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宁写在前面：今天，2020-04-04是我的终身伴侣、痴心爱人杨工离我而去的第三个清明节。现以他的这篇“我的心事对谁说” 来寄托我对他深深的哀思与依恋。这篇“我的心事对谁说”是《燕园结缘》系列的第二篇，首篇“平生第一邂逅”早已发布在杨祖陶爱思想学术专栏（2010-09-30）。我在此对爱思想网表示由衷的谢意。
杨祖陶按：自从1954年岁末在北京大学燕南园58号汤用彤先生（汤一介、乐黛云）家邂逅北京医学院大一女生小轨（小鬼、萧静宁、肖静宁）后，我时有魂难守舍，心事重重。我本来是没有系统写日记的习惯的，但在1955年5 月22日至1956年7月3日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却写下了数万字的记录我真实情感历程的文字。我的许多文字性的东西在文革和以后的搬迁中丢失了，唯独这本封面为天安门上空的金色比翼鸟的日记却偶然地保存下来了。当我们已历经沧桑回归暮年的时候，再来看看这些久远过去的东西，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最最感谢和难忘的是汤家的恩情。下面按原来顺序进行摘抄，文字不作改动以保持其本来的状态，但括弧里的词句是新加的。
1955年5月22日 星期日
在生活里，有许多事情安排得似乎专跟人作对，可以举出以下几件：上周星期日中午我在代子（乐黛云）房间里，小轨来了坐在客厅里，这样就两不知道地过去了将近一小时。上个星期二到代子处，刚好小轨来电话，但又是当老林把电话挂上后才知道。昨天晚上她又突然来了，但是没有见上面。今天，我一大早来到汤家，她已起床了，我不知道，还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结果又是各坐一处，花去了几乎半小时。你看，这一连串事不是跟人捣乱又是什么呢？特别是昨天的周末，多么盼望的周末，可是白白地过去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而来呢？她来没有看见人时心里又想些什么呢——会怪人吗？这些问题都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回答，但是，你又怎样直接地问她呢？？
其实，很多事又何必要一问一答呢？人们的交流除了语言这个工具之外，还有另一种交流方式，它就是眼睛珠子的表情，有一种表情是会把一切问题全部提交给对方，也会把一切答案送到对方。只有在没有这点时，才会有语言的需要，才会以语言来传达什么。但是，如果眼睛都不能传达，那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可传达的，那就是说一万句话，十万句话又有何用处？我感到，我们能够无语言地交流我们的问话与答语，而且不动摇地相信对方的“无声的话”。
代子说，当他们在我备斋房间里装鬼（这主要是汤一介的弟弟汤一玄的杰作，还有代子的弟弟乐光启，用雨衣，帽子，长靴，作成一个吊死鬼，把台灯放在地上照造成恐怖）时，小轨心里很着急，在事后也不安心，一定是如此的。但是她的这种关心是从她的眼里也看不见的，它藏在心的深处，需要另外一种眼睛才能看见。
代子说，他们和小轨开玩笑，小轨不感到什么。这点我倒不相信，她当然会感到一点什么的，究竟是什么呢？昨夜匆忙地见了一面，她说“明早六点就要回学校”，其他什么都没有说。这就是足够的话了！
今晨，我们一块儿到蓝旗营车站去，我要她放过一辆汽车，她允许了，这就是足够的行动了！
但愿她不会到校太迟。
在路上走时，我们说话很少，常常陷入沉默，有时都是很笨拙地来打破僵局和沉寂。但那是多不自然呀，似乎寂静无言还是正常似的。可怕！
我正在矛盾的心灵中，我知道不需要语言，但又是多么渴望她和我能自由地、自然地谈说一切和一切。
何时才能作到呢？？？
1955年6月19日
天刚好亮，才四点半我就醒了，等到五点我到了代子那儿，我敲着窗，可是没有人，当我从窗缝里瞧过去，她早已起床了。她起来得早，但她并不是要独自一个人走。想想吧，她忙于考试，她来了，她不是为了我的信而决定来的么？当然，她有许多理由不在这时来的，她给代子的信和电话都只说了星期六来，为什么？应该多想想。
和她在一起多么好啊！但是我们之间还隔有一层什么，必须打破这一层，但它是什么呢？也许她还总把我当作“老师”（她的中国革命史老师与我同学）吧！也许是我太拘束了，对她不如过去自然和随便了？要改变这种东西，要使我们的友谊自由自然地发展啊！
她的第一门考试寄生虫学得了五分（学苏联五分制），这多使我高兴，这也说明，她是多么努力。
她对生活的那种热爱和感情，深深地感动着我，小轨，你在这方面是我的鼓舞者、榜样，我在对生活的态度上，一定向你学习。永远地……
1955年7月1日
我几乎完全相信今天上午她的信会来到。果然，信来了，要知道，这封信距离上封信已经是三个星期了！
再没有比看她的信使人更愉快、更兴奋、更醉人的事了，特别是这封信，多么亲切：“杨工，你知道吗？我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你写信。”当然知道，是在你最紧张的时刻之后，是在你还没有缓过一口气的时候，是在你心里想到必须要、自然而然地要向一个人写信的时候。这句话里有多少意思令人去思索和追寻啊！
这样，我不禁悔恨自己起来，昨天，当代子说，她刚得到你的电话，你本来要来，可因考试就不来了。我心中有一种多么少见的滋味，为什么你就不跟我讲话呢？特别是，我想起那个星期六（上次），你当着我的面对代子说：“你不在北大时，我就一定不来。”这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我听到这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也许，你讲这话时，还有别的其他什么意思吧？
总之，你今天的信，使我感到，我所想的那一切都是不应该的。
你的信，使我更加体会到你的一言一行的可贵。你的一字、一语都是那么真诚地出自内心，那么自然地令人感动。比如，一个“吗？”字，或者一个“好”字，难道真是如此吗？也许是我想的太多吧！总之，我感到你的热情，它虽然不像夏天的太阳，可是已经有如冬去春来的时光！
向你保证，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了！
你的信，是在党的生日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谢谢你！
1955年7月9日
七月五日小轨就考完了，值得祝贺的是她完全考了优。
下午决定去接小轨，我满怀信心去北医。骑车刚到清华园就碰上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整个的天都阴沉了下来，躲雨的小店里充满了烟与酒的气息，奇怪，我是多么不喜欢这种气味啊！躲雨，令人心焦，怎么办呢，时间都过去了。雨停时已经四点半了，怕在路上错过，我决定转回到北大东校门去等她。到东门，她还未来，电话也打不通，我又赶到清华园车站，但是，还是不见人，时间已快六点了。她为什么不来呢？啊！原来我压根儿没与她约好。我决心沿着公路，见着公共汽车时就去瞧，直到她学校去。她还在寝室里，但她多么不好意思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晚间，一介回家，我们4人一块玩了玩，这是最自然、最开心的时光。小轨常常为一介维妙维肖地说一些有趣的事笑的前倒后仰。
* * *
代子在六号上午开会去了，小轨总是不好意思与我单独在一块，在汤家，时而跑这，时而跑那，在一块谈起话来也很不自然。这种情况应如何结束呢？
下午同小轨骑车去北医，途中一切都很自然，她还要我同她一道多绕道骑会儿车，在路上谈的比较多，对她的了解也更增进一步。她最大的特点和优点何在呢？——这就是对生活的热爱，这种热爱使她产生了强烈的生命力，使她得以克服身体上的弱点，而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如她因“支气管扩张”做了肺叶切除大手术，医生是让她免修体育课的，她不但不免修，还自愿报名参加了学习苏联的北医首批“劳动卫国体育锻炼奖章”项目。这使我好钦佩，我对生活的态度远不如她，这也是我最大的缺点，应该迅速克服的。
八号晨与小轨骑车返北医。与小轨一别，顿时感到一切不是滋味。八号的下午与晚上日子有多难过。晚上与一介一块，胡扯了一夜。
1955年7月11日
今天从代子家送小轨去车站，她在路上说：“我们已经很多次走过这条路啊！”我说：“不知何时才走得完？”她说：“这就是最后一次好吗？”这当然不是最后一次，不论从那方面说，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她说，代子给她一个小字条，她也是保留起来的，其他的都丢掉了，这就是说，连我的也丢了，这，是真的吗？我发现她常常说些剌人的话，比如，“我再不到北大来了，”“最后一次”等等。但又说：“代子要我来我才来。”
* * *
总结一下我与她的关系吧！
1．她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她最大的优点是对生活的积极态度，是对生活那种狂热似的热爱。她非常热爱她的学校，对周围的八大学院的建筑都充满赞赏。再有是她对人的真诚坦白，没有什么虚伪，她是一个不会隐藏什么的人……
2．她的缺点是各方面的不稳定性。她说有个大夫说她的神经类型不稳定，其实，不是什么“生理”，而是“思想”，即是根源于社会环境生活条件的小资产阶级性，即不稳定性。她多数时候都是感到信心百倍，热情高涨，有时又感到很泄气。最近常常说她的心乱。这些要在斗争中锻炼，要时常提醒她，帮助她。
3．她对我有一些好感，她相信代子她们说的。但还有许多她认为的“矛盾”。
4．我是真心地喜欢她、爱恋她。与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一千个幸福，但是有多少东西阻碍着我与她在一起，不仅有生活上的因素（她的过分活跃，而我过分不活跃等等），而我的入党问题也还没有解决……。
5．正由于这些，我就有一种倾向，即把自己的感情限制在同志、进一步兄妹间的感情，这当然是平生的不可清除的大憾事，但是只要真能保持住她对我的感情与关怀，以及我有关怀的权利，我就感到是无上的幸福了。目前我还不敢多想些什么。
6．让我们的友谊，不带括号的友谊永远常青！！让这友谊推动我纯洁、净化、上进！！！
1955年8月4日
代子已经回老家去了。
小轨没有回上海家中去，依然留在北京，代子不在，她居然到北大来了，这应如何解释呢？她之留下与到北大来都是有斗争的，这应当估计到。这使我更加感激她了。
但是尖锐的矛盾存在着：她一方面愿意与我接近，想增进我们之间的关系，另方面，一接触后感到不满足，不是她所想像的一切，因此就不想那样接触，而去希图其他。这个矛盾有重大意义。
当然，矛盾能否解决，不但有赖于思想问题的解决，而且有赖于其他之改善。这不免使我感到有些黯然。
在代子家，看到她总是对我这样冷淡，我真的有些泄劲，我就简直不想去看她了。万一她又那么冷冷的，我是多么受不了啊！！可是我仍然去了，我放心不下她的房间打了DDT没有，放心不下她的情况。
态度应如何端正？我认为有以下：
1．目前我们仅仅是一般同志关系，不是更多一点。因此我们关系中的要求就不能超出此范围，就今天而论，一般同志关系不就恰当么。
2．不管以后如何，我要把她当作亲妹妹那样看待。的确，她是多么好的一位姑娘，就算是自己的妹妹，能够帮助她更好些，能够帮助她是多大的幸福。目前，我应特别注意自己的兄长一般的关怀和态度。
3．代子走了，我要特别爱护她，像她爱护代子一样。
小轨啊，也许今生我们之间就只能达到以上三点。这是遗憾，恨事，但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小轨，小轨，小轨！！！
1955年8月5日
心里矛盾得狠，有时就想大嚎一场。今天早上到代子家小轨处，几乎要哭泣出来了，我好像感到一种冷淡，令人难受的冷淡。其实是我多想了吧！
下午，抓紧时间，同小轨、小弟（汤一介亲弟弟）小钟（汤家亲戚）一块儿去看苏联电影“伟大的战士”。小轨特别能为英雄人物所打动，大家在一起很愉快，我感到特别温暖，感到她对我的友谊和信任的力量。
晚上，同小轨谈了一小时的心，真是无所不谈，这差不多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如此的谈话。
在从下午到晚上的谈话中，小轨表明了许多顾虑，我极力为她解释了一些，恐怕没有力量。她最担心的是学习，学习课程很重，不集中精力就很难学好，而她怕不能很好集中，她要我不去找她。其实，只要不找她，她就能更好学习，我是绝对不再去的。
她说妈妈对她三个希望：身体好、学习好、争取入党；一个不希望她做的：其它的不管（这就是说，别忙着去恋爱）。她说，因她常常记住妈妈的话，觉得应该这样，因此一到北大来就感到矛盾。我向她表明，我完全真心同意她妈妈的话，而且一定帮助她实现这些要求。我同她说，我希望的是她与我的关系就和同代子、一介的关系一样，那样的友谊和亲密。但她说，那是根本不一样的。为什么不可能呢？
总之，她与我的关系，成了她一切矛盾的枢纽，如何帮助她正确解决这些问题呢？假使一切都因与我而坏了、糟了，那就终止这个关系吧！可是，显然，那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啊！
今夜的谈话，更坚定了我的看法：我要以正确的态度对待她，就是说以一个兄长的态度去关怀和爱护她，至于其他一切都要抛之脑外。争取她作为一个我最亲密的朋友，一切其它的杂念都要否定。
有了她的友谊，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幸福，就能永远推动我前进，这是不能交臂失之的！
友谊不能自动地白白地到来，友谊要去争取，我要用自己的全副心灵、全部智慧去爱护她、帮助她，同她一块儿前进。在这里是一切其他都不能计较的，目前，她还不是完全信任我的。这种努力是不需要报偿的。
啊！小轨，但愿我们的友谊像你同代子那样！
1955年8月8日
对小轨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了。小轨不仅是一个有幻想的人，而且有最平凡的、不声张的工作爱好，她不仅大胆，而且有细致的成份，她会那么些东西，她严格执行着计划，她把在我看来是那么复杂的事，却处理得比我自然而得体。这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人啊！
但是，这样的人使我一方面感到一种无比的愉快、沉醉的感觉；另方面更加感到自己是多么地与她不同，多么地不配与她一块儿工作和生活，近来，这种感觉逐渐上升起来了。
我有时想，假使失去了这个人对我的友谊和关怀，那又会如何呢？有时，我感到有些茫然。当然，理智告诉我，必须把个人的感情放在次要的地位，应该把整个心灵慰藉寄托在更伟大的人民需要的事业上。可是，当这种理智还未完全变成情感的时候，我又是如何痛心啊！
我因此又想到，小轨还在求学阶段，我要努力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目标，抛弃一切其他的事情吧。唯一的结论是努力改变自己，用自己对事业的贡献去博得群众的爱吧，这样，我也就一定会得到她的友谊和关怀。
但是，我又是多么地响往着她啊！让她成为引导我前进的心中的明灯吧！我要把这盏灯永远地拿在手！如果命运作了错误的安排，如果它定要责罚我，也就让她的光那怕是微弱的照着我。她可以不爱我，然而不能忘记我，这样也就是了。
* * *
今天早晨，我们骑车一块儿到北医，快到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天空乌云很多，似乎显示出今天将有一场暴雨。但因此，那远远的西山也就分外的清晰，其间山路也隐约可辨。校园内的具有古典风格的水塔和旁边的烟囱，在深绿色山峦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威武。瞧着这一切，心里油然引起了这种感觉：风儿呀，快把我吹到那山顶上去吧，让人在上面望着一切吧，我将看见她从这里走向那里，从从学校走向医院，从天真走向成熟，从一个青年成长为一个独立工作的人……，让我看见她的一生吧，看见她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前进，让我为她的每一前进而欢呼，而歌唱吧！
1955年8月9日
直到中午小轨才来，下午我们到颐和园去了，虽然遇到了雨，但却玩的非常好。
现在，我们双方都在力图彼此间要随便些。今天，谈的比较多的是她自己。她的童年是多么有意义啊！10岁时她经历了抗日战争的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日本投降后，与家人乘着扬帆的大木船从重庆顺江而下，经过天险三峡时，一个一个的巨浪漩涡打到木船上，船险些翻了，大家也就没命了……。她小时候在湖南的外祖父家长大，她管他叫爷爷。外祖父特别有风趣，把自己的书房取名为“谑庐”，有很多的古籍书和古董。外祖父特别疼爱她，甚至胜过自己的孙子。在湘桂线的逃难中，没有车，每天就是走，总是爷爷牵着她，在经过贵州的天险时，她实在走不动了，爷爷就让她看变幻的大自然景象，给她讲各种有趣的典故。外祖父一家的影响使她形成了乐观开朗的性格，但也助长了她的任性。爷爷是湖南的社会贤达，很有影响，同情进步事业，是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的民主人士代表，她还看到了爷爷与毛主席的珍贵的会议合影照。
她说由于小时候在外祖父家长大，十岁才与母亲见面，对妈妈不是特别亲密，但妈妈非常爱她，对她寄予殷切的厚望。她妈妈是一个职业知识女性，自强自立，这点对小轨影响特别大，从小要求她一定要刻苦学习，要依靠自己的努力，要有真正的本领才能立足社会。
正由于她童年的生活、家庭的环境，所以铸成了她许多品质：热爱劳动（她什么自己都会做，她穿的白衬衫花布裙子就是她自己手缝的），独立精神（她可以独立去进行任何工作，她没有什么都依赖人那种小姐似的劲）。另一方面也种下一些弱点：感情上、意志上的不稳定性、片面性。而在这矛盾中，前者是主要方面。
她偶然也透露出一些对我的看法：“太热情了。”还说我不了解她，我们差距太大，她的政治课老师是我的同学，我是她的老师辈的，我们相互了解困难等等。其实就在于要不要彼此了解，要的话，又有何不能呢？
躲雨时间占了我们游园的半数。但周围的风光是多么美好啊！一切都在暴风雨中洗刷得净净的，一切都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新鲜和生气。大地在暴风雨中净化了、复苏了。一切都新生了、欣欣向荣。
在我对她的态度中要注意这个问题：不要当面夸奖太多，不要她更自高自大起来，这是主要的。其次要提高她与我们各方面平等的感觉。
1955年8月10日
今天小轨到我的备斋宿舍来了，这是上次代子她们与她一道来“闹鬼的事”后，第二次来这里，也是与我第一次来这里。她对我屋子里的整齐排列的小书架很感兴趣，说：“这么多的书呀”。我们的谈话是很有意思的。
她要看她写给我的信，她真的看了一遍。为什么呢？她后来说，是要检查一下其中有没有不该说的话。其实，我想是没有的，我说这些信都可以公开展览的。
然后她又看了我过去的像片，她最喜欢其中三张，那三张也是我喜欢的。她有些婉惜为什么我变得如此多，她说，她充满了矛盾。
话题转到她的学习，下半年要学习五门课：1．生物化学；2．组织胚胎学；3．人体解剖学；4．马列主义基础；5．俄文。此外还有体育和其它。功课是够紧的。她再次希望自己“集中”学习，我向她保证，绝对要帮助她完成任务，这首先是祖国和人民的要求啊！
正当我们谈到她学习时，本来是很愉快的，就给我的同事钟哲明他们一轰而入地打断了。小轨毫无思想准备，心里不知多么别扭，当时就逃掉了。哲明他们弄得很狼狈，而最难堪的是我了。小轨也很后悔，说感到自己可笑、幼稚、不礼貌，又说以后再也不到我屋子里来了。唉！这当然是我不好引起的，是我考虑不周，当哲明叫我时我应当在门外去说声对不起，请他们另外找时间再来就好了。
这也使我想到对她的正确的态度，仍然如前所说，是一个长兄，是一个朋友，是一个同志，一定要坚持这点，不要超出这范围。这对她的学习和一切都是必须的。
当然，我是多么困难地这样来对待这个问题，但是，为了真正的友谊，为了她，为了人民的利益，我必须如此。
1955年8月11日
今天心里丝毫负担也没有了，轻快了，再不会自我责备了，感到对她是完全采取了正确的态度。
晚上与小轨散步到荷花池边，我们开始谈到很多，我对她小时候在乡间生活的一切特别感兴趣，上山，下河，爬树无所不为，很是勇敢。她非常敬佩他的舅母，她喊她为女伯伯，太能干了，十分勤俭、勤劳而善良，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
随后，她要我讲讲我的事给她听，我问她要听什么，她说，要听主要的，什么是主要的呢？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要求，我就把自己的家庭、特别是我的大伯对我的培养教育谈给她听了。还讲我从成都考入西南联大的事，还谈到曾经有过的一次早已结束的恋爱问题，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对方是党员,而我迟迟没有入党，小轨对此没有太在意。当她得知我大学毕业4年就当了讲师，她的政治课教师是我的同学时，她坚持说“我觉得你只能作我的老师，我太幼稚”。这句是有意的，她还加上一句“不可能其它”。我问，作代子、一介那样的朋友也不可以吗？她说不知道。
1955年8月12日
这两天想的很多。因为前天离别时她又说：“你再想想，我提出的那一个问题”（即只能作老师而不能是其他）。
我怎么回答呢？一百个不愿意么——从内心我是如此想的，或者我们是朋友，或者什么关系也没有。从那儿来的师生关系呢？我希望、我争取我们之间建立起她与代子、一介那种关系，为什么不可以呢？当然，我会尽可能地帮助她、督促她，做个严师益友，但这不是师生关系而是友谊关系。
她能理解我这里说的“友谊关系”吗？她真的愿意跟我建立这样的“友谊关系”吗？她也许能理解，也许会愿意，那么，我就将把整个生命在献给党的条件下，无保留地献给她，那时，我将每天过着节日！
1955年8月14日
小轨的话今天仍然在我脑子里转：“不要对我太热情了，不然我更不能集中了。”这种情况是真实的，而我对她的态度也应以她为准——为了学习工作，不能太热情了。再重复一次，只要真正对她有好处，我是能做到一切的。
我又去汤家，小轨读了1954年11月1 日她手术前后的日记给我听，仅仅是这一点，就说明了她对我的信任，就使我十分心动了。她是因为手术住院才结识代子的，令我心中遗憾和不安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没有去医院看代子呢？那我就会早一点看到小轨了。
目前的问题是我要珍贵这一点友谊的种子，要爱护它、研究它、培养它，使它开花结果。“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我真不能想像，要是她的身影离开了我，她的声音不在我耳边作响，她的歌声消逝，要是她的目光里失去了对我的特殊关注——那将是怎样的日子啊！想到这里，我不由用了全身力气来抓紧这一粒种子！
今天下午，仅仅是道兰（汤家的女橱工）的玩笑，就使我的内心寒颤了半天。她说小轨回学校去了。我心中一征，急于要去找，去打电话，道兰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她是和我开玩笑的。真坏！
小轨和道兰的交情真令人惊异，也令人对小轨感到特别的敬佩，这种情况在别人身上难以看见。这一点可以说是她的特有优点。
一介从党校回来，他十分关心我，他祝福我，并要我不要昏了头脑。
* * *
为什么心里那种不愉快、忧郁的心情，思想上的包袱都没有了呢？
为什么人特别感到精力充沛，力量大呢？
为什么对自己的要求空前提高起来了呢？
我想小轨在这里起了不可少的作用。
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师生关系，而是像真正的友谊，正在向超越一般友谊的方向前进！
我有决心和信心等待她五年。是的，五年——不短的时间，但只要有她的友谊的关注，五年又算什么，十年又怎么样呢？
1955年8月15日
代子还没有回来， 一介上班去了。天下着雨，小轨回学校去了，我带丹丹（汤一介、乐黛云两岁的女儿）去看病，又打了一针，小可怜。已经很晚了，雨也大起来了。
下午又带丹丹去看病，医生确定是上感，没有严重的情况，全家——包括小轨在内都非常高兴。丹丹，我们的丹丹快要完全好起来了！
人总是处在矛盾心情中，本不想去，而又忍不住要去。结果自然去了，她正在埋头写自传，是我鼓励她争取入党一定要做的。看见她那集中精力急急书写的样子，使人多么地佩服和羡慕啊！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各方面比她差，感到她总有一天会不理我。我又莫明其妙地害怕小轨在我们的友谊关系上有丝毫的“被动”、“不得已”等等感觉，如果她有，我们就不要再勉强下去吧！
1955年8月16日
“不能再勉强下去！”——这是什么话？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容许发生的啊！不容许那样想，决不能那样想。不能有时因一点事而气愤起来，甚至就会蒙蔽自己的理智。
可容许的只有一个思想——永远保持她对我的友谊，让它像永恒的运动那样永恒吧！让它像解放了的人民那么团结一致而不可摧毁吧，让它像顽强的白杨的幼苗一直成长壮大下去吧！
这也许是自己的主观愿望，但这愿望是真实的，是自然的，是坚决的，是不可改变的意志。
雨下个不停，晚上到了汤家，她已写完了自传，我当然非常想看看，但她几经踌躇才给了我两页看，这是用细小的钢笔字体、活页纸双面写的，写的流畅而平实。而这两页上所说的事都是她与代子认识后两天就谈给代子听了的。可见，从问题的实质上说，我们之间一学期的友谊还比不上她与代子在三天中所成长起来的。我多么羡慕代子，而我又多么为现在已经达到的友谊而欢欣啊！
自传勾画出小轨的整个童年，这都是她十岁左右的事，她的记忆如此清晰，增进了我对她和她周围的人不少的了解。她的童年充满了苦难，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旧中国的国家民族的灾难，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湘桂线上悲惨的逃难生活。小轨还是很幸运的，虽然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母亲就把她送到外祖父、舅舅家，她与表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一样的称呼，一样的姓氏。这是一个生活条件虽然据拮、却又充满温馨爱心的大家庭，她不仅没有受到歧视，反而由于爷爷视她为掌上明珠，而养成了有点任性外，她的心灵得到了健康的发展。我是多么感激她的外祖父、舅舅、兄弟姐妹啊。童年和少年的生活经历使她养成了热爱劳动，仇恨旧制度的品质，使她比人们更能领会新社会的优越和新事物的意义。虽然她性格中有不稳定和有时好走极端的弱点，但总起来说，童年生活为她铸造了一个活泼、勇敢、聪明、进取心强的青年的胚胎。
了解了这一切，就更加深了我对她的责任感，必须帮助她真正成长起来，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
让这种思想和感觉，永远推动着我前进吧！
* * *
谈到了几件事，十分有意思。
我说，她走了，我也不会上北医去。她问为什么。我说。她说过不要我去。她回答说：“你太听我的话了。”这不是在说，还是可以来的吗？
她说，我真的不到你宿舍去了吗？我回答说，我希望她去，但是一切要由她自愿。——这就是说，她并非不愿到我这里来。
她一面说，不要我写信给她，又说：“其实我很想看你的信，你的信写的很好，而我给你的信太潦草了。”其实，她那儿晓得，只要是她的一个字就是给我一种多大的慰藉和鼓舞啊！
让这些仅仅是萌芽性的东西生长吧！小轨啊！让它们生长吧！生长吧！
1955年8月18日
怎么来开始今天的日记呢？说实在的，现在已经不再是“8．18”而是“8．19”了！可是“8．18”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有我心中的喜悦和欢欣，感受和灵感都应该就在这一天，都应归于这一天。记起了小昨天唱的歌：
“假如我有一把钥匙，
可以锁住太阳，
明天啊明天，
就不会有明天！”（捷克民歌）
这首歌是多么能够表达出我那时的愿望和心情啊！虽然“明天”已经来了，但“今天”——“8．18”是永远不会逝去的，永远不会从我的心中消逝的。反之，它种下的种子会开花结果，丰丽的春天和富硕的夏天就在不远的将来了！！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些吧，更有力些吧，不然将不能肩负那沉甸的果实！
黄昏时分我到汤家小轨那儿，直到十点，她才提议到外面去散步。
美丽的夜啊——虽然它没有一颗星在天空眨着眼。
漆黑的夜啊——她的眼睛赛过星星，照耀着道路。
到那儿去呢？小轨说到我寝室是太远了，那么就随便走走吧！未名湖在我们眼前了，池中的水反映着岸边的灯火。沿着未名湖前进——走在我最喜爱的小路上。
我想在未名湖边坐会儿，但小轨却要到临湖轩旁边的荷花池畔。我们在一周前，在“8．11”曾经在那儿待过，我在那儿向她倾诉了我过去的历史与感情。今天上午，当我经过那儿时，我曾经长久地注视着那池畔的石头。是啊。正是那一高一低的两块石头，我们曾在上面坐过。这难忘的地点，难忘的石头啊！
小轨和上次一样坐在那里，低头看着那池边的两盏灯光。“像两点鬼火”——她说，其实，她的两只眼睛才像两点鬼火，那样地在黑暗中闪着光亮，那样地幽深，那样地不能令人穷尽，那样地诱人去追寻。
她戏弄着水，响起了铃般的水声。我们都沉静着。
突然，她说她怕我——怕什么？怕我太热情了。为什么会怕这点呢？无论如何——这种怕是不好的。
怕，还是因为她老是以为自己比我差很多，事实那儿是这样呢？
我认为“怕”——实质在：①怕因此会妨碍学习，②怕我不能等待四年，③怕自己会发生变化。
我向她讲了许多，什么我认为我们是互相学习哟，什么我认为我们的友谊应是彼此信任（我说：我们应彼此信任，她问——信任什么？“信任我们的友谊”，她说，这太早了。“应当有这个愿望啊，”）。结果她说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什么也不回答，说我并没有提问题。
那么，就提出问题吧！“愿不愿意彼此更深入了解”？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说了许多矛盾的话，说我们要了解不容易，说自己很简单，一看就很清楚，不必再去了解什么。她不知道，她的性格，她的心灵，她的一切像海洋似的不能穷尽，它多么吸引着我！她也反对我说的她也需要进一步了解我的话，她说：“难道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我不知道你吗？”%%%
究竟说了些什么，絮絮不休地讲了不少，也很难想起来了。我感到她内心的激动，她血液的奔腾。她什么也不愿听，也不愿说……
我冷静地告诉她：我一定要帮助她在四年中学习好，工作好，锻炼好，入党，我完全同意她妈妈所说的，这几年中什么也别管，我说，如果四年都不能等待，都不能维持的友谊也就不是什么真正的友谊。我说四年后，她要作为医生高飞远走，那时，我一定要上天入地，去找她，要抓住她。她说：她要躲起来，天涯海角，又躲到那儿，又如何能躲过我！我问她相不相信我的话？她半天才回答：相信我的话，相信我会如此作。至于她呢，她不愿意做使别人痛苦的事，但是她认为自己的兴趣、见解、爱好都还没有定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改变……
这些话是完全诚恳的，没有虚夸的成分。当然，这也说明，她对我们的关系仍然持着怀疑的态度，没有肯定，有所不足。但是，我所要的是她的真正的、由衷的感情，至于“怕别人痛苦”——这是出自怜悯，那么，我是坚决反对的。
话还没有讲完，校警又来赶我们了，夜已深了。
在回汤家的途中，她又再次说，上学期不集中，下学期一定要集中，仍然害怕不能集中。我对她说：感情不应不重视，但位置是从属的，服从于工作与学习；感情之初，应是了解对方，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时间，有机会就了解，争取了解，那还有什么不集中呢？她没有说什么。
今夜谈话并未肯定我们之间的更进一步的关系。但是，“8．18”仍然是个重大的日子，因为我们开始接触到这个问题，畅快地谈论了进一步增进了解的愿望，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它大大提高了我的信心。难忘的“8．18”啊！
* * *
那儿来这么多要记的事啊！——又有哪一点，那一句不应该记载下来呢，只要这一点一句与她有关！
上午，她在牛毛雨中又回北医去了，——倔强的小轨啊——可爱的性格，只是有时太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听到她的阵阵咳嗽声我是多么不安啊！
小轨告诉我她妈妈来信了。妈妈的信写的多么重的感情。她为女儿回家准备了一切，可是小轨没有回去，妈妈也没有责怪她，而是把深深的感情都隐藏起来 。小的妈妈是多么开明、周到而细致啊，她是多么善于体会女儿的情绪和情感啊！我将如何来歌颂、赞美您对女儿的态度呢？
永远不要忘记，她妈妈看了我给小轨的几封信后对我作的评语“很好的热情的青年”。小轨是多么好呀！她把妈妈写的这句话给了我看。小轨一共给了三封信给妈妈看，一封是我参观城子矿后的；一封是小轨解剖学考试得了五分后的；一封是肃反运动后的。妈妈对我们的友谊有自己的看法，小轨却不要我看。但仅仅这一句话已经给了我太高的评价，我是多么感激啊！
1955年8月20日
昨夜不知醒了多少次，老是睡不稳，总是老想着她。在一次醒后，我想起了以下的诗句：
“在睡梦中，
在醒后的惺松中，
在清醒的时候，
我都怀念着你，
你——好吗？
愿睡神对你是另外的态度，紧紧贴在你的眼帘。
只是在我命令的时候，
它才离去。”
1955年8月21日
小轨决定明天回北医去，同学已经盼望她许久许久了。
小轨第五次来到我房里，距离8月10日第四次又是十一天了。在房里，听小鬼朗诵了几首伊萨科夫斯基（苏联诗人）的诗：“在前线的树林里”，“娜达莎”，“在井边”。小轨很能朗诵出抒情的滋味，让我听的入神。原来小轨是北医学生诗歌朗诵社的社长呢！
到电影结束时，我们就离开了宿舍。我也有点怕再碰到上次那样的事。小轨呢？似乎很不在乎似的。
在汤家花园的长椅上，我们直坐到十二点半（零点30）——时间像野马似的飞溜过去，谁也意想不到，为什么会这样快，为什么时间过的这样的静悄悄的。
我们又谈了许多，中心是围绕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时沉默着，多数时间在谈、问、关怀中过去的。她再次明确地说，她不能肯定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发生变化，因为一切都没有定型，她说，她认为我很好，对她太好了，使她感到她对我是不够好的，不相称的，她有时认为必需勉强自己的感情，认为对我不好是不行的。
这些说明，我所感觉到的仍是正确的。我感到她有被动的情绪。为什么呢？我们之间是存在距离的，除了年龄、专业可以克服外，她是那么活泼、天真，多才多艺，而我呢——却什么都不会，再加上自己入党解决不了。正因为有被动情绪，所以也就觉得“怕我”，怕由被动而不得不去爱一个人。我对她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要做到无距离地交往，一方面要自然些，另方面也不要人为；不要自然主义而要自觉地去了解，去加深友谊。她的回答是“完全信任我。”
几次想离去，可是又没作到，时间就悄悄地过去了。
1955年8月23日
小轨昨天上午八点就回北医去了。多么凑巧，刚一走班上同学来电话要她回去。
代子房里一切依旧，小轨把一切都整理得非常有序。只是日历没有翻过来，停在21日，这表明，她是如何急忙地赶回学校去的。
我在小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22号的日历上注明：“小轨今天回北医去了，从8．2——8．22日在这儿度过了2/3的暑假。”这21天的日子是多么快，多么短，而又是多么丰盛啊！
想起小轨在前天晚上讲的话。她问我“你想我回上海去吗？”“我想你是应该回去的，直到你决定不回去后仍然这样想”。“你认为这个假期我们的了解增进了吗？”“我认为增进了，你呢？”“我也这样认为。”
为什么小轨直到22日才回北医去，这不都是为了增进我们的友谊吗？小轨，就在你决定到北大来时，我就明白这点了。我曾在心中衷心地感激你，并为之激动过。啊！小轨，你的留在北京，你的来到北大，你把住的时间1 周延长到2周，3周，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彼此了解，都是为了我。你对我太好了！
你说，你没有给过我什么帮助，不对，一万个不对，你，也许你自己也不知道，给了我多大的鼓舞。你对我的一言，一眼，你的呼吸，你的存在就鼓舞而安慰着我。因为你，我加强了体育锻炼，因为你热爱锻炼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一言一行都随时检查我自己，因为我是不能给你带来任何一点不好，因为任何一点不好都与你那完美形象不合。当我想到你时，勇气和信心就更加提高了。小轨，你给了一个精神世界，而你还不知道。
有时我也想苛求你，我感到你还不善于了解和体会我内心的需要，因此，还不能给我最需要的鼓励和安慰。但是，冷静一想，我认为这种想法是不好的。一切应是自然生长，勉强是会坏事的。
* * *
每次到汤家，都自然地就走到小轨住的屋去看看，那熟悉而亲切的灯、桌子和椅子。今天小弟（汤一玄）的书和笔都放在那张桌子上，我还以为小轨又来了呢！
忙了好一阵工作，今天晚上给小轨宿舍去了两次电话，后一次找着了人，那声音似乎是从遥远天际飘来的，可又极像是从心里升出来的，她以特有的频率振动着。她回校作了多少事啊！昨天开了迎新会，今天进城去听了五年计划的报告，明晚又是晚会，她的活动很多，多么丰富的大学生活。
迎接明天吧！她已在昨天给我写了封信，可憎的邮政太慢了，我还没有收到。但明天啊，那秀丽如她自己的字迹又会呈现的我的眼前！
1955年8月24日
从昨晚小轨告诉我起，就一直在盼着她的信，工作到正12点，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寝室，拆开了她的信，心在猛烈地跳动，像是激动的大事来了似的。
随着信笺一块儿出来的，还有三颗蓖麻子，一颗已经压坏了，油浸透了信笺。这是她们劳动的收获，这三粒蓖麻子含有多少的深意啊！她在信上说“我的劳动付出的太少，却享受了丰收的快乐！”热爱劳动一直是小轨的品质，我仿佛看见她愉快的笑脸，听见她铃似的笑声。她在信中给我寄来的蓖麻子表现出她深深的情意，她要把自己的劳动和快乐与我共同分享，这种心愿像电流似地闪遍我全身，使我振作起来，大踏步地前进。小小的蓖麻子啊，你是小轨的代表，看见它，有如看见了那一个热爱劳动、活泼乐观、惦记着我的、有着两根乌黑的双辫子的姑娘——小轨！
小轨的信多么令人百看不厌啊，有的地方就是诗啊！“毕竟我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当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有些说不出味道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怎样的呢，但是它应该更推动她更集中学习才好啊！
看完了信，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不睡午觉写回信。一写又是把一张活页纸写的满满的。不是已到两点，我还不会停笔的。匆匆赶到邮局，唉！两点钟的信已经收了。我说了很多话，邮递员最后特地把我的信收下了，多么感激啊！
刚交了信，又想写信，又想打电话，最后我克制了自己，让她安心地学习和生活吧，别要打扰她，要帮助她逐渐稳定下来，真正做到集中精力，转到学习。
两粒完整的小小蓖麻子放在我的桌上，只要我一回来马上就可以看到，比屋子里任何别的东西更早地吸引住我的双眼！
1955年8月25日
虽然昨天才把信交出去，我是多么地想念她呀，这种想念包含一些什么成份呢？几乎想念着她的一切，从日常生活到她的工作和感受，快乐与不快乐，想念着她整个的人，她的形态，她的气息，她的举止，她爽朗的笑声，坚定的声音，喃喃的细语……
今天打了不下10次电话，没有能够接到四号楼（小轨的宿舍）。中午起，又着手写信，虽然我的心如此不平静，却极力使她安静下来作好开学的准备工作，而不必来北大，这是我的理智支配下的情感所必要这样做的。我的信，像在与她面对面谈话似的，那么絮絮不休，好像我见到了她，听见了她的回答。
祝福你好，小轨，永远的好！
再见吧！
我的心快焦了，
我的胸快炸裂了，
它们期待着你，
像大旱天人们期望着云霓。
1955年8月26日
我在理智上做了极大的努力，企图把对她的思念溶解到学习和工作中去，思念得越深，工作学习愈多，愈好。今天虽然还没有完全作到，但已经有些成效了。今天，我集中精力看了不少的书，弄清楚了马列主义对艺术的观点的一些问题。只是放下书，思想闲下来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她在作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她感觉到了什么呢？
“地有涯、知也无涯”，——今天特别想到了这点。这句话了对也不对。如果认为只靠个人去解决一切“知”的问题，那是非常错误的。但如果认识到这点，而争取一点钟作两点钟的事，尽量加快步伐，学习、学习、再学习，那么，就完全对了。
要学习的太多，必须抓紧每一时间！
小轨还处在学生阶段更是这样想的。我们必须彼此督促这样来作！
1955年8月31日
29日上午小轨来了，本来准备当天就回校，但是汤妈妈（汤用彤先生夫人）挽留了她，就住到30号了。
我那么盼望着她，可是到了小轨那儿，起初，话怎么也谈不起来，为什么呢？没有谈的吗？——不是，原因何在呢？到了晚上12点钟，我要走了，小轨不允许，她突然哭起来了，她是那么难受，双眉紧锁，这种情况使我的心都收缩起来，又似乎碎裂了。为什么呢？她说没有任何理由。这是突然来的。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啊！
我感觉到她心中的矛盾。她一方面对我动了心，说上学期她的心一下子就飞掉了，她常常在给妈妈写信之前先给我写了信。她是那么地想念着我，以至她不能集中起来。她怕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集中呢？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对我不够关心。又说了一次，她以后会不会作出对我痛苦的事，她是没有把握的。但是，这种话——完全真诚的话，是多使我心痛啊！她的每句这样的话，就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胸膛，感到大地似乎在沉沦。可是，我绝不能让她知道这点情绪，她会认为我是个可怜虫，是个弱者。而作一个怜悯的对象，又是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啊！
这样的事果真会发生吗？小轨，难道你……真是有一天就会抛弃我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我要把事情变成这样：你不愿意离开我。不是用琐细的关心，而是我整个的人。我不允许那件事发生，它会对我们都不好的。
我的确也恐惧，也担心那样的时刻。但我相信小轨不是那种人，现在顾虑那种事实在是太愚蠢了。还是给她多谈一些目前的事，的确，对将来的推测不仅会使我万分痛苦，对她也是痛苦的。
也许，真有一天，她离开了我，但是，只要她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作为我的一个知心朋友而离去，那么，我也会是满意的，问心无愧的，虽然我将因之疼痛终生。
也许，在以后的那一天，我们不能手携手地前进，但是，我们曾经肩并肩前进过，而这一点是历史是的真实，是洗不去擦不掉的。
看看普希金是怎样描绘这种人类的纯洁的感情的吧：
“我曾经爱过你，在我的心里
爱情也许还没有完全熄灭；
但是，让它不要再惊动你吧；
我不愿再使你感到丝毫的悲伤，
我曾经绝望地、默默地爱过你；
我爱你爱得那样温柔，那样真诚，
我甚至盼望别人也这样爱你。”
——1829年
小轨，你不要为以后的可能的那一天而折磨自己吧。你看，我是怎样在爱着你，爱着你，永远永远的。对你的这样一点爱情，是我在汤家第一次见到你就激起的，起初是一种令人心动的怜爱，你经历了大手术不久，面容清秀而略微苍白，聪慧的大眼睛，只有女学生才有的长长的双辫子……，我一下子就不顾一切地认定你了。对你的这一点爱情，也许是我曾经有过的爱情的第一次。
小轨啊，叫我如何向你讲呢，这是永远永远也难以表白的啊！我又何必定要向你表白呢？
那天夜里，一直到了深夜两点我才回去。最后我还是鼓励她搞好学习，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培植更广阔、更伟大的对群众的爱，把个人的一点感情放在正确的地位上。这些其实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啊！
1955年9月4日
代子出乎意料，在九月二日就悄然从贵阳回到北京了，消息来的这么突然，致使我不知如何来完成我对小轨的应允——代子一到就立即告诉她。
我打了多少电话啊！起初是接不通“29局”，然后是接不通“501”，再次是接不通“四号楼”，根本就到不了传呼“101宿舍”的肖静宁这一步。一切似乎故意作对，电话——现代化的工具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直接到小轨那儿去呢。
终于，自行车以飞驰的速度奔到了北医，那亲爱的楼房就在我面前闪耀，突然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地软弱、无力。我竟然没有勇气直接到她的楼房去。当然，她还搞不通，在情绪上还受不了同学们的话，我应当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让她不快。所以会客单上填的是时光（北大毕业的小轨的政治课教师）的条子。找到时光，校内电话也不好打，6点多打通了，小轨又开会去了。我只好留下一张条子请时光转给她。
我以为她仅仅会打一个电话来，不至于这样晚了还到北大来，可是，她还是来了，她7点半才知道代子回来的消息，天已完全黑了，而且是在一场暴风雨之前，她骑车飞快地来了，多危险啊！这不仅说明她的勇敢，更说明她对代子的热爱。我是多么地羡慕代子啊！
由于代子旅途跋涉，我们主张早些休息。10点大家就开始睡了，小轨只允许我坐到10点半钟。最近两天她多么忙啊，她说我给她的信太多了，她几乎都没有时间来看，匆匆看一眼就过去了。她甚至说，以后别再写信了，特别是不要写“这样和那样”的信，这使她不能不分心，不能不想到我，这对学习工作都不好。她说的完全对。
时间早已超过10点半了，她说：你如果要走，就“1，2，3”走好了，我马上要走，可是，她又把我制止住，到了11点半，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次日下午，我送小轨回北医，一块儿到蓝旗营公共汽车站，她说下午要开团支部会改选，组织上要她当宣传委员。上次她代表大班团总支给战斗英雄金振都写了一封慰问信，她还给大伙儿念了，说写的很真挚，充分表达了大伙对战斗英雄的崇敬和向英雄学习的决心。我鼓励她要有更多的时间接近群众。
她听见汽车来的声音，她说，你最好别来送我，你不来，我就希望来的是31路公共汽车，你来了，我就希望它不是。是啊，你又何尝知道，我是多么想抓紧每一点时间和你在一块啊！我看见她上了车，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向我挥手告别，我真想把汽车固定在那儿，让她的微笑永久地留下来吧！
* * *
整个下午，我都陷入内心冲突的状态，在一介那儿，大约我对小轨的殷切思念已露之于色，以致汤师母都说：“为了工作就不能多玩，工作完了才能玩。”是的，汤师母多么好啊！她说的完全正确。但是，我有时感到快要爆炸，我想飞上天空，想打碎一切东西。有时我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她来了多好啊！”但当我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时，我就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应当如此思念她。
1955年9月5日
有什么更愉快、更兴奋、更令人感到无限幸福的事了呢——小轨来信了。这封信，是她给我的所有信中，情意最深，使我最为激动的信，我不知读了多少遍，吻了多少次，把信放在心口上多少时间！天哪，如果我会做诗的话，那又会怎样呢？
小轨的信一开头就说，我会不会认为她的信是意外，绝不是。我是用我整个的身体与灵魂，直觉与灵感，感知到你一定会很快来信的。我几乎是快跑回到自己的宿舍，猛地推开了门，第一眼就看见地上的你的这封信（有人从门逢塞进来的）。
小轨的信把她哪种活泼，聪明，乐观的形象完全反映出来了。她写的吃了时光（北大同学，小轨的老师）的“萨琪玛”那几句话真不禁使我从心底笑出声来。然后，她激动地告诉了我，她当选了支委，同志们的意见和信任使她无比的感动和幸福，她要我多帮助她，是的，我会尽自己的力量的。
随着信笺出来的还有一张小照片。在信中讲到照片的原文是这样写的：“这张像片还很好，我很喜欢，我的同学抢着要，唯一的一张首先给谁呢？……”接着她又写上“表示祝贺我新学年的开始吧！”无论如何，我绝没有把自己当作能有如此幸福的人！多么意外呀！瞧，正是那张照片，它真正地在我眼前，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照片而收缩起来，时而，又轻飘起来，我差不多要跳起来大喊大叫。这张照片的给予，表现着她是如何地看待着我、想念着我，如何地关注着我、信赖着我！是啊！这张照片的意义又是如何地不能测尽啊！它像海洋一样是无法穷尽的！
照片的背面写上了：
“杨工同志：
祝贺我新学年的开始吧！
小轨 一九五五．九．北京”
这是小轨第一次赠我照片，我几乎像喝下了最醇的美酒那样，沉醉到忘记了一切！
小轨的信接下去是这样写的：“不要那样多的来信，不要那样想见我。我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这丝毫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小轨，我是完全懂得你，你是智慧的化身，你是那么贤明地处理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得体，那么令人永远地怀念你，可以说是感激你，你的话几乎会使我去移动一座大山。你是多么地体贴到我的内心啊！
小轨的信写完了又加了附笔，说明学校“9．3”有精彩晚会，不要怀念她。最后是要我代她向汤妈妈，代子致意！我是多么得意呀！
我将如何才不致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对我的情意，对我的关怀呢？只有我对你的理性的帮助和对我自己经常严格的要求，取得事实上的不断进步，才是对你这种种的合适的回响。
我将永远忘不了你的这封信，给我的第十封信。
1955年9月10日
工作已紧紧地压上来了，今年放在自己面前的任务比过去重多了，不很好地依靠专家、领导和同志，要光辉地完成任务是很困难的 ，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有信心做好。
到了周六，思念小轨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它来得那么的强烈，几乎使我（事实上已经）整个身心都再也静不下来，心似乎已与身躯分离了。
我必须和她讲话，我要知道她这一周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她究竟过的怎样呢？我要知道她的一切。但愿她没有我这种情况，这种疯癫似的情况。
电话每隔几分钟打一次，从8：30一直打到10点，就是接不通。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的心是那样的酸涩，什么也讲不出来，什么也想不通。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太脆弱了，太不健康了。这种情况千万不要染上小轨，否则学习会受影响的。
我也应克服这种情绪。本来，如果到研究生那边去就会好些，可是，雨，时而淋漓，时而淅沥，阻止了这一切。
明天呢——星期天啊！这是小轨新学年的第一个星期天，而我只有在远远的北大、在未名湖畔思念你啊！祝你健康，完全的健康。
噢！又要如此度过多少的岁月啊！的确，不是几天、几周、几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四年、五年啊！只有那时，也许我们就都不致于有如此的焦灼人心的思念吧？
可是，明天啊，又如何度过呢？？
1955年9月11日 星期日
雨仍然下个不停。我知道，今天得把工作抓紧。
中午，还在午睡，老赵忽然送来一个绿色信封的信，这是小轨的来信啊！我以难言的欢愉迎接这封信，把它摁在心口良久才开始拆开它。
小轨的信充满了乐观前进的精神，朝气盎然。我真是感觉到，小轨正像那一支已经上弦了的箭，随时都是跃跃欲事，她又似那含苞待放的蓓蕾，充满了生命力，总之，她内心不知蕴藏了多少潜在力量，多少 潜伏的热，多少待发的光明啊？如果有谁问我，为什么我那样热烈地、忘我地迷恋着她，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回答：因为这个人的本质是真正地热爱生活的，她无论在那一方面都散射着渴望、争取、搏斗的热力。是啊！跟她在一起，就有声，有光，总之就有了生命，正如普希金所说的：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给凯恩，1825—
诗人完全道出了她对我的意义。不是随便那个人都能起这种作用的。只有那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以火一般的热情去歌颂和迎接生活的人才能对我产生如此的奇迹。
你看，她念俄文，只讲了4节，而她已经念了8节；专业基础课程刚开始，她就为其丰富的内容所吸引，而要努力去掌握它。她不顾医生的劝告暂缓 “劳动卫国体育制度”的锻炼（要达到长跑、短跑、跳高、跳远、手榴弹、铅球、单杠、高低杠等八项运动的指标才发给“劳卫制”奖章），她积极地参加，成绩项项不差。1955年的国庆节大游行，北医的女学生是参加“体育大队”方阵，起初在选拔时没有她的名字（因为训练是很辛苦的，她时有“支扩”发作时的咳嗽），她十分委屈，生气，她要求，她争取，最终批准了！她还是“北京市大学生合唱团”的成员，经过比较严格的歌唱与识谱才考进入的。她曾说考大学生合唱团都有考大学那么紧张了。看看吧！在你眼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什么她都争取，她都要求，她对什么都热爱。啊！小轨，你是如何在引导我前进啊！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歌德在“浮士德”中的最后一行诗句：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 ”
“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前进”。
也许，正因为我缺少这些，因此，她的这种热情就极其感染着我，使我对工作、学习和生活也更加积极起来！
她的信开始是“虽然没有马上回你的信，却时常想到了你”，结尾是“少来信，不回信，我是不安心的”。这使我感到要克制自己，要真正把她的学习工作放到第一位去，而把个人的感情放在从属的地位。近来，我已有这种体会了，我们个人的感情比之我们投身的事业又是多么渺小，应该使我们成为事业所需要的人，这样，当我们回顾往事时，就将无憾于心。因此，少给她信是必要的。写信就要真正鼓舞她前进。
所以，在1-2年内争取成为一个党员，把教学工作出色完成，在业务上迅速成长，这就是真正应该为之热情奋斗的。这样，才会从内心发射出引人走上征途的光辉，才能自而然地引人前进，正如小轨之于我然。
下午，我到研究生那儿去了，与党支部一块儿研究工作，同志们的要求是越来越高了，必须很好集中精力来工作。
小轨，过去单纯地想你太多了，必须改变这种情况，只有我的工作与学习好了，才能表现我对你的感情和思念是正常的、正确的，值得人留恋的！
就如此努力吧！亲爱的！我也希望你如此！
1995年9月15日
党支部决定要我去作工会工作，今天已改选了，我是哲学系工会主席（另外还兼校工会学习部长）。我一定要紧紧地依靠群众，发挥全体委员们的主动性，我有决心把这个社会工作作好。
本年度的两种工作——研究生与工会，两种进修——专题与科研，都需要集中多大的精力啊！可是，这两天我心里的滋味总是不对。自从听代子说，在国庆节前后，小轨还要与解放军中那位同志（在江苏某地工作要来京出差）见面，这使我感到苦恼不已！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为什么又不直接与我谈呢？
天啊，心是多么沉重啊！我是真心诚意地爱着她，但她能不能同样爱我呢？这完全取决于她自己。在这个动荡的海洋里，必须掌稳舵啊！的确，最近，我的情绪特别好，这与小轨有关。但是，不能完全是因为她，那么就是选择了错误的航线，要更加端正自己的动机，一切为了党，为了社会主义事业，感情问题才能解决的好。
昨天，我想起，很多事都是我自个儿想起来的，也许在客观上还没有那种事呢？其次，就算有的话，也应实现我的诺言，一切为了她的幸福。
晚上，好像宝煦（赵宝煦，马列主义基础教研室主任）知道我心中的苦痛似地，他为我讲了“海的女儿”的故事。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如果因为偶尔一听到的就如此波动，那么对她的信任，对她的爱，对她的期望又放到什么地方了呢？我一晚上整夜未睡好，一下子一下子地惊醒过来，满脑子都是小轨，她已经深入到我心中去了啊！
今天，情绪已基本上纠正过来，为小轨买了《刘胡兰》剧本。因为小轨早就被刘胡兰的精神所鼓舞了，这本书定能在她成长的道路上为她提供最好的榜样，那我就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真正给了她一点帮助，就个人关系而言，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1955年9月18日
“九．一七”得到小轨来信，不知怎的，这封信并不像以往那些信，那样能使我愉快和兴奋。当然也减少了一些沉痛情绪，但绝对没有铲除。
“一波未平，二波又起。”今天代子得到小轨的信，其中附有瞿医生（小轨住院时的内科主管实习医生）的信，小轨说，在没有接到信前，不知道他是否考上了留苏预备生，他把考上了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小轨，小轨对代子毫无保留，小轨对代子说与这位医生联系极少。
老实说，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剧痛，好像心要破裂成好几块似的。
这一切都反映了我在对待小轨的问题上多么不正确。
假如一个人那样容易忘记了在医院为她治疗的大夫（何况又曾经那样相信他），如果对这样一个人的有关重大问题根本不关心，那末，这样的人又算什么呢？那么，我又是否愿意与她建立友谊关系呢？
假如说，小轨与我已经肯定了关系，而又如此，当然是不对的，可是她与我也不过是一般友谊而已。
一切都在发展，对她应是信任的。在这里，反映出我还不是那么了解她的本质，所以信任是不够的。其实，现在不能提出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来吧？！
把理论用来解决实际问题吧！把思想、精力用到工作与学习上吧！
无私地“最热情地”帮助她吧！与这样一位朝气蓬勃的同志交朋友，是一件多么兴奋人心的事！
明天是小轨入院周年，她经历了外科治疗中的异常的痛苦与风险，她在内、外科都与代子同一病房，从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小轨后来才知道，代子手术时，她看到的在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位老先生是汤用彤副校长。而我干什么去了，我竟一次医院也没有去，没有去看代子，这一点我感到很内疚，也感到很遗憾，不然我就可能早些认识小轨了，在她最大的病痛中给他以鼓励和安慰。
必须尽快把情绪振作起来，投入各种工作中去。对个人的小事——忘记吧！不如此，又何以能宣传党的思想、党的作风呢？！
1955年9月19日
今天是小轨入住北京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治疗“支气管扩张”的日子。老记惦着她。自然，今天她会比往日更兴奋地去迎接学习与生活的。小轨对我讲过，她从小就咳嗽，她清楚地记得在8岁时与小朋友一起玩耍奔跑时，她一咳起来就是一阵阵的急剧的没完，只好自己停下来站在一边。这是母亲要她学医的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你自己有了医学知识才懂得怎样对待自己的病。
小轨还给我讲过她11月11日作手术的情况，她大学一年级只学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俄语和政治，刚学了一点解剖学就住院了。她完全不知道为了治疗她的“咳嗽”（后确诊为支扩）要作这么大的胸外科手术。手术单签字是组织上代签的。她早上8点进手术室，代子默默地望着她。当时她真的只是想到刘胡兰，她为这位少年英雄深深打动了，要自己坚强，她完全忍住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手术结束已是下午4点。她还没有从全麻中醒过来（代子听见她不停地叫“原索，原索”，代子还以为她在呼唤一个男生，后来小轨说这是生物学讲的原索动物），她小班的同学全围在她的床边，同学告诉她已经作了手术，她还不相信呢！小轨术后住在特别护理病房，她说那个特护美丽的如天使一般，非常好。通过这次大手术，我看到小轨的勇敢，有毅力，有主见，对帮助过她的医护人员充满感激。我为她经受的巨大手术痛苦而心中十分痛苦，为她经历了这样大的“肺叶切除术” 并没有完全摆脱疾病的折磨而痛心。她手术后三个月就复学了，以后还坚持要上体育课，参加劳动卫国体育锻炼，她还要参加国庆节的体育大队，她学习非常刻苦，她还当上了团支委，争取入党，一切的一切，她真是太好强了。我要更加关心她，呵护她，帮助她实现她的理想与目标。
最近，我在政治上开展多了，总觉得自已终究要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我要依靠组织来行动，排除一切思想上的障碍，一定要争取在1-2年内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感到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这么做。过去想群众、工作少了些，今后要转一个方向，必须把自己的力量、活力、智慧、生活、爱情的泉源建立在与群众的联系之中。
小轨啊，让我们沿着正确的方向共同前进吧！
1955年9月25日
我在“9．21”就得到了小轨的信，她是得到我的信马上就回的。这封信不知给了我多大的力量，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看两遍，这封信虽然很短，但感情却非常之深，使我把自己批评了一大顿。她告诉了我，她如何等待着“9．19”的信，又如何失望了。结果信被同学藏去了，当得到后，又是如何的高兴。她写了她有时心中如何乱七八糟……。自然，还写了她在支部会上的发言。
她特别高兴地告诉我，国庆节体育大队24日晚上要在天安门预演检阅一次，大家情绪很高。而我当天下午一心想去北医看她，但几次又制止了自己，后来就忙着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刚好又错过了，我差不多整天心中不安静，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让她给我打电话，我又没接到。我忍不住决定去北医，可是到了那儿又不会客了。回来再打电话，居然有一次通了，我终于听见了小轨那熟悉的声音“是杨工吗”？她不等我说话就知道是我了。我在电话中说希望去找她，而她说自己来，因为预演可能来不了，但她答应来。我这才安下心来，读起书来。
可是，当晚上在床上时，我心中又是有多么失悔。她此时正在天安门前，要等到次日清晨才能回校，需要休息啊，而我偏偏要她来，我真想马上告诉她：你别来吧！
昨晚刚接受了预检，今天中午她就来北大了，在路上碰见代子：“不能叫醒小轨，她在睡觉”。我想，这还用你吩咐吗？当然，我又是多么感激她，她是多么地关心着小轨啊！
小轨好像精力无限，没有睡着，我仍要她睡，一介和我去了一趟海淀，回来时，小轨已经坐在那儿了。我们谈了不少，但总不能畅所欲言，事先我想了好多要谈的和要问她的，可是都一齐忘掉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的。
从小轨的谈话中，她思想仍不够集中，仍常常分心想其他的事，而我竟在一周之前，那么去猜想她，这是多么不应该啊！
小轨的心是透明的。她告诉我瞿医生考上了留苏学生，给了她一封信，她马上把信寄给代子了。后来又告诉我，代子不喜欢那个解放军的诗，她也没有再写信去。她把一切都完完全全地告诉了我。我对她能说什么呢？
小轨在我心中的地位一天一天地变化。我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一个最好的榜样，一个美和善的化身，一个永远值得我学习的人。对她的怀恋与爱恋（如能这样说）已经提到这些方面来了。我总感到自己有太多的方面要向她学习，要把她的品质变成我的。
不知怎样，人的舌头也在她的面前变得迟钝起来，什么话也不会说，有时说了些很愚蠢的话。
她非常想念我和代子他们，她说，她不出校门便罢，一出校门就一定是上北大。她是这样好啊，而我对她呢？是太不够了，太肤浅了。是她教了我，应该如何去爱，去培养感情。
1955年10月1日
祖国的六周年欢庆日来到了！小轨热情高涨。9．29日得到小轨的信，正在意气风发地进行体育大队的操练，踩着运动进行曲的节奏，要求队列成一字形的正步前进，要求非常严格，小轨自觉性很高，她太好强了，而我总有点担心她能否坚持下来。就要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了，这是她和她的同学们的无上荣光。她在信中说，10．1 十点才开始通过天安门，但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大卡车把她们送到天安门附近的道路上等待。小鬼的热情令我吃惊，这么累参加体育大队就很不错了，她晚上还要参加天安门的狂欢。我当然是衷心地赞成，总是希望她就别去狂欢了，希望她来北大，这两种思想斗争着，我又不能让她知道。国庆节这样的日子不能与她在一起，这自然是一件憾事，非常令人遗憾的啊！
昨天下午，本来要时光带给小轨的信，可是，他又不去了，结果，我忍不住自己去了北医，一到四号楼，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害怕碰见认识我的她小班的同学，一慌张起来，又把自行车弄坏了，真糟！好在什么人也没碰上。
国庆前夕我在汉清（张汉清，马列主义基础教研室同事）家住，便于早上五点起来参加北京大学的游行队伍。到12点半了，人总是睡不着，起码三点才睡着。
在床上翻来复去，脑子里完全是小轨在翻腾，究竟她现在如何呢，也在想到别人么？后来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从春节到国庆节这大半年来我们友谊的发展。我们的友谊（正是友谊而非其它）的发展基本上是正常和健康的，没有妨碍过工作与学习，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工作与学习。我们彼此间的了解是大大增进了。
在我们的友谊关系中也还存在着缺点。第一。我对她的感情还存在着急燥情绪，还不是完全有信心地前进，这种情况主要是由于个人考虑多；其次，存在着狭隘观点，如前几周的“闹情绪”。
“十一”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过了天安门，我就想找地方溜出来，可是一直没有成功，因为，今年管理得很严，就没能看到我万分迫切想看一眼的小轨。后来在北医附属一院门前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心里是矛盾的，又想看她，又不愿她看见我，而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赶回学校睡了一觉，醒来天气甚冷，我非常担心小轨，怕她受凉，她是否能支持这样的劳累，是我心中的一大负担。
但愿你完全经受住了这一系列的考验！
亲爱的，叫我如何对你说呢？你，我什么都不敢向你说啊！
1955年10月3日
昨天，一清早就到蓝旗营公汽站去接小轨，读了好些艾青的诗，她才来，因为她是与一个北医的同学一块来的，她显得有些拘束。
小轨的精神显得仍然很好，真奇怪，她那儿来这么多的精神呢？
由于代子开会去了，直到中午，代子和他的弟弟乐光启、小轨和我才一道出去。一上车，小轨一直在唱歌，一首接一首，她的歌真多啊！听到她的歌声，不禁想起在未名湖畔、莲花池边和她在一起的情景。
代子作主，兴致很高，先到颐和园，划了船，乐光启（代子弟弟）正在给小轨拍照，她倚在昆明湖畔的一块大石头旁，代子趁势把我推了过去，小轨大方地接受了，我真是喜出望外，喜形于色，我与小轨的第一次合影就这样产生了。然后又乘公共汽车直达“苏联展览馆”，那里正在开印度展览会，还看了一场别有风情的印度电影，代子作东，请我们吃西餐，小轨说她是第一次吃西餐，很新鲜。直到晚上十点光景才回到燕南园。
多么感谢代子啊，让我们玩的这么自然而开心。但是我心中总觉得与小轨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直到小弟，八旦他们四人玩牌后，我们才有了一段时间。
不知为什么，总谈不起来，我问她党支部对她的意见，她说我问的太硬了，她不愿谈，这当然使我有些不愉快，因此讲什么讲都感到免强，结果，形成了一种极不愉快的场面，最后好像无话可言了。
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不安，本来小轨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被我弄的很僵。我还是想在她面前展现一个真实的、没有矫饰、没有伪装的我，我就谈了我在9．30晚失眠时所想的，不知怎的，我竟在小轨面前哭泣起来，真是软弱的可怕，这是羞愧的泪啊，我讲到我不应该那样去想那个解放军要与你见面的事，而她大约也是不能原谅我这一点的。的确，是我思想意识上的毛病，是我错怪了你。小轨对我的谈话有些出乎意外，她感到我的真诚，这对我们自然是十分有好处的。她有些怨我不了解她，是啊，小轨，我对你太苛刻了。这都是我思想上存在着毛病，都是由于一些旧的情感观念还残存着，我之所以把我想的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希望你帮助我克服，我所愿望的也就是你理解到这点。
她为我的态度所打动，她一次一次地不放我走，晚上，一点半钟，我才离去。次晨，看见她苍白的面孔，我的心都有些碎了。你的身体啊！
1955年10月14日
一忙起来就是十天没有记日记，这就是说，十天没有看见小轨了。上周真是难过啊，一周都没有得到她的信，不免胡思乱想起来。直到星期一中午，心里才完全痛快。她的一封信对我具有多么大的力量啊！
这封信的力量不在于它使我高兴了，安定了，而且它似乎使我永远永远相信她的一切了！相信她的心，她的学习、身体、工作。的确，虽然直到今天（星期五）还没有信，而我却是那么镇定，她是太忙太忙了啊！
今夜，多么巧啊，她来了一次电话，电话里似乎什么也讲不完。她一切都很好，锻炼得很好，工作好，心情也好，又说到代表全班给战斗英雄金振都写的信受到表扬，功课很忙，本周又不能来北大。她的声音，她亲自说的话——这也就足以使人感到莫大的慰藉了。
回来，心里无限地被激动起来，我要像她那样忙，那样集中，那样忘我才好。必须向她学习这点，更好地对待我的研究班的学生，这是最本质之点了。
小轨，那就让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最合乎祖国、革命的需要。
再见吧！亲爱的小轨，23日见吧！
1955年10月23日
10．24是小鬼21岁的生日，我早就为我们相识后的小轨的第一个生日而激动。昨天（22日）到城里去给小轨买生日礼物，怎么也不合适。后来决定买一尊刘胡兰的汉白玉瓷像（王朝闻创作），这个像塑的很好，完全表达了刘胡兰那种坚定英勇的气慨。刘胡兰早已札根在小轨的心中，这个形像是能够鼓舞她坚定不移地向困难进攻的。另外买了一盒彩色铅笔，是她学习上绘细胞组织的结构图所必须的。最后买了不大不小的一方形铁匣子糖，准备在11．1她手术一周年时给她。
谁又料到呢，恰好今晚她又来北大，我直到夜间十一时才回到北大，到了代子那儿，她们说小轨来了，我还不太相信，正在这时，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她果真来了，多么遗憾啊——她的眼睛这样告诉我，但又是多么快乐！
当我和她在一块儿时，已令人感到我们是亲近多了。夜里，她仍然同我谈了许多，她说，虽然我要她留下来做功课，但她认为不可能，同学们鼓励她来，说别人写了那么多信，打了那么多电话，不去不成话呀，等等。她终于来了，我虽然不在，她、代子、一介在小豆（代子的好友）那里玩到十点，等我来，但她们失望了。
她是那么好的对我，她说，什么她都喜欢。在临行前，她说给个东西给我看，原来是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用漂亮的毛线订起来了。她说：“你去看看，你写了些什么！”
十二点了，我督促她快去睡觉，她还是那么不愿离去。
我回到宿舍，看了我写给她的信，从今年4．20——10．20，恰好半年，共30封信。这半年来，我们友谊的深化是历历可见的。看着看着，直到 凌晨一点了。
1955年10月24日
我在汤家没有说出今天是小轨的生日，我心里知道，小轨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愉快的生日。汤家的人是多么善良，汤师母多第么慈祥，代子、一介是那么关切着我的幸福，一切都胜过自己的亲人。一早我就到汤家，我有工作要到矿业学院去，我在去之前，我和小轨抓紧一小时的时间，到我宿舍去玩，她已是非常自然了。她非常喜欢刘胡兰的塑像，而她的铅笔恰好又用完了，我为自己挑选礼物成功而十分高兴。
中午，一介定要到香山去，小轨四点要开会，但还是去了。
小轨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人，她又矛盾又高兴，矛盾是课程未复习好（以后再不能这样），高兴的是能够与大家一道到外面来玩，她多么喜爱碧云寺啊，谈起话来，充满激情。
从这次接触中，我感到更接近她了，对她的了解更进一步了。她遇事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但也有一点优越感，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要帮助她克服。我要求她以后到北大来学习，她答应了，这令我十分高兴，心里更踏实了。我决心要多方面照顾她的学习、工作——这是我坚定不移的责任。
1955年10月30日
这一周我是多么高兴就不用说了，真的从来没有过的高兴。
在星期三的晚上得到了小轨的电话，她多么关心人啊，虽然讲的并不多，可这是她来的电话，想想，这又是多么不容易啊！星期五她再次来了电话，话很短，她说一切都写在信中。明天就可以收到信。星期六听完黄楠森同志的辅导报告后，已快中午12点了，满以为一回到寝室就可以得到信，那知扑了个空。怎么办呢？要是信丢失了呢？我忍不住马上就跑到邮局去了。邮局同志特别和气可爱，他们笑嘻嘻地回答说，信马上就送。我的心就平静了。虽然我很有信心得到小轨的信，可是，我也害怕，怕万一信遗失了呢？因此，我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我的心颤动着，手也颤抖着开了门，看啊，那不就是小轨的来信吗？啊！多么幸福的信，不止是信，还有她手术前的像片，我曾要过多次的像片，本来她要等到毕业时才送给我的。看见小轨手术前穿着病人棉大衣在医院菊花丛中的照片，很秀气，她是那样有信心，丝毫没有想到手术的创伤和巨大的痛苦以及日后并未达到“根治”的沮丧。我要更加关心她的健康，永远呵护她。
但是,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什么你做我的战友和同志还差的很远等等。我是一千万个比不上你啊。当然，我有信心向你学习，让我们共同学习吧！互相激励地前进吧！
与小轨的友谊真正成了推动我前进的一股重大的动力，这是什么也消磨不掉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的东西，多么醉人，多么珍贵啊！这友谊温暖得人感到说不出的滋味来，令我唯一感到的就是：前进，前进，不断地前进！
她愿意，第一次愿意我到她的学校去找她了，这是多大的奖励啊！小轨，我将怎样承受你这样的深深的友谊呢？
中午一点，我去北医，在五道口，那讨厌的火车晚了点，阻挡了通行，我刚巧碰上了，多么令人焦急啊，车子骑得再快，也只好停下来等了。
北医到了，那亲切的楼房和校门！，我们见面了。我们肩并肩到学校附近散步去了。多么幽美的小树林，还有佛塔，多么灸人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明朗和美好！
她的学习抓的很紧，各门功课都认真，她说她有时很急燥，这不好，她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她的咳嗽还没有完全好，要她好好休息，这是多么难啊！小轨非常天真，但仍要防止骄傲，今天讲到体育技能，她也暴露出一点点，必须要注意，要帮助她扫除这些。那怕一丝一毫也会阻止她前进的步伐的。
她忙透了，催着要回去，短短的两小时是多么可贵，而在百忙中的两小时也就是足够的长了。
我的心一片欢欣，哎呀！我忘记了晏城书的婚礼，直到中关园才想起，快马加鞭，总算赶上了尾声，向新人表达了我衷心的祝贺！
我想，我是不是正确地对待我们的友谊呢？小轨，那么，就看我是不是真正忠实于我们党的事业了！
1955年12月3日
今天心里是如何的负担啊！星期三夜晚小轨的电话使我多么多么不安啊！在电话里她是那样没情绪，那么不愉快，什么也不想讲。我心里焦急死了，可是我终于没有问她，那会使她更不好的。
今天中午好容易打通了，好像变的愉快些了，我的心也随之放松了。小轨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又特别听代子的话。
代子说，小轨最近情绪不好，为什么呢？原来是那位解放军来了封长信，那人是很会写动情的信的，小轨也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陷入矛盾，就是思想给搞的乱乱的，实际上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心思。代子跟她谈了后，她就安定下来，好好学习了。
后来她把一切都给我讲了，也许她是完全正确地处理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讲什么。说那人给她来了长信，她为自己给别人带来痛苦而不安。在代子的关怀下，她态度明朗地把自己有对象的事讲了，似乎一切就此结束了。我相信她作出的正确的选择。我也采取了正确的态度，虽然心不免有些沉重，但也感到愉快。是的，我做到一切服从她的幸福了。
1956年元月1日至2日
我已是几夜没有好好睡一下了，但激动的心情使我不能安心去睡，虽然我是多么的疲倦啊！
1956年的元旦发生了我生命史的一件重大事件，这个事件只有组织上吸收我入党的那一天，才能超过。
我常常想，党的信任是我生活下去的第一个要素，没有这一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小轨对我的信任是我生活中的第二个要素，没有它，我就不能做到完全无愧于生活，因为我身体里埋藏的潜力就不能得到完全的发现和发展，新品质就不能迅速成熟，总之就不能很好地接受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而现在，当小轨信任我的时候，我入党的可能性就更提高了。
小轨啊！你是多么好啊！我如何称呼你呢？你把世界上最大的幸福给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1956年元旦！
除夕的早晨，小轨突然来电话了，她是那么的急，她的声音都变了，她激动地问我，下午有没有空，原来，她不能来北大，要我去。
联欢会还没有开完，我就溜出来了，我以最高的速度到了北医，那时离下午五点半还早呢！
她出来了——我半月没有见到的小轨啊！但是，她马上就要回去吃晚饭，不！我不愿意！我们结果到了石油学院对面的一个小店里，她是那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吃了四川口味的“炖鸡粉”，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外面进餐，平时到北大都是在汤家吃的。这使我感到多大的幸福和荣誉啊！
我早已为她准备了一个新年礼物——一个很大而结实的军绿色帆布书包，她自然地高兴地接受了。她对我是那么温柔和充满眷恋似地望着，这一切在我回校的路上感到特别的温暖。
夜里十一点，我到代子那里，代子说小轨已来电话，明晨一早就到北大来，多使我兴奋呀！但研究生明天又要到我这儿，怎么办呢？我急了，代子说，把研究生的时间改一改——我将如何感谢代子啊，她想的这么好！
那一夜——除夕，我睡的很晚，次日——元旦，六点就起来了，把一切收拾好后，我就到北医去了，多讨厌呀，它要到8点才能会客，好不容易等到8点，我在四号楼碰到赵妈时，说她已经走了，多奇怪，她到那儿去了，我不是一直在校门口吗？我急忙跑到校门口，她正好推车出去。她惊奇地瞧着我，她说，好像做梦似的。
我们一起到了代子那儿。小轨今天要去跟彭真市长拜年，她非常兴奋。这样我就送她回校，第三次到了北医。小轨说，“杨工同志三次在北医门前徘徊，”其实何止三次，加上后来的两次，一共是五次啊！
在苏联专家那儿，我的心始终在小轨那儿？她拜年拜得好吗？她的元旦会演开始了吗？她是很快乐吗？她想着谁呢？
我暗中示意宝煦，要早一点结束，我以最高的速度走了，把宝煦和老棒远远地抛在后面去了！
小轨来电话，说晚上要演出，是第一个节目，完了就来北大。叫我不要去接她，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啊！七点半钟我就动身了，直到九点她才出来，她责备我不该来等她，等的这么久，天气这样冷！她生我的气，也不告诉我拜年的事。后来她就高兴起来了！她给我讲去拜年的事，连她一共去了五个北医的同学，这次专门是北医同学给市长拜年，彭真同志非常魁梧伟岸，非常和气，很爱笑，跟我们毫无距离，家中很朴素。我们带去的礼物是北医学生的学习和业余活动的情况的一个精致的大相册，市长很有兴趣地与我们一起看相片，问这问那，鼓励我们在新的一年更加进步，成绩更大，做一个人民的白衣战士。小轨对能参加这次活动受到极大的鼓舞！
她说元旦晚会组织的不够好，总是拖时间，不能开幕，后台乱糟糟的，她参加的是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晚了一个多小时，她也很着急，她说指挥很棒，很有激情，能把大家情绪调动起来。后来小弟（一介弟弟）给我开玩笑，风趣地对大家说我在北医校门口冻冰棍。
代子家里还来了别的朋友，非常热闹。小轨的精神不太好，又不停地咳嗽，她就先回屋休息了，我也没有心思玩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想睡觉，我多想让她睡好，但我又多么不愿离开她，我真没有勇气离开她！
她躺在床上，我一直陪在她的身旁，听着她的呼吸，突然，她把我搂住，激动地说：“你待我比我妈妈还好。”她背了一段她的日记：“自从与杨工认识之后，心情就很矛盾……”。现在，她的顾虑完全没有了，她看到我是真心地爱她，她说自己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你的火热所熔化，她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这幸福来的这样突然，完全震惊了我，以至我除了紧紧地拥抱她，长久地相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做了。她向我谈了那么多，她说杨工的名字早在代子的本子上——杨工与时光联名送给代子一介结婚的礼物本子上看到。因此，当那一晚上在汤家第一次见面代子向我介绍杨工时，她就觉得似乎在那儿见过。她说，谭柘寺游历使她心里对我发生了好感，但她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之间差距太大。现在，她不顾一切地爱我，选择了我。她说她的同学，还有赵妈（宿舍管理）都说我好。她说那个解放军很会写信，跟他没有接触，也会受影响，差点要与你断绝交往。代子劝她不要这样，代子说，“你会失悔的。”。她说，她回去，不到两天，就失悔了，她发现她离不开我了。
我也与她谈了许多，从我认识她那一天谈起。我说，我对她的爱早已达到烧焦人的地步了，她紧紧地拥抱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不可能的啊！我是准备等你四年级时才提出的啊！这当然需要极大的克制力和理性啊，我有时禁不住独自哭泣，在代子面前也哭过。
我感到多大的幸福啊！小轨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如此幸福？是的，这种高度的纯洁的爱情，这还是第一次啊！
我感到幸福的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在1956年的元旦终于明朗化了，她以这种特有的勇敢的方式向我表白了，她毫不含糊地、大胆地、真心诚意地爱恋我，她对我完全信任与依恋，这突入其来的幸福令我陶醉，长久隐藏在心中的爱，多少昼夜，多少期等，它像火山爆发，终于可以向她尽情地倾诉了，我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一刻也不要放松，这使我尝到了人间最大的幸福。我感到幸福的是，从此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永远有了推动自己的力量！
午夜的无比宁静的时光，过的多么快啊！一下子又是半点，一下子又是半点，而我们的谈话话就像永远流不尽的泉水。她几次要我走，而她的手臂又不放我走，我也几次说再不能不走了，而我也离不开她整个的人，一次又一次说最后一次拥抱一次，然而最后一次老没有出现！
元月二日黎明的五点到了，必须走了！这醉人的梦，这醉人的呼吸，这扑通扑通的心跳……。
九点起身到代子处，代子说小轨还在睡觉，让她睡吧！昨夜的事自然反映在她的脸庞，她那么迷人地入睡了。
她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对我更温柔，更随便了。
我和小轨不知那来这样多的精神，我们又到未名湖滑了一阵冰，小鬼在体育课学了几次，还不熟练，她真勇敢，不怕摔，她的表现多么深地感染着我啊！
为了学习，她必须快快返回北医，她必须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一起到了北医，没有那一次她是如此的自然。我目送她斜穿过公共卫生大楼，她不停地回头张望，她向我摆摆手，终于看不见了，我还伫立了许久。
离开是困难的，但也是愉快的，因为我们的爱情与友谊必须服从工作与学习，而且是为了工作与学习。
“1956年”这难忘的一年，它的元旦将永远鼓励我前进。永远、永远我不会忘记它，而且将更新鲜地记住它！
这爱情多么纯洁，多么宝贵，多么甜蜜，又是多么严厉啊！
我感到幸福，因为这爱情要求我、推动我更好地工作，学习，更快地前进，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布尔什维克！
亲爱的小轨，千万次地呼唤你！
1956年1月8日
这一周过的多么快！人是多么愉快啊！我应当怎样来迎接你的纯真的爱情呢？轨！
一周内，她给了我两封信，她说，她越来越感觉到我是她最可信赖的朋友！如何才能不辜负她的伟大的信任呢？她说，相信这友谊会发出更大的光芒来！如何才能使她的（也是我的）希望变成现实呢？
只有一样，就是我们的友谊使你更快成为一个布尔什维克，使你学的更好，成为一个好医生，使你的身体更健壮！而这，又需要我提高到新的水平，小轨，我有信心这样来作，一定作到！
信心与行动又相差多远啊！今天，不，昨天，我却忍不住，一定要去见她，电话她不在，我就托人告诉她我要去，结果她没有时间，她急透了，但她是多么崇高啊！她不是怪我，而是为我担心，看吧，她写了什么：“我多着急，这样大的风，你要来北医……我真着急，为什么不找到我就决定来呢”？唉！不知我那鲁莽的行动给了她多大的负担！她竟一点也不怪我！
结果，今天我又去了，时光（小轨的老师，我的朋友）说我不对，这不止耽误她一小时，而是几个小时。是的，因为前后她都会想到我的。那么我对她的支持、鼓舞只是口头的，而不是真实的了！唉！为什么我就不能克制自己呢？
小轨啊，鼓舞我的是你那永不满足、永不停息，永远追求着的心，她在大手术以后应该是免修体育课的，却第一批达到了“劳卫制”预备级，她还要争取上劳卫制一级，她要求考的更好，她要求提的更高，她要求把社会工作做的更好。是啊！是你不断地引我前进！难忘的你啊！永远忘不掉这一切！
今后，我要在每一行动中、思想上都考虑到你的最高利益与最大幸福——支持你争取当三好生！绝不盲目行动了！
小轨啊！你相信吧！杨工比你大，比你经历多，有责任帮助你集中思想，而不能感情用事，分散你的精力，我也要用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中去，杨工会再三约束自己，鼓励你正确前进！
1956年5月6日
几个月来，工作、学习都是很积极的，与小轨的相处也是甜蜜和自然的，也就没有特别记日记了。
最近与小轨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
“5．1”本来玩的很好，可是我高兴不起来，因为小轨那么爱跳舞（共青团进行交谊舞扫盲），而我实在是跳不了，既无兴趣，又无技巧。小轨那么热情地到来，她的热情受到了冷落，小轨就生起气来了，我要与她和解也不理。我想起那天在车上还讲我不会跳舞等等的话。狭隘的我啊，心里就受不了闹情绪了。虽然，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又彼此检讨起来。代子说，我们两人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都有缺点，都不注重别人的兴趣与自尊心。是这样的，我和小轨年龄、性格、爱好方面的差距是一直存在的，我要特别注意才是。
小轨热情开朗，但性子急，情绪易波动。代子早就跟我说过，小轨脾气不好，以后也够受的。自从我们关系明朗起来，熟悉起来，这个问题表现也明显起来了。5月5日小轨来北大，从下午3点半晚九点，在回去的路上，小轨说自己只学习了三个半小时，又失悔不该来，又有点生气了。唉！她在在学校不也得看电影嘛！
小轨是北京大学生合唱团的，周日常要练唱。为了多与她在一起，我得知有一个教师合唱团，我有一个学生在那里，我就要求他让我免试参加，得到应允。我和小轨可以有机会见面，结束后好一起回北大。5月6日那天约好找她，可是练歌太长，让她白白地等了我一小时，遇到她时，她早已不高兴了，马上就要回去，不愿与我讲一句话。
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况，怎样才能安排好我们的生活呢？考验啊！除了我克服个人狭隘情绪外，还要真正有原则性地去爱她，需要的是耐心地等待与帮助！
1956年5月11日
小轨这个人挺重感情与友谊，有时就失去了分寸，她这个人粗心大意，有时就忘记了一切。我什么都能忍受与原谅她的一切，但最近有一件事使我那么心痛。瞿医生考上了留苏预备生又给小轨来了信，虽是极普通的信，可能也会扰乱小轨的思想。我又失眠了，真恨不得马上去找代子诉说一切。
小轨的信了加重了我的思想负担。说最近来北大多了，思想不够集中，参加集体活动没有原来积极，好像在团组织生活会上受到批评或提醒。这些情况使小轨发急了，她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受不得一点委曲。她在给我的信中说：“感情发展太快，我们都不够理智，不够坚强，过多的见面，过长的谈话，实际上成为一些拌脚石了。”----这是小轨对我们感情的估计。
亲爱的小轨啊！你是不是有些夸大，我认为主要方面是正确的。然而，你仍然那么忠实于友谊，你说：“让我们共同克服吧！”还说：“把对你坚定不移的感情永远健康发展下去，使自己更加高尚善良。”我相信这点，而且决心做到这点。
我感到有许多事也许还在暗中潜伏着，还可能发生。我的心啊，怎么就像丢失在那辽阔无边的天空。现在任务繁重，我连闹情绪的时间也没有了。我要做到使小轨在回忆起他时，感到他是个真正忠实的人，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
人们都说我瘦了，这又有什么，小轨因难受、负担而憔粹才是天下最大的不幸啊！
1956年5月13日
小轨这个人其实还是很单纯的，她的一切都表现在脸上，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亲爱的小轨，你多么好啊，多么奇怪啊，你终于恢复了你的本性，变得又和平常一样了！我亲爱的小轨！
昨天得到小轨的第三封信。第一句就是“帮助小轨克服缺点吧，该该批评的时候你就严厉一些吧！”是的，真正爱你，必须帮助你啊。
你的信，叫我多么高兴啊！你那么真挚地希望杨工好：“愿你好，愿你永远好，愿小轨永远带给你幸福！”这是没有问题的啊！小轨，为了这幸福，我忍受了一切，然而，还不够啊！还必须一往直前地帮助你！
亲爱的小轨，我忘了你生气的一切，你终于恢复了理智，你又快乐了！杨工感到无比的幸福啊！这“美妙的五月啊！”明天是合唱团演出，又可以与小轨见面了，有时我真是小题大做，给小轨已经去了信，又让马模贞（小轨的政治课课老师）带去一个条子，就是害怕明天她等的太久，不顺心。
1956年5月14日
今天大学生合唱团、大学教师合唱团都在北京地质学院演出。事情多么出乎意外，我在地质大厅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那发辫，那白色的蝴蝶结，绿色的连衣裙，我差不多是感觉到了她在那儿，而她，又为什么恰好就调转头来，对我笑了一笑，这样，我就无论如何都算看见她了。
演出很成功。唱完后，我同小轨一道出来，她对我太好。她责备了自己，不！杨工为自己闹了不健康的情绪而惭愧，小轨，今后，我再也不能那样，我保证！
在五道口商场的照相馆我们第一次在室内照了一张相，小轨很自然，大方。小轨啊，你真挚的心真是世间少有啊！只有短短的一小时，要紧紧地掌握住它，但是，怎么样，它也要快速飞奔，小轨说，我真希望我的手表快了10分钟，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小轨临别时说，要永远带给杨工幸福，我完全相信这点，我是幸福的，杨工只有坚决克服缺点才行！要积极做好一切！
亲爱的小轨，再见，我的生命！
在回去的途中，我被幸福笼罩着！还想着照片好不好？小轨，小轨，我亲爱的，我将如何来感谢你呢？
晚上与一介谈了很久，我向他谈到我与小轨感情发展的情况，他真心地为我高兴。我从心底感激一介和代子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如若不是汤家的特殊条件，我即使用尽我的全部心灵来争取小轨的信任与友谊也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我有时缺乏一种自信，也就常常心绪不宁。这是不好的，必须克服。
1956年5月15日
得到小轨的信，短短的，然而包含了许多意思，她的信写的多好，她说“杨工，我昨夜悄悄地哭了，多么激动啊，快要和你见面了！在时间允许的时候，在放下了其它一切的时候，就让我多多地想念你吧！”
看看这些情意深刻的话吧！杨工的心都为世界上最深厚的幸福所浸透了啊！心爱的小轨，杨工要更是一千倍地比过去好，才能配上你这无比深刻的爱。小轨，我亲爱的小轨，我的亲人，我的力量的源泉，我的生命啊！
看吧！“愿你一切很好，我还要给你说些什么呢？你会体会的更多，我有时激动，有时要求自己更加奋发前进，有些时候毕竟会有些不如意，有些苦恼啊！”亲爱的小轨，杨工对你的矛盾的心情体会很不够，杨工必须努力来帮助小轨克服这个矛盾，一切都会日益变好，我的亲人啊！
1956年5月20日
短短的一天多，又是多么丰富的生活啊！昨天（5．19）是星期六，我万万没有想到小轨又来了一封信，我有些慌了，怕小轨出了什么事，然而，这封信表明了小轨多少心思啊！小轨说：“我的杨工……想的厉害。”不行啊！小轨，得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她又有些咳嗽，她在梦里还在唱歌，她在盼望着我的信，她读了我送给她的青年修养的书，很有收获，她相信我一切都很好……。小轨，看的出来，你是多么爱杨工啊！
中午的电话，说她不来，叫我明天（星期天）下午5点到她那儿去，我多失望啊！为什么只给杨工那么短的一点点时间呢？这是她学习需要啊，我就同意了，然而，我的心又是多么不平静啊！
晚上在一介处，给了小轨三次电话，一切都失望了。
然而，正在失望之际，小轨突然开门进来了，那么意外地“从天而降”啊！把代子、一介都惊呆了，我更是心花怒放了！原来小轨是下了晚自息后决定来北大的，她对学习抓的很紧。她就是这样的冒险，她为杨工独自深夜骑车来北大，这叫杨工的心灵怎能不震颤呢？杨工为小轨的深厚醇真的爱情所陶醉了！
小轨啊！你把一切其它的都毅然排斥开，一心一意地爱着我。小轨又有些怕，怕这狂热的爱过去后，以后会变得冷漠。不会的，小轨，狂热纵然过去，感情定要深化，那时，会有更高更深的感情啊！小轨，你别要担心啊！
今天，我和小轨一道取回了一周前的合照像片，照的多么好！小轨照的那么美，妩媚，比她本人来显的更温柔，成熟一些。杨工有点紧张，不是很自然，然而也很好，还很般配的样子。小轨很喜欢它，汤师母、代子、一介也说很好。
小轨，一周又过去了，让我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更好的一周，一月，一年……吧，那时我们就会有家了啊！
1956年5月29日
怎样才能把小轨对我的感情的深厚测量出来呢，又怎样才能把我享受的幸福的重量秤出来呢？天下实在就缺少这样的度量衡啊！
5月26日大学生合唱团与大学教师合唱团到城内民族文化宫正式演出，盛况空前，我和小轨分别都去了，但是，我们没有见着，可是小轨的心却那样地萦系在我身上！
5月27日晨，我正地梦中，小轨就跑来了，那时才6：40分啊！小轨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真以为是梦呢！然而又是这么真实，她在这儿，一点不假，那不是她么，那乐观爽朗的面孔和笑容。你怎么能这样早就到来呢？小轨对学习是很认真的，大家都在上晚自习，她自然而然也上晚自习了，上完自习再来北大就太晚了，也不安全，于是就一早过来 ，可以多在一起，多学习。小轨，你这样牺牲多少睡眠，你的身体完全要搞坏的。杨工又幸福，又心疼，但心中有点恼你啊！你太不注意休息了！
我向代子说，如果我再有丝毫对小轨不满，那就是没有人性，没有良心了，难道谁曾经对我这样好过么？
她问到我的入党问题，我坦白告诉她，要等一些时间。我问，你会等待我，信任我么？她说，是的，没有这一点，什么也都谈不上。小轨啊！你是这样信任我，只凭这一点，杨工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啊！
我们漫步从五道口走向北医，那路已是第二遍走了。小轨啊，我尽力放慢脚步，我害怕我的心又跟你跑走，然而，终于又要说再见了，我的亲人！
看着北医，这到北医之路，我心中激荡着难以置信的热情！要怎样把一切搞的更好，才能报答她一往情深的感情！小轨，把我的生命全部无余地献给党的事业吧！
1956年6月19日
简单说两句。小轨已把我的日记看了一遍，我说，这是不到时候的事啊！然而，也可以说是到了时候，甚至早就到了，我有什么不能给她看的呢？
在日记中记下了我孩子般的思想，有时人就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我最怕她看见我“闹情绪”的日记，我错怪了自己的小轨，我那么不可原谅的狭隘！
然而，也应该让她看看，这就算是我的忏悔吧！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了！是你，那么不动声色地把我推上了正确的道路！
小轨告诉我，妈妈要我到上海去，多久来日夜盼望的事终于要实现了！妈妈对我太好，妈妈见了我会是怎样的呢？我又有点忐忑不安！我们是一家人啊！我自己常常想，我的心，我的气力都会用来照顾好您的女儿——小轨的成长啊——这是我的最大的幸福了！看到她的成就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请您放心吧！
1956年6月25日
这学期已过了18个星期日，而这是第一个我和小轨不在一起的一个星期日。小轨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万分真诚地希望她在考试中胜利！
可是，小轨对我太好，虽然今天我们没在一起，然而她却安排了多么好的一个周末。昨天下午6点我们就见面了，太阳还老高呢，远远地我就认出了她——那么朴素的装束——白色的衬衣——她自己做的——蓝色的裙子——也是她亲手做的！亲爱的轨啊！似乎许久许久没有看见你了！
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她多么固执地要吃麻婆豆腐，她正在咳嗽，我又依了她，这是不该的！
真想不到，北医附近有那么好的一片小树林，高高的杨树和柳树，我们找了一个好地方坐下来。我读着《牛虻》，她复习微生物。她那激动的心和激荡着的情感不断像波浪似地打动着我的心！曾经见过海吗？那海屿的岩石啊，每当海潮的时候，一阵一阵白色的浪花打击着它，冲刷着它，有时爱抚着它！昨天下午我的心就是这样感受的。然而我，总力求把它平息不来，趁着天还未黑，好好地看一点书！
晚间，我和小轨在北医看了露天电影，为了看电影，我事先看了书，可惜没有看完，电影很好的，它推动我非把《牛虻》赶快看完不可！
《牛虻》这本书是很好的。它反映了当时意大利的整个社会矛盾的尖锐和复杂，也表现出了牛虻这个英雄形象。在牛虻身上体现了新与旧的思想的影响和变化。牛虻从一个虔诚的教徒，从一个阔气的少爷变成了一个革命者、无神论者、人民的领袖。但是，当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摆脱掉许多旧思想的习惯和影响。形成了他性格中的矛盾（如对琼马的态度）。然而，使他成为革命英雄的那些东西仍然占了主要的地位，这也反映着历史进步的潮流。
对于牛虻那种真挚深刻的感情——对祖国，人民和爱人的，然而他对爱人琼马的那种过于残酷的态度，我是不赞同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对琼马那样深深的怨恨，特别是当他已经知道她为什么扔下他，又怎样为了此事内心深深忏悔之后！
可是，作者没有违背现实，她真实地反映了复杂的现实矛盾。
牛虻的时代与我们今天的时代多么不同。在那时有多少东西阻碍着人们为祖国、为人民、为爱情而生活、斗争的努力啊！今天，是牛虻这样的革命家，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里，任何阻碍都是没有的，需要的只是诚恳的品性和勤奋的工作！
牛虻的这一段话是我最为感动的，我为它激动得流了泪，因为它表达出了对新旧时代的爱憎，表现了那对未来的无限信心，表现了高度的乐观主义！然而，从牛虻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新的时代已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出现，意大利也不远了！
“……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充满了教士和偶像的死沉沉的世界呢？
这些东西充满着旧时代的灰尘；它们是腐朽的，它们是有毒的，污秽的！……。
只有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只有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只有我们才是未来！……
曙光近在我们眼前——难道你不愿看到日出吗？
醒来，让我们忘记那可怕的梦魇吧——
醒来，我们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命吧！”
* * *
能够从“牛虻”中得到许多东西，这要感谢我的小轨，不是她，也许我还不会有如此多的感受和体会！
1956年7月3日
小轨的期末考试来了，第一门俄语得了5分，我真正地高兴。在她的紧张的考试中，我还是太想念她了，控制不住自己，让她6月30日（星期六）晚上来北大，结果她又睡的太少，这对健康很不好，我真不该这样做。
今日考完一门，可稍休整一下，但雨又下个不停。小轨体贴我，怕我冒雨去北医，以最大的耐心给我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都没有打通，她是多么着急啊！好心情也没有了。亲爱的小轨，我怎么能不去看你呢，再大的雨也阻挡不住啊！我到了北医，小轨见到我就生气了。我感到小轨遇到不如她意的情况时，不能克制和忍耐自己，我也没有办法帮助她，我只好、也只有我让她消气了，她下面还有考试，也难怪啊！好在，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感到这种情况今后还很难免啊，而代子早就说过小轨脾气太急也够受的。是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能为她消气啊！那么，我怎能还计较呢？
* *
1956年7月3日的日记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记。往后，不用、也不需要用笔写我的心事，记我的情感日记了。从平生第一邂逅开始的对自己心上人的近于疯狂而又非常理性的追求，我已经完全赢得了小轨的芳心。
让幸福之神为我护航、为我祝福、为我欢呼吧！
（肖静宁2010-01-25电脑样稿；杨祖陶2010-04-20校）
附注：原载杨祖陶、萧静宁著：《哲学与人生漫记——从未名湖到珞珈山》，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第10—51页。
此长文虽然收入合著的《漫记》，是作者原创日记，应独自著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