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柏拉图以来的认识论总是在为“知识”寻找超验的、统一性基础,而无视人类的理性有限性和“知识”的主观性必然导致知识体系的多元化和作为知识成果的“真理”的相对性。正是这种对“绝对真理”的追求,既推动了欧美社会近几百年来不断的发展,同时也造成了对违背统一性的多元化的据斥--这种拒斥在神学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表现为对异教徒征讨的狂热、而在现代社会里则表现为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对立。
超验的形而上学(或者称为“理想的理智主义”)哲学将真理或者归结为“上帝创造的绝对实在”、或者归结为“认知对象自身具有的客观实在”,这两种假设都将真理依附于认知主体之外的“他者”、认为真理需要人类去“发现”而不是去“发明”,这是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所遵循的二元论在认识论领域的体现。尽管从逻辑上无法证明这种公设式假定的正误--它犹如几何学的基本公设一样是超越逻辑证明的前提假定,但是由此推导出来的一系列结论却可以被鉴定:如果由同一的基本公设出发、在严格的逻辑推理体系下得出彼此矛盾的结论,则表明基本公设隐含着难以自恰的困境。
然而,在哲学领域,人类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是:一方面,哲学所运用的逻辑体系并不如数学那样严密,因此对于哲学中的诸多矛盾、无法确知“是由于基本公设的问题、还是由于逻辑推理的问题”;另一方面,包括哲学在内的社会科学的复杂性使得数学在该领域的运用并不如在自然科学领域那样成功。20世纪分析哲学的繁荣正是人类努力将数学般严密的逻辑论证体系引入哲学领域的表现,但是其结果却令人失望:繁琐的逻辑论证正在将哲学家们关注的话题局限在狭小的领域;而且即使在这些狭小的领域内,为了满足严格逻辑论证的需要,哲学家们不得不引入大量的简化假定,从而使得所探讨的问题已经与现实毫无关联。“哲学问题的逻辑化论证”初衷正在将哲学异化成为远离现实的哲学家们自娱自乐的逻辑游戏。在这一点上,同样秉持形而上学的经济学家们的表现并不比哲学家们更好。
对形而上学哲学面临困境的反思始于对“寻找超验的、统一性基础”的反思:所谓的知识不过是人们在特定情境下生成的对世界的解释,这种解释依赖于特定的群体、特定的情景,主观性的解释虽然可以趋近于“绝对的真理”、但是知识本身的主观性决定了它不是“绝对的真理”--“绝对的真理”对于受有限性制约的人类而言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附注:在认识论领域的所谓“客观性”,正如罗蒂(Richard Rorty,《哲学和自然之镜》)所言,是指“人们的一致同意”、或者说是“当前关于如何解释所发生事情的最佳想法”,而不是指脱离认知主体的“超验性”。]认识主体的理性差异和作为认识背景的情景差异不可避免地导致存在对“外部”世界的不同解释范式。因此承认人类理性的有限性、放弃“寻找超验的、统一性基础”是使现代人类走出认识论困境、实现多元化理念升华的起始--以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为代表的解释学(Hermeneutics)的出现和以普特南(Hilary Putnam)、罗蒂(Richard Rorty)为代表的实用主义(Pragmatism)的复苏正是向着这一方向努力的征兆。[附注: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思想核心可以视为是对这一观念的不同表述。]
如果说诸多当代哲学家们正在为维持以“超验性”为特征的形而上学哲学在后现代时期的话语霸权做出努力的话,那么实用主义(或者如William James所自称的“彻底的经验主义”)在当代的代表人物罗蒂则用他的冷酷彻底剥落了“超验性”的形而上学哲学在后神学时代(现代)所编制起来的高贵面纱,他让世人认清了曾经被伪装起来的事实:形而上学哲学家们所热衷的、“超验的真理和善”就像托勒密地心说中的“本轮”那样荒诞--在讨论“需要多少个本轮才能精确描述太阳围绕地球运转的精确轨迹”的氛围中无法获得构建日心说的灵感;曾经宏伟的“超验性”哲学大厦无法承载现实生活的种种冲击,为了弥补漏洞百出的传统理论体系而竭尽脑汁的哲学家们编制出来的是更加经不起“理性”推敲的“百衲衣”;哲学家们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后向世人展示了他们必然面临的“理性有限性”的困惑--这种困惑足以使他们从正在占据的“知识和理性化身”的神坛上跌落下来。这种跌落与几百年前的“后神学运动”将教士们从权威的圣坛上掀落下来的场景有着耐人回味的相似。
面对种种现实的困境,实用主义哲学家们尝试着建立另一种解释体系。其基本的出发点是:否定二元论假定、让真理回归认知主体。与“试图寻找一种确定性、渴望得到普遍的、绝对的、可靠的知识基础”的形而上学哲学不同,作为人本主义一个分支的实用主义哲学具有如下特点:“关注人的问题甚于关注哲学问题,关注现实生活甚于关注超验的本质,关注未来甚于关注过去。它摒弃了传统哲学对于确定性、绝对性、普遍性知识的幻想,摒弃了一切二元分裂式地谈论世界、谈论哲学的思路;坚持以伦理学作为自己哲学思考的出发点,把人怎样活得幸福、活得有尊严放到一切问题的首位。”[陈亚军《哲学的改造--从实用主义到新实用主义》]
实用主义的重新兴起提升了如下观念变化的可能性:破除对形而上学哲学的迷信,更加强调人本主义的世界观,强调幸福对于生活的意义,强调人的尊严和力量而不是强加于人的形式化的理性分析。由实用主义导引的新哲学理念将拒绝“排除价值预设”的旁观者立场,而不否认“任何主体必然存在价值偏见”、因此需要承认认知主体的介入性和对认知结果的多元性宽容。
在实用主义者看来,那些充满着繁琐论证、试图自圆其说却又难以自圆其说的哲学典籍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向那些无法读懂它们却又膜拜于其下的世人炫耀这些典籍的作者们像上帝使者般不容置疑的崇高地位。然而,在崇尚个人理性觉醒的后现代时代,远离现实生活的炫耀性哲学典籍将象用拉丁文写就的《圣经》一般被世人所疏远--它们将只存在于后人对历史的记忆之中。这种被现实的人们所疏远的结果正是对那些试图疏远现实生活的哲学家们的回报。陶醉于虚幻的“超验性”之中的哲学家在未来仍然会“偶然地、零星地”产生,但是他们注定将不再是时代的宠儿,更无法僭取“知识和理性的化身”这一耀眼的桂冠。生活在现实世界、面对种种现实困惑的人们将只拥抱那些热情关注现实生活、并对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真正困境认真思考的实用主义哲学家们。
与教条的形而上学不同,实用主义不再认为衡量人类认知的唯一标准是人类永远无法感知的外部客观实在;与相对主义不同,实用主义不赞同相对主义拒绝评判各个理论体系优劣的做法--因为拒绝评判意味着事实上的不可知论、意味着对“人类拥有理性”这一现实的否认,实用主义坚持用“实用”的观点理解理论的“有效性”而非“正确性”、用“有效”而非“正确”理解理论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因而它试图用动态的观点理解社会的历史、现状和发展,同时用开放的心态对待任何可能的理论谬误。[附注:在形而上学认识论看来,如果否认“认知结果正确与否的存在”,如何面对对“‘用开放的心态对待任何可能的理论谬误’这一论断本身是否‘正确’”的诘问。但是实用主义认识论否认“正确性”的存在、而只承认“有效性”的存在,对任何论断都关注与它的“有效性”而非“正确性”。]为了更好地描述实用主义的认识论,或许我们应该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论断给予新的解释:将此处的真理理解为“外部的客观实在”是对人类理性有限性、认知主体性的忽视;这里所指的真理不应该是“外部的客观实在”,而是在所有人类认知理论体系中最能够简洁、有效、实用地解释社会现象的那一个,而这一点正是“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原理”的核心--当两种说法都能够解释相同的事实时、应该相信假设少的那个。
在传统的认知论理念中,与实用主义较为接近的是佛学思想,两者之间的相通之处在于:它们都认为“用语言所表述的认知都具有主观性、都是注入个人主体意识于其中的模拟”。[附注:正是佛学思想立基于对“言说之主观性”的认同,因此才有“佛陀讲经千万、只有‘观思默想’的迦叶得其真传”一说。]然而,两者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佛学思想仍然臆想“存在一个判断对错的外在标准”,而实用主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是否存在这样的“外在标准”,而是认为这一“外在标准”处于人类理性认知之外--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否,因此不具有有效性。[附注:关于这一点,更进一步的表述是:谁来确定“对”的标准?如果没有“对”的标准,何来“错”的判断?对、错的标准是个体的主观判断。]
作为哲学领域反思超验性认知论主力军的实用主义者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意志坚定的同盟军,那就是同样对超验性认知论给予致命沉重打击的量子物理学家。玻尔、海森堡等人的研究(玻尔的互补性原理 Complementary Principle、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 Uncertainty Principle)表明:任何有关“真实”、“本来”的讨论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唯一能说的是在某种观察方式确定的前提下它呈现出什么现象。我们所言说的“真理”只不过是对惯常采用的观察方式所观察到的结果的表述,它是一种融入观察者立场和行为干涉于其中的意向,而绝不是所谓“终极的”、“客观的”真理。
既有认知理论的错误在于:漠视认知主体的价值预设在理论形成过程中的作用,而将人类的理论等同于“绝对的客观实在”。量子力学的发展无疑是对人类既有认知理论的挑战,它表明了“漠视认知主体在理论构建中的影响”的偏见,不仅在社会科学中造成人类的认知困境和现实的“利益”对立,在“纯粹的”自然科学中也造成了认知困境和对立。对理论、或者通常所说的“真理”的再认识将成为认知科学脱离哲学而发展成为一门新兴学科的契机,推动新兴认知科学发展的两大力量将来自于量子力学的发展和实用主义的复兴。从这一意义上讲,“系综解释”的出现是两者结合的产物、也预示着未来新兴认知科学发展的模式。[附注:量子力学的系综解释(the Ensemble Interpretation)认为:量子力学是一个针对大量粒子的统计化解释,波函数的本意(波函数的平方是概率密度)这一点已经反映出来;因此,无法用量子力学去解释单个粒子的行为,解释单个粒子的行为需要新的理论,而这一理论尚不为人所知。]
如果我们站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回首当代,也许会发现:随着知识的分化,从物理学的诞生开始,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逐渐经历了“去哲学化”的趋势--在原初哲学的体系中成熟、最终摆脱哲学而自立;今天,认知科学正在经历着这种“去哲学化”的趋势。当越来越多的学科建立了各自独立的知识系统之后,作为“知识之母”的哲学是否将失去它存在的价值?或许基于这样的认知,当代的人类该对哲学说:永别了,超验的、形而上学的哲学!
2002年3月27日 初稿
2005年7月10日 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