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健:《红楼梦》作者探考的“异质思维”

——在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的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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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健 (进入专栏)  


(2015年10月18日·汉中)



雷勇先生要我给文学院的同学做一个讲座,还预先出了两个题目:一是《红楼梦》研究,一是古代小说研究方法。我想,世上没有纯粹的方法,也没有万能的方法;方法是为任务服务的,在解决任务的过程中,自然会找到适用的方法。不如讲讲《红楼梦》作者探考的“异质思维”,不是既与《红楼梦》研究相关,又涉及如何运用小说研究的方法了吗?


我是第二次来汉中,也是第二次来做讲座了。1997年11月,参加第十一届《三国演义》学术讨论会,3日晚在汉中师院“漫话《红楼梦》”,4日晚在陕西工学院“漫话《水浒传》”。十八年过去了,当年的汉中师院与陕西工学院,合并为陕西理工学院,规模扩大了,实力增强了,还成立了三国文化研究所和汉水文化中心,有实力举办“2015·汉中《三国演义》与三国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我方能第二次来汉中,第二次来做讲座了。


在《红楼梦》研究领域,同样起了大的变化。周汝昌先生说,红学有四支——曹学、脂学、版本学、探佚学,重要的是曹学、脂学,十八年的变化也最大。


什么是曹学?曹学就是考证《红楼梦》作者的学问。


《红楼梦》作者是谁?大家一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曹雪芹!为什么?因为教科书是这么写的,老师是这么教的,考试的标准答案是这么规定的,今年还到处举办“纪念曹雪芹诞辰三百周年”的活动。


——但是,我们要知道一个事实:在1921年之前,并没有这个答案。


凭什么判定一本古书的作者?或者换一个角度,凭什么判定一本古书的著作权?——主要的根据是卷端的题署。什么是卷端?——每卷正文前表示书名、作者的几行文字。所有《红楼梦》古代版本,都没有署作者姓名。惟有第一回写空空道人在青埂峰下,见一块大石字迹分明,抄写回来,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关系,小说里只有这一点交代。


曹雪芹是什么人?以往主要有两种说法:


一是袁枚(1716-1797)《随园诗话》:“康熙间,曹练(楝)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曹雪芹是曹寅之子。


一是俞樾(1821-1907)《小浮梅闲话》:“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雪芹也。”——曹雪芹是曹寅本人(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又号雪樵)。


到了1921年,胡适作《红楼梦考证》,以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方法”的范例。他的假设,“大胆”在哪里?就是这么一句话——“《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当然,如果将作者生平经历充分掌握了,再来对照小说的人物情节,发现全部合辙,从而得出“自叙传”的结论,无疑是正确的。比如《儒林外史》,知道了杜少卿有吴敬梓的影子,说《儒林外史》有自传因素,是令人信服的。但胡适一点不了解曹寅之孙曹雪芹,就断定《红楼梦》是的自传,胆子不是够大了吗?


关键还要看他是怎么“小心求证”的。胡适的依据是:曹寅有个亲生儿子曹颙,又有个过继儿子曹頫。曹颙无子;曹頫有没有儿子?不清楚,胡适却说有,并且就是曹雪芹。——为什么?因为曹寅的次子曹頫,称员外郎;《红楼梦》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员外郎。所以,贾政即是曹頫;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红楼梦》即是作者“半世亲见亲闻”的事。


还有,《红楼梦》既是写“自己的事体情理”,所以只能有八十回;——为什么?因为贾府重兴、桂兰齐芳,不符合曹雪芹半生潦倒的经历,所以胡适要把写后四十回的功劳赏给高鹗,甚至说:“高鹗补《红楼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梦》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


什么是脂学?脂学就是研究脂砚斋及其批语的学问。


脂砚斋是什么人?据说是与曹雪芹“关系极为亲密、很可能就是《红楼梦》的第一位读者和批评者”,他不仅了解曹雪芹的身世,还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和修改。脂学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脂本,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在1927年出现,胡适说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它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样子”;一是脂批,“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芹为泪尽而逝”,不仅记录了曹雪芹的去世的年月日,还证实了他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作者。所以红学家们乐于引证脂砚斋的话,作为最权威的史料,有人戏之称为红学的“圣经”。


然而,在红学的实践中,曹学和脂学都面临着难以逾越的关口。


先说曹学。胡适据敦诚《四松堂集》的贴条,认定“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却又惋惜地说:“最要紧的是雪芹若生的太晚,就赶不上亲见曹家的繁华时代了”;俞平伯说:“只是曹雪芹生卒既然赶不及曹家‘全盛’时代,则以《红楼梦》为雪芹所自叙就可疑了;曹雪芹该是曹寅的儿子才合适。”这种担心背后,潜藏着一个意念:曹雪芹赶不上曹家“全盛”时代,未历过“极繁华绮丽的生活”,《红楼梦》是他的自叙传,岂不成了大的问题?


脂学情况也很不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重评”的含义是什么?红学家都解为“第二次评”,但回答不了一个关键问题:他的批语是在写作中边写边批的呢,还是在全书完成以后才批的?换一个角度,批语是批给曹雪芹看的、目的是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呢,还是批给读者看的、目的是为了理解和鉴赏这部小说?


经过二十多年的争论,红学界的形势产生了很大变化。“天涯论坛 > 书话红楼 > 红楼学术”2014年8月12日有网友ilovelxy2的贴子,题标《红楼梦老红学彻底崩盘,脂砚斋让老红学家成为笑柄》,作者以带有感情的笔调写道:


列位看官,我跟大家一样曾经是脂砚斋的支持者,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崇高的地位,你看曹雪芹和脂砚斋多恩爱啊,一个写作,一个批注,还时不时的回忆当年跟作者的美好时光,多么温馨的场景,多么感人的画卷!还有个讨厌的老头命命芹溪删去了五六页有关秦可卿的情节,多么遗憾啊。


几十年来,红学家们在曹雪芹、脂砚斋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发表了大量研究文章,各种建立在脂砚斋文字上的出版物也是接连出版,脂学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甲戌本、庚辰本等这些带脂批的石头记成了红楼梦原本的代名词。哥自己也买了几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看着满书的红色批语,哥仿佛回到了曹雪芹和脂砚斋恩爱写作的现场,那种一芹一脂的感觉真是很向往。


近些年来不断的浏览各种红学论坛,逐渐接触了一些其他学说,经过认真阅读和思考后,哥明白了,原来我们都被老一代的红学家蒙蔽了,当年那些证据不足的学说因为被老红学家们反复灌输成了“红学常识”。(http://bbs.tianya.cn/post-free-4557994-1.shtml)


网友ilovelxy2的转变是怎么产生的?因为读了土默热的“洪昇学说”和欧阳健的“程前脂后”学说。


同时,主流红学也出现了松动,其“首席发言人”蔡义江先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回应了上述质疑,并试图寻求新的出路:


曹雪芹出生太晚,抄家时年纪太小,没有那种钟鸣鼎食的生活经历;


脂砚斋并不是“最了解曹雪芹生活经历情况和小说创作意图的人”,脂批不是第二次评,而是相对于在他之前的“诸公”之评的。


——所以,《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自叙传”,它是作者听祖母及婢仆“闲坐说玄宗”式的“聊聊金陵旧事”,靠“想象之翼”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飞腾驰骋”的产物。(《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第7-8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1月版)


就在红学家对“基本教义”进行修补之际,一股“异质思维”的暗流喷涌而出,汇成了汹涌澎湃的大潮,堪称新世纪红学界的奇异景观。



2011年4月28日《人民日报》刊发文章,题《以包容心对待“异质思维”》,我不认为“包容异质思维”有普遍适用性,“异质思维”如果是“包容”秦桧,“包容”汉奸,肯定是不行的。岳飞受屈而死,秦桧终身富贵,若不是历史与小说来主持正义,将秦桧钉在耻辱柱上,世上汉奸可能就更多了。但关于红学的“异质思维”,却是应该包容的。2011年7月,我去西溪参加“杭州与红楼梦”研讨会,发表了“包容曹雪芹‘异质思维’,激活《红楼梦》研探因子”的意见,产生了很大的反响。


相对于主流红学的“异质思维”,就是长期被贬斥的所谓“索隐派”。其实,索隐是传统文化的正宗。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与裴骃的《史记集解》、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合称“史记三家注”,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红楼梦》明确宣示“真事隐去”,将隐去的事相“钩索”出来,不是很正常吗?考证派也好,索隐派也好,探研的是小说的“本事”,即素材来源。作家、版本、本事,是小说考证的三大支。我写过《古代小说作家简论》,《古代小说版本简论》,却没写过《古代小说本事简论》。由本事考证的歧义,方派生出作家考证与版本考证的歧义。蔡元培早就指出,《红楼梦》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作者是反清复明的爱国志士,“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遭到胡适的否定,斥之为“猜笨谜”。“异质思维”的再兴,只能说是“否定之否定”了。


西溪会议的主角是土默热先生,就是网友ilovelxy2赞扬的“横空出世”的“土默热红学”的创建者,堪称“异质思维”实力最厚、影响最大的生力军,其代表作有《土默热红学》、《土默热重勘〈红楼梦〉》、《土默热红学概论》、《土默热红楼文化丛书》等,核心是“洪昇著书说”,认为《红楼梦》的原作者是《长生殿》作者洪昇,“金陵十二钗”的原型是“蕉园诗社”的十二个女子,大观园原型是洪昇及“蕉园姐妹”的故园。出席会议的杭州市领导,当然希望与会者认可洪昇。权威的红学家既不肯放弃旧说,又要照顾主人的面子,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唯我旗帜鲜明地表示:如果《红楼梦》的作者确是洪昇,土默热先生功德无量,应该立一块碑;即使后来证明另人可能比他更像,你的辛苦并没有白费,因为你让大家把握了《红楼梦》那个时代,那个土壤,那个氛围,那个世界,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了《红楼梦》。


2015年1月7日,我在博客上贴出《〈红楼梦〉作者新考大盘点》,将“异质思维”提出三年后的新说,按“作者候选人”、“提出者”、“可见之成果”三项,暂列了一十六家:


1、崇祯皇帝朱由检,温外姓,见于网络。


2、崇祯太子朱慈烺,俎永湘,见于网络。


3、郑克塽,赵国栋,见于网络。


4、顺治皇帝,崟石,见于网络。


5、洪昇,土默热,见于《土默热红学》等著作。


6、吴梅村,烛影摇红、斯园幽兰,及傅波、钟长山,《〈红楼梦〉作者新探》(《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6年第6期)


7、李渔—高景芳,朱楼公子,见于《红颜·红雪·红楼》。


8、顾景星,王巧林,见于《红学研究》。


9、谢三娘(曼),谢志明,见于《红楼梦作者新考》(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


10、查继佐,李明鸟,见于网络。


11、严绳孙,铁说红楼801,见于网络。


12、方以智,科苑柳浪闻莺,见于网络。


13、康熙朝废太子胤礽,蒋国震,见于网络。


14、张廷瓒,宝石蓝贝壳,见于网络。


15、袁枚,东郭先生,见于《东郭先生红学》(沈阳出版社,2014年)


16、高鹗,小驻红楼,见于网络。


2015年1月10日,网友“科学红学”贴出《〈红楼梦〉六十一种作者论》,且考出所列“作者候选人”的生卒年,略加评判:


朱建军的朱允炆卒年无考。


温文的崇祯(1611年2月6日-1644年4月25日)、俎永湘的朱慈烺(1629-1644)、孙维中的陈洪绶(1599-1652)、王梦阮的顺治(1638-1661)、陈贤富的方以智(1611-1671)、傅波&钟长山&陈斯园&吴雪松&金俊俊&何玄鹤的吴伟业(1609-1672)、隋邦森&隋海鹰的查继佐(1601-1676)、李明鸟的张岱(1597-1679)、朱江兵的李渔(1611-1680)、郭励的曹溶(1613-1685)、何新的纳兰性德(1655-1685)、王巧林的顾景星(1621-1687)、杨军康的王夫之(1619-1692)、冒连泉的冒襄(1611-1693)、卫艳春的吴乔(1611-1695)、冯作会的林云铭(1628-1697)等16人死早了。


黄砚堂的万斯同(1638--1702)、美国人铁安的严绳孙(1623-1702)2人死的时间还不错,只是死的精度不够:这两种胡说只能精确到年,不能精确到月。


包秦的洪昇(1645-1704)、加拿大人崔虎刚&孙慧敏的曹曰玮(1671-1706)、钟云霄的石涛(1642-1707)、袁登华的曹寅(1658-1712)、刘同顺的曹顒(1689-1714)、张许文的蒲松龄(1640-1715)、兰晓东的郑克塽(1670-1717)、唐钤砚的何焯(1661-1722)、蒋国震&张师定的胤礽(1674-1725)、王诚基的雍正(1678-1735)、寿鹏飞的曹一士(?—1736)、齐玉瑞&李信田&董耀昌的弘晳(1694-1742)、张志坚的赵执信(1662-1744)、刘宗玉的方苞(1668-1749)、蔚来愚的允禵(1688-1755)、胡适&周汝昌的曹家“雪芹”(1715-1764)、周传授的弘晓(1722-1778)、陈传坤的永瑢(1743-1790)、李红旗的敦诚(1734-1791)、奉宽的高兰墅(1758-约1815)等20人死迟了。


马兴华的朱由槤、陈林&郑忠权的曹頫、李雪菲的曹硕、戴不凡的曹竹村、刘润为&赵国栋的曹渊、徐乃为的曹颜、张杰的曹骥、张放的墨香、台湾岛民王以安的查澄、孙华天的弘皎、蒋友林&程丽萍的永琛、陈志烨的高霑、张登儒的李霰、王洪军的李鼎、马孝亮的马锜、谢志明的谢再诏、王喜山的薛香玉、胡荣荣的秦玉、霍国玲的柳惠兰、童力群的程日兴、段晴也&吴玲的李含章、邓牛顿的施廷龙等22人要么无名要么卒年无考,均与作者论侯选人无缘。(http://bbs.tianya.cn/post-372-1179-1.shtml)


应该怎样看待令人咋舌的六十种新说?


逄冠卿先生的《我们应当如何直面土默热红学》,将反应者归纳为“不屑一顾派”、“固执己见派”、“扬己贬人派”、“盲人摸象派”、“感情支配派”,是耐人寻味的。自然,以中国红楼梦学会、红楼梦研究所为代表的官方红学,是绝对不会承认“异质思维”的任何尝试的,是注定要充当“固执己见派”、“不屑一顾派”、“感情支配派”的,今年是2015年,退回去三百年是1715年,也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是“选择”曹雪芹是曹顒遗腹子的结果,目的是让他早生几年,可惜父亲就不是“次子”了,胡适的说法也就立不住了,“纪念曹雪芹诞辰三百周年”,无非是一种自娱自乐而已。


我读过王巧林先生的《红楼梦作者顾景星》,任辉先生的《东郭先生红学》,俎永湘先生的《红楼梦砧解》,大体了解钟云霄先生的石涛说,赵国栋先生的郑克塽说,朱楼公子的李渔说,对于铁说红楼的严绳孙说,傅波、钟长山的吴梅村说、谢志明的谢三曼说,陈贤富的方以智说、张许文的蒲松龄说,也乐意作进一步的了解。我的感觉是,“异质思维”确实激活了《红楼梦》研探因子,每一种观点的提出者,几乎都有百万十万言的著述,有的已出版问世,有的在网络广泛传播。他们对《红楼梦》的解读比一般人深入,书中的一枝一叶都关注到了,还发掘了好多前人不知道的资料,这都是难能可贵的。我不赞成将他们的努力简单地贬低为“无知妄说”,“哗众取宠”。


“异质思维”已经形成潮流,就有其产生的必然性,这就是宣告“老红学彻底崩盘”。王巧林先生《推翻新红学“曹雪芹说”的n个理由》(http://blog.ifeng.com/article/6090190.html)认为,撰写《红楼梦》要有极强的民族主义爱国情怀,具备广博的学识、丰富的人生经历,并从“曹雪芹是否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曹雪芹所交友人”、“曹雪芹社会阅历”等九个方面,为“《红楼梦》作者不是曹雪芹”的共识增添了新的份额,证明克非先生《红坛伪学》“这个学术门派缺少学理,缺乏正确的目标,打的旗帜是荒谬的,选择的方向是错误的,使用的方法更是大不得当”的评价是到位的。



毛泽东有名言:“破字当头,立就在其中了。”然而从“立”的方面作整体的关照,就可发现“异质思维”之间确有重大差别:从“论世”角度讲,有主张康熙与乾隆的歧义;从“知人”角度讲,又有曹氏与非曹氏的歧义;从“主题”角度讲,又有反清复明与非反清复明(痛悼家族衰落或揭示宫闱秘史)的歧义。三者之间,又有交叉重迭,情况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但“异质思维”的主流,是继承蔡元培“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与潘重规“民族主义者的血泪结晶”的观念,认为《红楼梦》作者是由明入清的,对于明朝的灭亡,清朝的勃兴,有深痛的真切的时代感受的。


正因为如此,逄冠卿先生揭示的“扬己贬人派”,尤其值得沉思:“自己也搞了点红学索隐,提出了一个《红楼梦》作者新说,就自我膨胀起来,认为土默热学说是挡在门前的绊脚石,于是便感觉似乎与土默热不共戴天、无法和平共处了,为此便借攻击别人以扫清道路抬高自己。”用词也许有点过,但问题确是存在的。有网友指出,“如今在贴吧常见索隐一派称自己找到红楼梦真相,更是摆出真理舍我其谁的气势,似乎天下红学界皆有负于他,这便失了学问之道的本心”,是说得十分恳切的。


站在破除“曹学”的立场,“异质思维”是同一营垒的“同盟军”,更应该相互包容,相互沟通,寻求共识。我认为,土默热先生揭示的三大背景中的“晚明气脉论”、“遗民思想论”,拨正了研究的航向,尤其值得重视。我在西溪会议上评论道:


土默热先生注意到甄士隐解《好了歌》的前一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后面一句更重要:“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恩格斯讲过:历史的发展是由许多单个人的意志和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如同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形成的一种总的合力。清朝打进来,把明朝灭亡了,好像非常不可理解,当时有识之士很多,打到每一个城市都遇到顽强的抵抗,像扬州、嘉定。为什么明代一个朝代很快就完了呢?土先生讲到南明,对于南明的关注,特别重要。大家看《桃花扇》,里面有忠臣,有良将,也有奸臣,也有坏蛋。这些人忙什么呢?阮大铖想投靠你君子,你把他排斥在外,把他弄得很狼狈,你出了一口气,你申张了正义,但怎么样?“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忙了半天,你史可法也好,左良玉也好,甚至钱谦益也好,马士英也好,阮大铖也好,你忙了半天,都是为满清的南下,开辟了道路。不管你主观动机如何,不管你道德品质如何,你的结果就是这样。所以,要说“甚荒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荒唐就荒唐在这个地方——“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种民族之感,是非常强烈的。


其次,在探寻《红楼梦》作者之路上,也有共同之点。如王巧林先生以为,《红楼梦》含有故国之思、谩骂或侮辱满清之语、对于汉人仕清者的讽刺或调侃三大类内涵,实乃清初怀着极强的民族主义情怀的汉人遗民所作,强调:“没有历经过明亡,不憎恨满清和李自成、张献忠等贼寇之人,写不出《红楼梦》;没有经历过战争,即无目睹过太多死亡之人,写不出《红楼梦》;没有饱经忧患、忧国忧民的民族主义爱国情怀之人,写不出《红楼梦》;没有在南方的乡村或长江边的城市待过,写不出《红楼梦》;没有离经叛道、愤世嫉俗的乖张个性,同样也写不出《红楼梦》;没有博学多才和阅尽沧桑的经历,更是作不出《红楼梦》”,也容易唤起大家的共鸣。


但在考证的细部可能不准,可能有误,特别是落实到某一位具体人头上,分歧就难免了。与土默热的“浙西发源论”不同,支撑王巧林先生的是“楚蕲文化情结”,他以为:


综观是书,无论是大量楚蕲方言、楚风蕲俗,还是诸多对于湖南、湖北或大江南北名胜的刻意描写,以及间杂着为数不少的“吴侬软语”,必定与作者家乡蕲州及其避难江南长达八年之久的经历有关,必定与他娶了一个家居苏州的扬州美女的妻子有关,必定与他历经明亡的乱离生活有关,必定与其游历的足迹有关,也必定与其对于故国之思的情感有关!而这些现象无一不吻合顾景星的特殊身世。故作者在写此书时,往往无需拧须,便可信手拈来。观清初时期的文人,没有哪一个文人的故事、家事、家乡事,能像顾景星那样如此吻合《红楼梦》!以此毫无悬念足以证明《红楼梦》一书为顾景星所撰。可以说,缺少悲愤之泪的人是很难写成此书的。能写出此书者,非顾景星莫属。


与蕲州有关(当然也与顾景星有关)的方言、民俗、风物乃至佛道巫等文化元素琐细的论证,确有难以一一核实的苦恼:这方言,这民俗,这风物,难道只有蕲州一地才有?这佛道巫文化,这医药针灸知识,这精于琴棋书画,这天文地理和五行八卦,难道只有一个顾景星吻合?异质思维激发出来的异质思维,最容易引发另外的异端:讲述者越是执拗地肯定,而倾听者便越是执拗地怀疑。我相信,对于其他诸位《红楼梦》作者新说的论述,同样会产生类似的问题,怎么办?


我赞成土默热先生“多歧为贵,和而不同”的主张,所有关于《红楼梦》的原始作者的提案,都应持赞赏的态度,宽厚的态度,支持的态度。要懂得“相反相成”的道理,千万不要一听到不同声音,就“围剿”就“讨伐”。人的学养是有限的,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知识。在提出自己的“异质思维”时,同时要尊重别人的“异质思维”,并且耐心地倾听别人的“异质思维”。用时髦的话说,“一切皆有可能”。但从科学研究角度看,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换句话说,六十个候选人可能有一个是正确的(甚至一个也不正确)。在得出最终结论之前,又得承认其他方案同样可能有合理之处,更得承认他们有探索的权利。还可从自己的圈子中跳出来,从更高处、更大处综合关照所有六十位候选人,从中寻绎的线索与轨迹。明清鼎革,时人称为“天崩地坼”。其时的名士,或起而反抗,或隐居林泉,或降而复悔,到底谁最合乎作者的要求?从这个意义上,我特别欣赏土默热先生的态度:


《红楼梦》是晚明文化气脉氛围中清初顺治康熙年间作品,按照这个历史背景、社会特征和文化色调来正确解读《红楼梦》!假如你不同意洪昇是《红楼梦》作者,那也不打紧,您可以在顺康年间探索考证其他作者的可能性,但就是不能在乾隆年间考证《红楼梦》作者,不能在曹雪芹身上或身旁搜寻《红楼梦》作者!道理很简单,因为从《红楼梦》作品的判读看,《红楼梦》是晚明文化气脉氛围中清初顺治康熙年间作品,按照这个历史背景、社会特征和文化色调来正确解读《红楼梦》!


可以考虑创立一个平台,邀认同“《红楼梦》是晚明文化气脉氛围中清初顺治康熙年间作品”的同道,进行平等而友善的对话,在确认“按照这个历史背景、社会特征和文化色调来正确解读《红楼梦》”的同时,各自阐述“在顺康年间探索考证其他作者的可能性”。你想说,就让你说,都要好好听,有道理的点点头,没道理的给你指出来,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观点为准去判断对方的对错:由于我认为曹雪芹是张三,所以你认为是李四是错的;而不是以学术公理去判断对方的对错:考证一书的作者,应当掌握若干条件,你的论述有所欠缺,所以你认为是李四是错的;更不是从从对方论述中设身处地判断对方的对错:你认为曹雪芹是李四,是依据了若干材料,但对材料的认知以及运用材料的方式都是错的,所以你认为是李四是错的。最好不要忙于作结论,而是分别就若干问题,如方言,民俗,风物等等进行深入的讨论,尽量举出足够的证据,逐渐接近那可能为人所接受的目标,这样才有沟通,和平共处,求同化异,耐心倾听人家的发言,看谁的表述最具说服力,最能呈现出解决基本问题的潜力,或者最能对己说进行有效的辩护,最能消解一切异议和不和谐,从而在比较各说的同异短长中,或继续完善己说,或最终放弃己说,取得真正的突破,求得完满的答案。



为此,还有必要对研究方法作一些检讨与反省。


从方法层面上,主要是处理与曹学和脂学的关系。奇妙的是,对于这两个方面,都存在切割、半切割与不切割三种状态。


与曹学的关系是:从曹姓人物中找、从非曹姓人物中找、虽从非曹姓人物但与从曹姓有关系的人物中找。上面提到的六十位候选人,有曹姓的,不曹姓的,还是容易分清的,但洪昇说与顾景星说,虽然不赞同曹雪芹的作者身份,却认可曹寅在《红楼梦》传播中所起的作用。由于时间关系,这里就不准备展开了。


与脂学的关系是:完全相信脂砚斋、完全不相信脂砚斋、部分相信脂砚斋。所有《红楼梦》原始作者的探寻者,固然无不充满了激情,却普遍面临材料的匮乏。他们努力的方向,除了解析小说文本、挖掘地方史料之外,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了脂砚斋,将其当作现成的证据加以使用。普遍的做法是,将脂本中的“甲戌”、“己卯”、“庚辰”、“壬午”等干支前推六十年,认为“甲戌”是康熙三十三年,“己卯”是康熙三十八年,“庚辰”是康熙三十九年,“壬午”是康熙四十一年,等等。如王巧林先生设想,顾景星托名脂砚斋、畸笏叟等弄了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八十回本子,在首回就告诉人们“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目的是告诉读懂该书的清廷执政者,写书者在明亡前夕的崇祯壬午除夕书未完成时就死了。铁说红楼801认为,“严绳孙去世日期是康熙壬午正月十四日,秦松龄去世日期是康熙甲午五月初一日,这是铁说考证的史实。”忘记脂批是为曹学服务的,甲戌本在1927年出现,胡适说它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样子”,就是因为“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芹为泪尽而逝”的脂批,证实了胡适的“大胆假设”。有人也许会说,将“甲戌”、“己卯”、“庚辰”、“壬午”理解为乾隆是一种误读,但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回前另页有墨批:“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这条以乾隆年号纪年的脂批,反证了脂批是康熙雍正年代的,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土默热先生对于脂批开始是厌恶的,后来发现某些脂批似乎颇有用处,便开始关注起来,以为脂砚斋批语中出现的人物,乃是京东盘山的拙和尚(拙道人)以及梁清标(棠村)、王士祯(东鲁孔梅溪)、吴乔(吴玉峰)、赵执信、吴仪一夫妻以及洪昇的妻妾黄蕙、邓雪儿等。对于脂批中的典故、暗示,也十分乐于采用。第二回有脂批曰:“盖作者实因鶺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鶺鸰之悲、棠棣之威”就是兄弟失和、父子反目的意思,说明作者创作《红楼梦》的直接动因,是发生了家庭悲剧。洪昇夫妇确实是因为家难而逃离家庭的,家难发生是“天伦惨变”,也就是父子兄弟不相容的意思。没有证据显示曹寅也遭受过此类家难。洪昇立意要作传奇,就很好解释了。那么,为什么最终还是写了小说《红楼梦》呢?据土默热先生分析,是身边妻妾怂恿的结果。蒙府本的一句批语可说明原因:“因为传他,并可传我。”妻妾即批书人,也有一肚皮的话要说,所以有此举动。


俞平伯晚年悟到一个铁的事实:“历来评‘红’者甚多,百年以来不见‘脂砚’之名,在戚本亦被埋没,及二十年代始喧传于世,此事亦甚可异。”(《俞平伯致毛国瑶信函选辑》,《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期)遂导致了他的觉大彻大悟:“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这位历经了千般坎坷的诚实学者的心声,体现了他大智大勇的精神境界,使他的人格得到了最充分的升华。脂批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为迎合胡适的新红学而炮制的,“异质思维”的新说是对新红学理论体系的冲击,部分研究者却去拣拾其得以建构的零砖碎瓦为自己服务,也许一时是“有用”的,但在严格的科学考证中却是无效的。


总之,只有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选择了正确的道路,采用了科学的方法,一定会迎来《红楼梦》作者探考的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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