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生命的学问”与“学问的生命”——杨祖陶先生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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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齐勇 (进入专栏)  

敬爱的师长杨祖陶先生离开我们快一年了!对于我来说,杨师的音容宛在,笑貌依然!我时时回忆起恩师的道德文章及对我这位后学的言传身教,他那不沾染任何世间俗情的纯粹学者的威仪、定力、品格、风貌,一丝不苟、孜孜不倦读书教书著书译书的书生生涯,包含一些细微的平凡小事,经常在我脑海里涌现,激荡着我的生命,启动着智慧的灵感。的确,杨师一生是心无旁骛的,念兹在兹的唯有学问学术,他坚持原则、认真敬业、严肃谨慎、不苟言笑,可是,当我与晚年的他越来越熟悉、亲近时,却发现了他生命的另一面,他其实也是随缘率性的,有时会讲一点冷笑话。他是一位包容性很大、非常幽默的智者!有一次我去杨府看望他,他的一句笑话让我忍俊不禁、前仰后合,他却只是微笑着,师母萧静宁老师拍下了照片(本文封面照),留下了这一宝贵的瞬间。看着这张照片,回想着杨师的人格风范以及我与他交往的历程……


一、师恩


2016年元月22日,我与家人在三亚,中午突然接到赵林兄的电话,惊悉噩耗,杨老师溘然仙逝。赵兄说,杨先生于上午9时20分驾鹤西去。接着我又收到何卫平兄的短信。我即委托赵、何二兄代我致哀,代购花圈。他们说,萧老师说了,遵照杨老师遗愿,一切从简,不收花圈。我当即给萧老师用短信发了唁电,又在两个微信群,一个是大学本科老同学即武大哲学系78级校友圈(群),另一个是“珞珈山—空中杏坛”群,发了讣闻与唁电。顿时,这两个微信群里一片哀婉叹息之声。我们78级同学纷纷怀念起当年杨老师给我们讲授欧洲哲学史课程时的情景。一位老师,约三十七年前教的课,至今老学生们还对他的讲授细节记忆忧新、津津乐道、反复切磋、认真体味,这位老师真是值了!当天下午我瞻拜南山寺和海上大观音,给杨老师敬了香,遥祝老师一路走好!

多年来,我每年春节都要给杨老师拜年,照例是捧一束鲜花。去年因我要到海南过冬,拟元月6日离开武汉,遂提前去拜望老师。我于元月2日下午到杨老师家看望杨老师与师母。杨老师躺在床上,有一点发烧,萧老师把我带到杨师卧房,对我说,下午,他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我站在床前与老师聊了一会儿,他神志清醒,与往常一样微笑着,声音不大,对我说:萧老师发现我发烧了,量体温是38.9度,后来再量是38.3度,现在是37.5度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请老人家好好休息,祝他早日康复。我只是觉得老人更清瘦了一些,但绝未曾想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对体温的三个数字说得很清晰。我知道那一段时间杨老师在赶写《黑格尔〈精神哲学〉指要》一书,已基本完稿,比较劳累。前一段萧老师也大病了一场。两位老人身体都出现了一些状况。但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次看望老师,竟成永诀,从此与杨师阴阳两隔!

杨老师是我的教师,我是杨老师的学生。1978年10月我进武大读哲学系本科生,杨老师与陈修斋老师给我们与77级合开了一学年的“欧洲哲学史”的必修课,杨老师讲后半段,一学期课,每周两次,每次2学时。后来我提前半年毕业,考上81级硕士生,修杨老师与萧萐父、陈修斋老师等给中外哲学史的硕士生合开的“哲学史方法论”课,也是一学年的必修课。中哲史专业和西哲史专业研究生在一起上课,讨论很热烈。我还选修了杨老师为西哲史同学开的德国古典哲学的专题课。1984年底我留校后在哲学系教书,当助教与讲师,及后来读博士生时,又曾旁听过杨老师给研究生开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专题课。

听杨老师讲课是一种精神享受,也是一种学术训练。杨老师讲课的艺术,令人叹为观止!约一百五十人的大课堂,他从不拿讲稿,每堂一气讲下来,资料娴熟,逻辑整严,环环相扣,评论深刻,问题意识很强,多方面启迪学生思考。哲学系77级与78级同学中很多人都是杨老师的粉丝,我也是。乃至他讲课时,大家屏住气,仔细听,埋头记笔记,边听边记边想,有时真是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他讲到高兴处,也会突然引起整堂学生的爽朗的笑声!当时用的教材是陈老师与他合写的土纸印的上下册《欧洲哲学史稿》,这是两位师长在山沟里写的教材。《回眸》中记录了杨老师校书稿的事,细节非常感人。杨老师在保康县印刷厂一住就是三个月,帮师傅认字,校对。

我当上老师后,才知道像杨老师这样讲课真是不容易,需要花很多时间与精力备课,把要讲的哲学家的理论资料弄得十分清楚,梳成辫子,烂熟于心,还要有自己的研究心得与见解。杨老师给研究生讲课与给本科生讲课又有不同,他上研究生的课让我们读的书多,讲的深度、难度也加大了,重在启发我们较深入地阅读、思考并用口笔表达出来。杨老师在教学中重视对我们进行理性思维的训练,尤其是逻辑与历史一致的方法学。他还做到了教学与科研的统一,时常把他新的科研成果渗透到教学中来,而教学中触发了他的新的灵感,又有助于科研的深化。

我从1984年年底留校任教开始,一直在“哲学史”这一群体中与杨老师共事。哲学系的中哲史与外哲史原是一个教研室,后虽然分开了,但仍是一个共同体,常常在一起开会,参加政治学习与从事教研活动,习惯上叫“哲学史支部”,非中共党员的教师也与党员教师在一道参加一些学习及某些活动。这样,与杨师的联系就比较密切了。

1986年10月,我随陈修斋师、杨祖陶师去京出席“贺麟学术思想讨论会”等活动,在火车上和北京会议期间与两位老师多有交流,耳濡目染,深知他们对贺麟先生的爱戴与尊重。我与贺麟先生的密切交往,得益于陈师与杨师。杨老师晚年身体欠安,一定要把黑格尔《耶拿逻辑》翻译出来,啃这个硬骨头,因为这是他的恩师贺麟先生交办的任务,他觉得再苦再累也不能辜负恩师的栽培!

杨师是我国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翻译家、哲学教育家。除他50年代在北大教的学生外,粗略地说,他在武大培养了四代学生:第一代是1959年他从北大调来以后,到1966年文革爆发前教的学生。第二代是文革十年期间教的学生。第三代是70年代末至80年代,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之后教的学生,包括本科生与研究生。第四代是90年代及以后,他晚年带的博硕士生。

我是杨师在武大的第三代学生。近四十年来,我作为晚辈,一直得到杨师的接引、鼓励与提携,杨师的教诲、指点与鞭策以及他的著译大作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我遇到人生的坎坷时,得到他与萧老师的悉心关爱、呵护与心灵的慰藉。作为后学,我从本科生到硕士生、博士生,从助教到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每一步都得到杨师的热心的帮助、扶植、奖掖。后来我兼做院务,还算成功,也有赖杨师这样的大师、台柱子的大力支持。他也曾严肃批评过我的缺失。杨师于我,是严师,是良师,那体贴如微,润物细无声的爱,点点滴滴都在我的心头。读他的书,想到他的为人,不觉潸然泪下。

杨先生是深研西方文化与哲学的大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饱含着温情与敬意。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持论非常谨慎,主张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从来就反对不懂装懂。


二、重任


杨老师不辞辛苦以七个寒暑主导康德“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的翻译工作。他与他的学生邓晓芒教授甘坐冷板凳,合作新译,直接从德文译出,而且是完整全面的翻译,工作量大,十分艰苦,在学界传为美谈。“三大批判”出版,当然是我国哲学界的一件盛事,大事。我当时在哲学学院院长的任上,我们学院配合人民出版社在北京举办了隆重的首发式。2004年2月,我与段德智(当时兼任哲院书记)、朱志方、彭富春等教授陪杨师去回(邓教授当时在北方讲学,未与我们同行)。我们一行2月24日晚乘38次火车赴京,次日晨到京,住礼士宾馆。25日下午到全国政协华宝斋出席康德哲学座谈会,国家领导人李铁映、许嘉璐与著名学者张世英、汝信等出席。在座谈会上,首先由邓晓芒、杨祖陶先生讲康德及其哲学,然后是张世英、汝信、黄见德、李秋零、彭富春、我、段德智、曹方久等发言,最后是许嘉璐、李铁映讲话。晚上,人民出版社请我们吃饭。26日上午在人民大会堂河南厅举行康德“三大批判”新版座谈暨纪念康德逝世200周年会议。此会由我校与人民出版社合办。我校刘经南校长、全国人大许嘉璐副委员长、德国驻华使馆寇文刚参赞致词,邓晓芒代表两位译者讲话,梁志学、张世英、钟宇人、万俊人、赵敦华等学者及中国出版集团与人民出版社的负责人先后也讲了话。出席会议的还有汪子嵩、王树人、薛华、靳希平、张祥龙等专家。下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请我们一行座谈,杨先生、我、朱志方、彭富春及李景源所长与该所霍桂桓、谢地坤、李河、江怡等出席。晚上,李景源所长请我们吃饭,李鹏程兄也赶来了。饭后我们一行直接赶到车站,乘15次列车离京。27日上午10时20分到武昌站,院里派车来接,我们护送杨师到他家,交给萧老师。因为我事先与萧老师有约定,一定照顾好老师。此行与杨师朝夕相处,照顾他上厕所时,才发现老人家患前列腺的毛病,排尿有一定的困难。此次出差,深深感受到哲学界的前辈(杨老师同辈)与中生代(杨老师的下一辈)对杨老师人品与学问的尊重与敬佩,他的严谨学风与深厚学养为学界所推崇与信任。我也深深感受到杨老师为人的谦和低调、毫不张扬、虚怀若谷与无私地全身心地扶植、提拔后学。

那一年他77岁。没有想到,在“三大批判”合作译完之后,杨师又独立翻译了黑格尔大部头的重要经典著作《精神哲学》(2006年八十初度时问世)及前面提到的黑格尔早期著作《耶拿体系1804—1805:逻辑学和形而上学》(2010年八十六岁译出)。这些都是很难翻译的书。在我国,杨师首次翻译了以上两部书。杨师于米寿(八十八岁)时完成了张世英先生的嘱托,按理论著作版的要求重译《精神哲学》。而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因长期伏案,习惯上的坐姿有问题,但要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脊椎都变成S形,有时走路都走不稳。这位“退而不休”的八旬老人,他的工作量,比我们在职的后学要大得多!翻译与研究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和生活,是以翻译与研究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康德、黑格尔哲学为中心的。他自觉这是他的责任,他要让中国学术界与青年后生准确理解、深入学习德国古典哲学,这有助于中、西、马的融合。

他的代表作《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进程》与《康德黑格尔哲学研究》在他的晚年得以修订,由人民出版社出了新版。这两本研究性的学术专著,非常重要,我们就是通过这两本书深度地了解这一断代哲学史的。我向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主任方国根编审推荐了这两本书,纳入到“哲学史家文库”之中。其中《康德黑格尔研究》入选人民出版社2015年度十大优秀学术著作(位列第三),这是该社请专家从近两千种书中评出的,据说竞争激烈,非常不易。

萧静宁老师曾把杨老师的《回眸----从西南联大走来的六十年》的电子稿一部分一部分发给我看,让我先睹为快!我曾通过电子邮件回复杨、萧二师,其中一信如下:

杨老师、萧老师:您好!

拜读大作回忆录之三,心情十分复杂。

首先是感佩不已,在那个极左政治高压与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那个年代的艰辛,我也只略知一二),杨老师代表的那些师长前辈们是如何坚持学问理想的,这种坚持中靠信念在支撑,这里完全与名、利无涉。杨师在那种环境下一心做学问,念兹在兹,不问其他,这是何等的理想与毅力!知识人人格之彰显如此,令人肃然起敬!读到萧静宁老师红果浆、半夜冷水洗长发等情节,不觉鼻酸。

其次,杨老师对德国古典哲学逻辑体系的抽绎与解读,独自下了苦功夫,是自得之,且得之不易。这个过程,正是孟子所说的掘井及泉的功夫与深造自得的过程。尤其是杨师从青年到老年,六十年来的哲学史方法论的自觉,孤明先发且一以贯之。学生不才,但从1979—1980年听杨师讲欧哲史课开始,从杨师那里得到的最大的启示就是严密的理论逻辑性与方法论的自觉,这使我获益一辈子。

再次,从亲切平易的回忆录之字里行间里,随处可体会到杨师多么怀念他的老师贺麟先生的指引与同道同事陈修斋、萧萐父老师的理解、支持啊?常怀感恩之心,常念同声相应之情,于师于友,于事业,杨师是一位真诚而谦虚的君子!

谢谢您!学生将再学习,再体味。敬祝

秋安!

晚生 郭齐勇敬上

2009年10月8日


杨老师与萧老师合著的《哲学与人生漫记----从未名湖到珞珈山》一书于2016年初出版。这本书可读性很强,我们从第一部分《燕园结缘》、第二部分《珞珈情怀》中,可以了解两位老师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经历及其中的趣闻轶事,包括当年生活的困难艰辛与他们同甘共苦的幸福。第三部分《巴黎散记》中的十篇散文情文并茂,引人入胜,特别有思想性,从人情风俗与日常小事,真正理解与学习西方文化,我认为是今天我国散文、游记中的精品。我曾去过巴黎,没有老师这样的感受。读了这一部分,我想以此为向导,找机会陪内人一道去巴黎一遊,深度认识塞纳河、先贤祠、诺曼底、罗丹与莫奈。这本书的第四部分《社会透视》、第五部分《译事续篇》、第六部分《论题新议》启我良多,配合读《回眸》,使我们可以深入理解杨师的学术研究与现实关怀。

《漫记》与《回眸》一样,透露出思想启蒙,彰显杨师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杨师为学术而学术、为真理而真理的精神追求给我们以极大影响。他从不趋炎附势和随波逐流,不巴结任何人。在几十年的学术生涯中,他自觉坚持和大力弘扬“为真理而真理的理论精神”和“为自由而自由的实践精神”,始终追求真理、坚持真理,以真理为归。2017年3月七八级校友微信群里热传、热议杨先生《漫记》中的两文,一是《读伯里的〈思想自由史〉》,二是《小竹林中的巨石》,大家都高度评价,感谢杨老师留下这么有意味的文字。萧静宁老师告诉我:伯里的书评没有放开写,已经有了反应;《小竹林中的巨石》很多人都看过,还有复印传开的。


三、生命


杨师一直说收官,但总也收不下来。2016年,他九十初度,按说这个年龄不宜再接活了,但耐不住人民出版社张伟珍编审的说服,老人家又披挂上阵。暑假,我收到萧老师的电子邮件:


郭院好,朱老师好!

应张伟珍编审之约,杨老师又重拾旧业,正在写一本《黑格尔<精神哲学>导读》(郭按:“导读”后改为“指要”),约10万字,张编审认为这是很顺手的不用费劲的事,也没有时间限制。杨老师已经在做了,不把一本《精神哲学》译本翻烂,导读是出不来的,我深知。

是这样的,黑格尔《哲学全书》共三部,其它二部,梁志学先生要出导读,有一本是现成的再版,另一本要新写。由此张编审想到杨老师。我没有表态,,杨老师同意后,张编审说不是用“兴奋”二字能表达的。

杨老师现在精神很好,一天做一点不累,,我也就只有支持了。去劝业场(珞狮北路) 买了40支圆珠笔(一件) ,40本稿纸。

受孙思启发,我去电脑城新买了USB插头的键盘,安装了DELL电脑的外置键盘,这样以后打字感觉就与习惯了的台式电脑(已坏,不需再用) 一样了。位置比较低度。

我是背上DELL去的,很快解决了。我为自己心想事成高兴……我非常欣赏杨绛的《走在人生边上》,内心多么高洁。

夜已深。看到你的信就拉杂开了。打扰了。

夏日多珍重!

杨祖陶致意!

肖静宁 发信

2016-07-19  0:27


次日我看到萧老师这一电子信,心里在打鼓,在担忧。因为我已体会到,年龄大了,做一点事都不容易,加上杨老师是极其认真的人,他绝不会敷衍了事,这十多万字恐怕不那么简单。但杨师于5月答应了,且已启动,我复信只能这样说:

萧老师您好!杨老师好!

谢谢您的来信!杨老师与您又有了新的写作工作,真是令人敬佩!请二老节劳,做做歇歇,放慢节奏。天热,老人不宜长时间伏案。

颂祝

大安!

晚生  齐勇 敬上


毕竟年龄不饶人,我担心老人心理上会有压力。杨师晚年没有过什么休闲生活,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果不其然,他因为对黑格尔的主观精神、绝对精神都下过大的功夫,写来顺手一些,而自觉对黑格尔的客观精神下功夫不够,在撰写这一本书时,还努力去补课。近九十高龄的杨师绝不马虎,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在他的字典中,就没有“马虎”二字。他仍然是用“笨”办法和“慢”工夫,再次吃透《精神哲学》经典,且又重新研究《法哲学原理》,反复阅读,做了大量的摘记、心得、批注,在此基础上写了《指要》。用萧老师在后记中的话来说:“他用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完成了初稿”。我们被这位学者的“最后奉献”深深地打动!

生命不息,研究不止!杨师走后,在萧老师含泪打印杨师手稿,初步做了文字整理的基础上,杨师的学生舒远招教授又做了学术上的整理,《指要》终于在2017年岁末与读者见面了(版权页上注明的是2018年1月出版)。这本看起来不厚,230多页的书,我拿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这本书充分诠释了什么是生命的学问,什么是学问的生命!拿到这本书,我最先读萧老师的《后记》,接着读舒博士的《整理附记》,虽然几个月前我已读过这两文的电子版,但现在重读,泪水仍然夺眶而出。《指要》这本书不仅是杨师生命学问的总结,也饱含着萧老师的心血和泪水。

杨师远离荣利,近谢时缘,一生甘于淡泊,心境平宁安静。他的学生多人多次曾向他与萧老师提出过做寿庆活动,出纪念文集之类的建议,都被坚决拒绝。有一次萧老师转来他们给弟子的一信,其中有:

……

现坦诚相告,杨老师90岁一如既往,不会搞任何形式的活动,淡定和心安是最大的追求。杨老师对学生辈的心情非常理解,也非常感谢。他的确不愿意,还是尊重杨老师的心愿吧!

杨/肖静宁  2015-09-18

过了一年之后,杨师在信中又说:

……

爱思想网上的链接《杨祖陶:我的哲学人生》。

人们对我最深的印象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我是能够与同辈、晚辈合作共事的,因为我真正地不惜一切埋头干实事,超负荷承担艰辛,笨鸟先飞,笨鸟晚归,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在目前学术界普遍存在的浮夸浮躁、追名逐利的情况下我还是能够保持自己的学术阵地和学术节操,我求的是自己的心安。

各位学者、友人:

中秋一过迎国庆,

预祝国庆节快乐!

杨祖陶

2016-09-19


四、深情


说到杨老师的教学与科研成就,不能不说师母萧静宁老师。尤其是杨老师晚年的著译工作,专心专意做学问,绝对离不开贤内助萧老师的协助。萧老师的贡献,岂只是照顾杨师的饮食起居?岂只是帮杨师打打字而已?可以说,事无巨细,内外杂务都是萧老师亲力亲为,完全包干。他们家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研究所,是俩老夫妻店,俩老配合得十分默契,真是天作之合。杨老师有些重要的学术工作是在80岁至90岁之间完成的,这本身就是奇迹!假如说杨师晚年的所有成果是一枚大的“功勋章”的话,这里有萧老师的一半!

萧老师的辛劳,从以下偶然保留的记录中可见一斑。萧老师2015年10月25电子信中有:

“杨老师体检时发现右眼白内障严重,需要手术。19日入住解放军陆军总医院,20日手术,21出院。手术很成功。由于他行动不便,听力很差,出行很困难,出租车不易碰到,多亏我想起校车队,请求派车送往医院(每次45元自费)。23日复查,视力竟达1.0 ,2012做的左眼视力0.8 ,实为幸事。独自全程联系陪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张编审来电话……非电子版的纸质照片,我在欣欣打印社扫描的不清晰,无法用,我将把照片按书稿内容分成组快递过去,由社里高清扫描。我又得重整照片,是很麻烦的事,但关系到出书的进度,得尽快完成。”

类似这些细微末节的事几乎天天都有,而萧老师也是老人了,她没有三头六臂呀!有一次杨老师在人民医院住院近十天,萧老师每天送三餐饭,在张之洞路与珞珈山之间跑六趟,还要照料杨师,还要做饭。有一次杨老师在陆军总院住院,找学校要的车(自费),只送不接,回来时,萧老师先照顾杨老师到大门路边,坐在自带的行走车上,再去找出租车来,照顾杨老师上车……。萧老师对杨老师的情感,感天动地!

2017年2月1日,萧老师以未亡人萧静宁的署名写了电子信发给关心她的朋友与后学,简要讲了杨师临终前的病变,住院治疗的过程和最后关头的状况,以及亲属对后事的料理。其中有:

根据生前遗愿(我们多次谈及),不开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不设灵堂,不留骨灰。后来子女坚持留骨灰。后来得知有树葬。1月24日由亲人和最亲近的学生(有的由上海北京南宁长沙赶来,不知谁主导的)告别送行火化;接着入土为安在武汉市龙泉山陵园树葬区的。桂花树下,风景秀丽,依山傍水,回归自然。这是一场美丽的告别,生命得以延续,灵魂得以升华。树葬日益成为高校教师的选择,树葬完全符合杨工淡泊的人生。弟子们对此都非常感触。

(与子女)平静告别。我将开始独处的生活。……我要让子女安心回去,好好生活工作。古典音乐是我灵魂之友,抚慰着我。杨工希望我过的好,他才安息,我必须过好。杨工入院前几天还在伏案的未竟的书稿我要继续打完,再考虑如何办。

我与内人给萧老师回了电子信:


尊敬的萧老师:

谢谢您的长信。很抱歉,我们在海南,没有赶回去与杨先生作最后的告别,也没有在您最困难的时刻陪伴您。

树葬的方式很好,很符合杨先生的性情。杨老师好像并没有走,仍然在思考、教书、写作。我与我们78级同学还在群里津津回味杨老师的讲课。有人还晒出了杨先生为研究生讲康德第一批判的笔记。杨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的精神不朽!

您很坚强,很了不起!您还在继续杨先生的未竟事,令人感动。实际上,杨先生晚年的作品中都有您的贡献。衷心问候您,祝您健康长寿!我们下旬回汉,回后去看望您。敬祝

安康!

郭齐勇  朱德康

2月2日


当天,萧老师回复:

郭院好!缘分啊,你元月2日送来鲜花,非常美丽,杨老师还讲了他的体温下降的数字。你是最后一个献花人。你对我们的一贯敬重与关怀,杨老师总是铭记在心。花还在,人已走,油尽灯灭,杨老师该歇息了。

我现在还好,一种奇怪的感觉,感到杨老师总是在我左右。令我痛苦的是,我没有发现大难临头,5号差点就在120急救车上出事了……

萧老师不断自责自己未曾料到杨师最后时刻疾病的严重性。我安慰道:

萧老师:您好!谢谢您!杨老师寿过九旬,著译等身,学术佳构为学苑所推重,这一切都有您的功劳!

能在乱世相互扶植,平安健康到钻石婚的学者夫妻,能有几对?很不容易了!请您多多保重!杨师在天堂注视着您,祝福您!敬祝

春安!

后学 齐勇拜上

2月2日


萧老师一直走不出来,内心非常悲痛。我2月16日再次安慰:

萧老师:您好!

杨老师的确做到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请您节哀!

您还在努力做杨老师未竟的事,真是令人唏嘘不已!杨老师晚年能潜心学术研究,完全是因为有您做后盾。杨老师晚年的著译大作都有您的汗水。

敬颂

春安!

郭齐勇 敬上


当日萧老师回复:

……

杨老师的确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他在上120急救车的前不久还在伏案,我帮他打字,他生前最后一次是元月3日(5日就上120了),他退烧在休息。这晴天霹雳带给我的悲痛将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我忍住悲痛先将他未竟的作品——《黑格尔〈精神哲学〉指要》打出来再说,好在已经有一个完整的初稿,人民出版社约的。

肖静宁 泣上


从海南回后,2月24日我与内人去看望萧老师。萧老师深深怀念杨老师,还走不出来,非常悲痛。她跟我们详细讲了杨师的一些事,主要是临终前送医院及在医院抢救的事及后事。她还回忆了他们早年结婚,两个孩子出生后的一些温馨又艰辛的故事,哀婉动人。她把杨师最后的著作《指要》手稿拿给我们看。先生已全部写完且夹放好了,整整齐齐的一大摞。我与内人不禁热泪盈眶。

杨师走后第一个清明节前,爱思想网发表了老师与师母合写的《情系新泽西——对大洋彼岸孙儿女的思念》。编者加按语说:“这篇随笔是杨祖陶先生与夫人肖静宁对大洋彼岸儿子杨铸一家的无限思念,特别是对一双孙女、孙儿的无限爱恋。杨祖陶先生于2017年1月22日于武汉市中南医院ICU谢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来到了。仅以此文表示深深的缅怀,并表达对杨祖陶先生这位爱思想网最年长的专栏作者逝世的真诚惋惜与悼念。”.

萧老师把链接发给我,我拜读之后写道:


萧老师:您好!

拜读了大文,文情并茂,真是难得的好文,表达了杨老师与您对子女、孫子女的牵挂,从细节中使我们了解了您家中的家风家教,重亲情又重晚辈个体性与独立人格的培养,可谓集中西文化两边之所长。杨老师走后第一个清明节就要到了,深切悼念、缅怀杨老师!杨老师不朽!祝

春安!

郭齐勇  敬上


萧老师的深情深深打动了我!杨师的一生是学问的一生,执着追求真理,严谨扎实研究。两位老师的真情,在字里行间流淌出来,令人动容!杨师的音容笑貌,他的人格精神,在我心里埋藏着。他是我敬重的师长!萧老师的文字很好,有助于读者理解杨老师是用生命完成的佳作。杨老师晚年的著译工作,既是学问的生命,又是生命的学问,如没有萧老师的关爱与协助,很难有这样的辉煌与圆满!

2017年9月底,很高兴地获悉萧老师在爱思想网站上建了自己的学术专栏,整理她的有关脑科学的大作,嘉惠学苑!闻之甚喜。(萧老师是生理学专家,1982年转武大哲学系科技哲学教研室,主攻脑科学、认识论、科学方法论的研究。)10月,萧老师右腕骨折,当时复位固定不佳,又重接,很难受。她真坚强,了不起,骨折了以后用左手打字。她关于多利羊安乐死的评论极有意义!衷心希望萧老师健康快乐,福寿双全!

我将永远铭记杨老师的学术精神,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与耳畔!

谨以此文纪念杨师祖陶先生逝世一周年

2017年12月至2018年元月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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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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