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要嫁普京这样的人……”
这首歌据说在俄罗斯十分流行。一个政治家进入流行歌曲，并成为许多待字闺中的娇娃怨妇的梦中情郎，在世界史上，可能只有当年的希特勒能比。据说，这个撒旦对当时的德国少女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每天都能收到成麻袋的情书，它们的作者是正在怀春的德国女孩们。女人爱强有力的英雄，通常不管那“力”的作用方向。
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政治家，让别人歌唱要比自己唱歌更有味道。普京成为英雄偶像，当然不止是因为他会几招柔道，也不仅仅因为他强悍有力，更因为他有治国智慧，把一个世界舞台边缘上的问题国家，重新带回到舞台中心，虽然像张剑荆先生指出的那样，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心甘情愿的配角。
他还把俄罗斯从“身份危机”和经济危机中解救出来，把帝国废墟上的历史垃圾转化为宝贵资源，突破单边主义美国的统治，东西兼顾，用超越矛盾的“三角思维”，让俄国在国际上左右逢源，获取最大化的国家利益。
一，“变‘废’为宝”的国家新战略
2002年12月3日，普京总统访问印度。在俄国送给印度的礼品单上，赫然写着“戈尔什科夫海军上将”号航空母舰。这艘作为礼品的航空母舰是普京总统“变废为宝”的新国家战略的一个典型象征，值得稍加剖析。
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海军共有7艘航空母舰，后全部被俄国海军接管。由于经费不足，其中5艘先后退出现役，有的还被当作废铁卖到国外。“戈尔什科夫”号也“卧病”多年，得不到很好的调理，发展下去，也只会被当作破铜烂铁处理掉。
但普京政府注意到，“戈尔什科夫”号，对于自己是可能的烂铁，对于印度则是垂涎的宝贝。把它作为礼品送给印度，可以变废为宝，一举数得：既可以巩固印度和俄国的战略伙伴关系，加深印度对俄国的依赖，还可以用《环球时报》的记者钱锋、韩庵的话说，“借壳赚钱”，要印度让俄国来对该舰进行现代化改装，并为该舰提供舰载飞机，总价值高达20亿美元。这等于是送出去一个废物，钓回来一大笔军事订单。
不管这个“礼品”最终是否送得出去，但这种“变废为宝”的战略在普京就任总统后在其他方面却获得了更巨大的成功。叶利钦时代是俄罗斯在原苏联帝国的废墟上踯躅不前的时代。苏联解体后，过去时代的遗产，似乎都变成了沉重的包袱，使俄国成了一个“无所适从的”问题国家。
首先是深陷经济危机的泥潭。休克疗法没有给俄国带来预期的经济增长，反而使俄国掉进了金融黑洞，纸币膨胀，生产萎缩，人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社会不满情绪迅速飙升。
其次是在“身份危机”的歧途上彷徨。想进入西方民主阵营，但臀部上仍然有过去专制时代的印记，和苏联时代的旧盟友还有剪不断的联系；想融进西方基督教文明，但在自己土地上耸立的却是东正教教堂，在西方人眼里，俄罗斯人仍然是另类，亨廷顿在其《文明的冲突》一书里，就将东正教文明排除在西方基督教文明俱乐部之外。想说自己是欧洲人也不容易，辽阔的远东地区绵延在亚洲，它甚至还隔着白令海峡与美国相邻。这使得俄罗斯人遭遇到了“我是谁”的身份难题。
政治领袖的关键作用，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改变对资源的使用方式，或是把不是资源的东西变成资源。普京在清理前苏联帝国废墟时，从垃圾堆里发现了三件宝物：前苏联政治遗产、生了锈的前苏联武库和俄罗斯的模糊身份。这些对于叶利钦都是“减”的因素，到了普京手里，都成了“加”的法宝。所谓“变废为宝”，就是变负为正，变减为加，这是伟大政治家所做的；无能或邪恶政客所做的，则恰恰相反。
二，“三角”的世界
俄罗斯和普京的研究者们或许都注意到了当前国际关系的一个基本特点：俄国的国家利益建立在世界冲突的格局之上，而俄国自己则要成为所有国家的朋友。换句话说，俄国希望所有人、所有国家之间都横眉相对、怒目相向，最好干戈相见，而它自己则笑脸相迎所有前来订购武器和石油的人。正是这个特点，让俄国的三大法宝都派上了用场。
这个判断建立在一个简单的事实之上：当今的俄罗斯依然是一流的军事、政治大国，但却是三流的经济国家。就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而言，俄罗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当今世界唯一可以与美国抗衡的国家；就政治地位而论，它依然是联合国5个常任理事国之一，并且是独联体的主要代言人；但在经济上却没有这样幸运，俄罗斯的国民生产总值排在巴西、墨西哥之后，1998年，两韩国内生产总值之和都超过俄国。
如果天下太平，世界权力就将根据经济实力来分享，全球核心权力就将在北美、西欧和东亚三极之间分配。《全球化的终结》作者阿兰•鲁格曼认为，全球经济以北美、西欧和日本三极为基础，1998年，在世界500家最大的跨国公司里，美国和加拿大占197家，欧盟和瑞士占167家，日本占100家，剩下的36家，被韩国、澳大利亚、中国、巴西等国分享，值得注意的是，俄国没有单列在表中。
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发展研究院教授让—皮埃尔•莱曼最近在香港《南华早报》撰文，赞同三极化世界的看法，但对三极作了修改，他认为，世界新格局将是大中华、大欧洲和大美洲“三足鼎立”。两个作者，一个强调日本，一个强调中国，两者合起来，再加上韩国，就是东亚。在这只“鼎”上，人们找不到俄国的位置，俄国被边缘化了。
但是，只要世界发生冲突，出现紧张，甚至导致军事对峙，俄国的作用就凸显出来：美国打阿富汗战争需要俄国支持，美英与伊拉克对抗都要拉拢俄国，中国大陆与台湾关系紧张要买俄国武器，印度与巴基斯坦冲突要发展与俄国的战略伙伴关系，北约东扩要让俄国参加理事，甚至朝鲜爆发核事件也要俄国参与调停……应该说，9•11恐怖袭击，未受损反受益的是俄国，不仅美国增加了对俄国的需要，而且车臣问题自然解套，从西方的人权问题，变成了反恐问题，从西方制约俄国的一张牌，变成了美俄之间的利益共同点。9•11还加剧了国际紧张局势，提升了俄国的国际地位。
这就说明，这个世界除了“经济三角”以外，还有“军事三角”和“政治三角”。俄国目前在经济三角里没有地位，但在政治、军事三角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一角。军事三角似乎是北约、俄国和中国三极构成。政治三角比较复杂，按照联合国5常大国的一般性立场而言，美英关系特殊，俄中比较接近，法国则常常代表欧盟表达自己的独立性。“美英—欧盟—俄中”就是世界“政治三角”的一个粗线条轮廓。
特德•盖伦•卡彭显然是会同意这个分析的，他最近在泰国《亚洲时报》上提出的“美中俄‘战略大三角’”概念，就是基于政治、军事分析。他指出：“21世纪头几十年，有三个国家将成为国际体系中的政治和军事主角：美国、俄罗斯和中国。”
不论如何勾画世界政治、军事三角，俄罗斯都是其中一极则是可以肯定的。普京总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正是他进行国际战略调整，运用“三角思维”的出发点。
三，左右逢源的“第三者”
在情场上，“第三者”往往是不受欢迎、不道德甚至是没有好下场的；但在国际舞台上，“第三者”则可能是平衡者、调停者，是矛盾的缓冲地带，或者是等着鹬蚌相争的渔翁。这个第三者不是矛盾的一方，而是矛盾的发现者、利用者与调和者，它超越于任何矛盾之上；同时，他还要有能力找到矛盾双方的利益契合点。
利用矛盾，让双方都需要自己，而不会甩掉自己；利用利益共同点，让双方保持有节制地对峙，以便自己从双方身上长期获利，这就是本文所定义的做国际第三者的“三角智慧”或“三角思维”。普京擅长此道，所以上台后在国际舞台上左右逢源。
要做国际“第三者”，要有两个起码条件：第一是实力，俄罗斯是全球政治、军事大三角关系中的一角，实力自然够了；第二，可以与任何国家之间找到“等号”，正是这第二项要求，点石成金，把俄罗斯无所适从的国际身份变成了宝贝。
确定的国际身份，必定是确定的盟友或对手，身份模糊，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反而可以遇山是山，遇水是水，遇到亚洲国家是亚洲国家，遇到欧洲国家是欧洲国家，它还可以是太平洋国家，上海合作组织的参与国，独联体的老大哥，北约要和它20加1，西方发达国家要与它7加1，可以是民主国家，也可以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真上百变神通，随心所欲。
普京上台后，非但没有觉得俄罗斯无所适从的国际身份不是问题，反而觉得它还无所适从得不够，所以，他有意识地继承了前苏联的政治遗产，其具有符号价值的举动便是恢复使用前苏联国歌和前苏联军旗，其意不仅在继承帝国雄心，也在继承前苏联盟友。这些盟友包括古巴、朝鲜、伊拉克、伊朗和越南等国，而其中某些国家被美国称为“邪恶轴心”，他们要想在美国的威胁下保全自我，自然要寻求俄罗斯的保护。这就等于给俄罗斯送上了与美国进行交易的筹码，当美国的出价高于这些国家所付出的“保护费”时，俄国会毫不犹豫地与美国达成交易。它在伊拉克问题上便是这样做的。
情场上的第三者想获取爱情，国际关系中的第三者想获得的是国家利益。长远国家利益是世界权力，短期国家利益是经济利益。俄罗斯的国家利益增长点之一是前苏联留下的武器库。要卖武器，首先要让美国容忍。这就要在武器上和美国做一些自己不亏本，甚至还有收益的交易。
交易之一是与美国达成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协定，这个协定，被张剑荆先生称为“胖子和一个瘦子执行相同的减肥措施”，意思是俄国接受了不平等地位，但俄国现在要的不是与美国的平等，而是大卖武器的许可证。交易之二是与美国合作建立联合导弹防御系统。反对美国的NMD，曾经是中俄两国的共同立场，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俄罗斯还知道，如今世界上的最大武器买主是印度、巴基斯坦、中国和台湾。在这四个买主中，更大的买主是印度和中国。在中印两国中，可以无限制买的是印度。最尖端的武器不能卖给中国，美国不答应，由于地缘政治关系，它也不希望为了短期经济利益，培养一个强大的军事邻国。基于这个分析，它挑选了印度和中国，而放弃台湾和巴基斯坦。它知道，世界上有些矛盾可以调和，有些矛盾不能调和。它可以同时卖武器给间接对手，比如印度和中国，但不能同时卖武器给直接的敌人，如大陆和台湾，印度和巴基斯坦。
于是，便有了普京最近的中国和印度之行，有了媒体炒作的所谓俄中印“三角联盟”，谁都知道，这个所谓联盟，真正的纽带是俄国的武器交易，枢纽是俄国。
四，转嫁敌人
东周威烈王23年，晋大夫智伯向韩康子勒索土地，后者想拒绝，但他的谋臣段规劝阻了他。理由是：“智伯这家伙又贪又刚愎，不给他地，他会讨伐我们。不如给他地，他觉得便宜好沾，自然上瘾，必定还找别人要地。别人不给，那是找打。到那时，我们不仅自我保全还可以随机应变。”
这个故事如今有了现代版。智伯是北约，韩康子是俄国，段规是普京，“别人”在表面上是恐怖主义，实际上是中国。这个故事的精髓是转嫁敌人，或叫引开祸水。北约开始找俄国要地，即北约东扩到俄国边境，叶利钦的俄国不乐意，时而反对，时而抗议。普京看清了形势，不反对北约东扩。
普京的这一新思维被俄罗斯科学院美国和加拿大研究所副所长阿•博加多罗夫委婉地给予了表述：“过去的欧洲对美国来说是防御的前沿，是对付最危险敌人的‘前线’。现在欧洲已经成了美国政策的大‘后方’，欧亚的中部，即阿富汗、苏联前中亚共和国以及世界上两个新的核大国——巴基斯坦和印度等国的交界处成了‘前线’。这里是新世纪的新地缘政治中心。东方有强大的中国，西方有伊朗、伊拉克和沙特阿拉伯等三个石油大国。欧洲在世界的这一部分无法或几乎无法帮助美国，结果就只能在美国的全球战略中扮演次要的角色。”
这段话说白了，就是美国以前的敌人是苏联，欧洲是前线；如今，前线和昔日的敌人都变成了后方，现在的敌人至少是假想敌，在东方有“强大的中国”，在西方有三个石油大国，前线就变成了阿富汗、中亚国家和印、巴。按着这个提示，北约不仅应当东扩到波罗的海就止步，还应当继续东扩，一直到达中亚诸国。要反对，让中国反对去吧。
这样，不仅俄国可以不承受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压力，还可以让自己的强邻多一个强大的对手，自己居间斡旋，余地很大。如果中国与北约开始军备竞赛，像当年“华约”所做的那样，中国会不会被拖跨虽不好说，但中俄之间的军事合作还会上一个台阶。
这种寻找第三者来承受本来是自己承受的压力和打击，最终让自己变成第三者的策略，是“三角思维”中的精妙招法。不过，据《环球时报》报道，中国最近也开始与北约接触，寻求合作。可见以谋略思维见长的中国，不会轻易娶一个被转嫁来的敌人。
五，不落一端的太极功夫
普京最近在北京大学讲演时，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师妹唐突地问他老人家，为什么没有像我国领导人用俄语演讲那样也用汉语演讲。普老先生幽了他一默，说自己没有那么多才多艺。如果提问者真的以为自己得胜回朝，那就错了。鹦鹉不能治国，作为政治家，最重要的是治国能力，不是其他。虽然普京的女儿刚开始学习汉语，但他本人却更精通东方智慧，他的柔道工夫远不如他的中国太极工夫精湛。
太极工夫的要旨是不走极端，也不落一端。国际关系是由各个端点连接成的网络结构，每个端点是一个主权国家或主权国家联盟。当一个国家固定在国际网络的一个节点上时，就成了坑里的萝卜，不能自拔。一个小国可以这样，一个大国则需要有广阔的腾挪空间，这就要求它可以落在国际网络的任何一端，但又不固定地落在任何一端，总是能在任意一组对立或摩擦的两端之间保持平衡，使它们都通过自己构成富有张力并相对稳定的三角型结构。这种动态的三角构成思想，可以被称为“太极三角”智慧。从普京的作为看，他深得其中三昧。
虽然我们说，“北约—俄国—中国”构成了世界军事大三角，“美英—欧盟—俄中”构成了世界政治大三角，但俄罗斯从来就没有被这个三角结构套死，它采取两种办法来自我搞活：一是把大三角关系拆细，二是在大三角关系之下建构小三角关系，以使自己的角色多样化，让自己成为世界的肚脐眼，枢纽点，辐轴处。普京提出的所谓“稳定弧”构想，就是这个意思。所谓“稳定弧”，便是俄罗斯在与北约建立“20国”合作机制的同时，同亚洲国家合作建立起从大西洋延伸到太平洋、以俄罗斯南部为中腰的“世界稳定弧”。这个稳定弧在地理区域上包括北约国家、俄罗斯、中亚国家和中国。毫无疑问，俄罗斯是这个稳定弧上的弦，它希望世界闻它的弦歌起舞。
这是俄罗斯外交战略的总设计。根据这个设计，它首先拆细世界大三角政治军事关系，在政治上搞近交远攻，在政治大三角关系中偏向中国与欧洲，以制衡美国的单边主义；在军事和经济上搞远交近攻，在军事、经济三大角关系中最偏向美国，其次偏向欧洲，它和美国合作建立导弹防御系统，它欢迎美国公司经营它的石油，但不卖尖端武器给中国，并排挤中国公司竞购俄国石油公司，还特别忧虑中国移民在其远东地区商务活动的增加。
同时，它还在世界大三角关系下建立小三角关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俄—中—印”亚洲轴心。建立这个三角，第一可以用它来制约欧、美，其次也可以用俄国与欧美的三角关系来制衡中国和印度，还可以用中国牵制印度，用印度牵制中国，真可谓左右逢源，中间还有清泉。围绕中国，俄罗斯还建立了更小的三角关系，比如“俄—中—朝”、“俄—中—越”、“俄—中—日”关系等。今年10月，俄日双方宣布启动“日俄行动计划”，俄国外长还声称，行动的目的地是俄日战略伙伴关系。其实，更大的目的是启动东亚三角关系，用日本来制约中国。
俄国似乎要和世界各国都建立战略伙伴关系，这便是普京三角思维的核心。从国际谋略的角度看，这个思维的特点是通过所有别国的“互减”，来达到自己的“全加”。但是，长袖自善舞，短襟易露肘，俄国目前的国力似乎还没有达到足以支撑俄国如此宏伟的国际战略的程度，此外，所有人都不得罪几乎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没有没有成本的利益。在俄国与美国交易并支持联合国通过伊拉克决议之后，伊拉克宣布终止与俄国的一项石油开发计划，美国也要求俄罗斯解释它与朝鲜和伊朗的核合作问题。
不过，就目前情况看，普京的三角思维给俄国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它所付出的成本。这也可以从一个角度说明，俄罗斯尽管换回前苏联国歌、军旗，但舍不得放弃双头鹰国徽，它不仅是沙俄帝国的梦想，也是把莫斯科公国带入世界帝国的双向思维智慧的象征。
2002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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