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曾概括其一生学术走向为“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那里面的“真”和“俗”,颇有些虚悬抽象,今日的文史教授,乍看或也不一定识其就里。但对过去一般读书人而言,这大约就是常用语。如傅斯年引用过的“凡眼观真,无真不凡;真眼观凡,无凡不真”,便是类似的表达。
中国史学本以纪传见长,近年的研究也日渐以人为本。研究人物者自然都想还原其真相,但究竟何为真相,其实不太说得清楚;即便有一个可以把握捕捉的真相,也还有“形似”或“神似”的问题。后者更难得,即王安石所谓“丹青难写是精神”也。实则只要能“似”,就不简单。很多时候,史家重建出的人物究竟是否“似”都难以判断,遑论所谓“真”。此真非彼真,然也相通,盖真相若到“神似”的层次,便也有些朦胧。或即因此,有时写意胜过写实。
很多年前,胡适成了研究的“禁区”。那时写胡适而不批判,或批判而不深刻(此用其本义),研究者自己就可能吃亏。如今胡适成了北方老百姓所谓“香饽饽”,似乎谁都可以说几句。而胡适的形象,也就因此而丰富,而多元,进而多歧,直至难以辨识。
例如,谁都知道胡适好名,也曾暴得大名,持久不衰。但在今日一些研究里,胡适与人争名,已到老幼不让的程度。不仅与年龄大的人争,甚至与自己的学生争。前些年有人提出,胡适自以为天下第一,听到别人表扬陈垣,便即刻不高兴,且形之于色。近年的研究更变本加厉,说胡适看到自己学生顾颉刚出名,也妒忌而不爽。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凡眼观真”的意味。以今人之心度昔人之腹,便无昔不今;更多展现的,或是研究者所处时代的集体心态。在历史上,只有少数像韩愈这样自认不世出的大人物,才一争数百年。一般争名者,多与同类相争,大体尚能尊老爱幼。若跨过这一步,恐怕就有些为人所不齿。这样的人还能享大名于世,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世道!
进而言之,就算一个争名者自己目中无人,狂妄到连老辈也不放过,尚且罢了。任何做老师的,看到自己的学生有成就,必欢喜不已;若竟然联想到对自己名声的威胁而妒忌,真不必进入教书这一行。大约也只有自己没做过老师的,读史料时才能看到想到这样深刻的层次。相信那作者自己做了老师后,便会有不同的认识。
而且,能从学生的成就中看到对自己的威胁,心中应充满了不安全感。而胡适虽从绩溪上庄的小地方走出,却不过在小学阶段略有挫折,此后便如有神助,一路顺遂,二十多岁就暴得大名,俨然有国人导师之誉;三十多岁更周旋应酬于部长和国务总理之间,言动关天下。这样的人还能有如履薄冰的不安全感,不必是看到他人的威胁(更不至于离谱到视学生为竞争对手),更多或近于孟子所谓的“慎独”,也就是现在很多体育世界冠军常说的“战胜自己”。
胡适在一九二七年曾致函其美国女友韦莲司,坦承其几年前在天津旅次,忽生强烈的孤寂之感。他感叹道:“你也许不能全然了解,生活和工作在一个没有高手也没有对手的社会里——一个全是侏儒的社会——是如何的危险!每一个人,包括你的敌人,都盲目的崇拜你。既没有人指导你,也没有人启发你。胜败必须一人承担!”(译文是周质平先生的)
这大约才是胡适内心世界的坦露。正因其如此的孤独,才更有“慎独”的需要。墨子说过:“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人知自尊,然后有所为有所不为。胡适能暴得大名,与他自觉的持续努力相关。其名声能长期维持,更因他一方面能坚持自己所说的“爱惜羽毛”,同时还有一些像傅斯年那样的诤友,可以警告他外在的尊崇可能是影响将来大成的“魔障”。
无论如何,从上面的私信可以看出,至少在学术的世界里,胡适已明显有了“寡人”的感觉。这孤独的背后,宁非极强的自负?一个人若自觉其生活在一个“没有高手也没有对手”的世界里,却连学生的成就也要忌妒,是不是心眼儿忒小了点儿?
我曾引用钱穆关于“治史贵能平心持论”之说,以为养成尽量“平心持论”的思维习惯,不仅于史学有益,且有益于人生。至少,这是论史者可以努力的方向。
本文出自《道大无外》。罗志田, 四川大学文科杰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