,此刻江南梦自遥。
绝句一首
龙泉三尺蓬莱有,灞上老人世已无。
少小空悲王谢业,年年雁又过杭苏!
1975.02.08
诗的主题不外乎是抒发历史之感慨,寄托个人之情愫。今天看来,其虽然不免于故作姿态、无病呻吟之讥,但当时自己可真的是倾心投入,谓之“呕心沥血”亦不为过。敝帚自珍乃人之常情,直到今天,我还时不时地“光顾”它们,以纪念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痕迹。四十年后再回首,读着自己这些劫后余生、什存其一的“涂鸦之作”,我的心情可谓是非常的复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让人不胜欣然,也无任感慨。
当时,毕竟眼界狭窄、知识贫乏、信息闭塞、生活单调,因此,诗的题材也就有限,境界也就平凡,翻不出太多的花样,玩不转多少的噱头。比较可以记上一笔的是,几个朋友间的情谊十分真诚,彼此间走到一起,是意气相投、同病相怜,这种友谊不曾掺杂任何功利的因素,所以,往往能历久弥新,天荒地老。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所以,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诗作中,有不少是赠友人之作,这里,谨迻录两首,以见一斑:
再赠徐扬生两首(之二)
李自芳菲桃自红,一年一度又重逢。
完淳高捷古今少,宋玉数奇中外同。
月照无言生冷夜,鹃啼有泪恨春风。
回头浑浊人寰地,不堪风流付与东。
1975.01.06
赠戚越明四首(之四)
山青云薄水澌澌,聊将百感付歪诗。
为有惘然无限意,顿教重立不多时。
生涯大抵都如此,朋辈各自劫离支。
千言归一共记取:勤奋书札慰相思。
1976.07.20
诗本身是幼稚的,但情感却是真实的。四十余年过去,彼此的人生轨迹大不相同,“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贾谊《鵩鸟赋》)冥冥之中,各有各的命运,你无从选择,亦无法选择。像诗中的徐君,1977年考入浙江大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赴美国深造,获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四十岁刚出头,就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为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日前又履新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美国梦与中国梦,在他身上都做成了,是典型的学界精英、生活赢家。而诗中的另一位,戚君,则是依旧在家乡绍兴,知雄守雌,知巧守拙,诚实地工作,悠闲地生活,同样活得坦然,过得快乐。
也许他们早已将我当年赠送给他们的诗作遗忘了,但这份情谊却始终存在,而我自己呢,寻觅和发现这些诗作的过程,本身就是重温旧梦、拥抱友谊的见证!
打油诗没有写好,我又患“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毛病,玩起“打油词”来了。在我的感觉里,长短句的词,较之于中规合矩的诗,体裁更开放,形式更自由,变化更多端,遣词造句更灵活。有更多的抒发喜怒哀乐之情的空间,有更好的表达兴替盛衰之理的途径,于是,在写打油诗的同时,我还偶尔写些莫名其妙的“词”,自得其乐,大放厥词。天知道,我当时居然是那样的狂妄自大,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谓“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敌”,当时的我就是一个典型的“傻冒”!
地球人都知道,词牌名目众多,作词比写诗更加讲求技巧,也就是我一个人懵然无知,所以,在这种背景下我写的词,就恐怕连“打油”的资格也够不着了。不过,我不怕闹笑话,不怕献其丑,还是勇于抄录几阕,立此存照:
忆秦娥
月
1974.09
壮怀烈,仰望碧空中秋月。
中秋月,光自皎洁,语自喑咽。
银河万里无穷极,我欲凌翔高歌越。
高歌越,满腹文章,一腔热血!
沁园春
秋夜
1976.10.19
千种滋味,百般情感,萦回心房。
恨西风乍起,黄昏又近,长空雁叫,匝地星朗。
人声渐悄,偶有犬吠,寥寥渔火隐大江。
徘徊久,为新词敲韵,最喜凄凉。
为何这般形状?是景色更添思情长。
纵有朋如云,何比父母。异域虽好,不是故乡。
闷来向风,愁深痴坐,间或学书散心肠。
说不尽,挑孤灯如豆,四壁幽怅。
浪淘沙
无题
1976.10.20
霜白月自明,叶落纷纷。
西风留下孤雁声。
纵将横笛吹弄起,难诉凄清。
无情似有情,其情最深。
怅望寥廓梦不成。
此中滋味谁省得,一片冰心。
今天看来,这样的东西,当然显得幼稚可笑了,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从荒唐无知中渐渐地走向成熟的,完全不必为少不更事而羞愧。另外,一个人再是不济,做任何事情,只要持之以恒总是会有所进步。写诗同样如此,锲而不舍,日积月累,自然会有长进。到我进入大学的前夕,我的打油诗似乎稍稍能咀嚼出一点味道了:
无题
万木经霜都添情,间黄染红怀素贞。
灯下疾书应寄恨,楼前吹箫自寒音。
效杜鹃处只是慕,忆秦娥时不见人。
推窗唯觉冷露逼,星稀月残夜正沉。
1977.01.08
1978年,我机缘凑巧,混入了杭州大学历史系。从此自己的人生揭开了崭新的一页。大学的专业训练毕竟不一样,与当年在绍兴时小打小闹式的自学之间的区别,就如同运动员中专业健将与业余选手的本质差异。不过,这样一来,也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容易导致心态保守,行为谨慎,往往眼高手低,不敢越雷池一步,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
就写旧体诗而言,随着我读书愈广,品诗愈多,就越是“悔其少作”,不敢再率尔操笔,班门弄斧了,尤其是听了杭州大学中文系徐朔方、刘操南、吴熊和、蔡义江等著名教授讲授的“中国古代文学”课程后,写旧体诗的胆量就完全被丢到爪哇国里,金盆洗手,改过自新。我的太老师顾颉刚先生在教育开导他弟子、也就是我的博士生导师杨向奎(拱辰)先生的信函中,曾有“读书三年,天下去得;再读三年,寸步难行”之警句,这可以借用来说明我当时对写旧体诗一事所持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