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终的时候,总有些报刊读书版的朋友来问问今年读到什么好书。至少近几年来,这是我最觉尴尬的时候。号称读书人,居然说不出一年读了什么书,怎一个羞字了得!
书不是没有读,可都是为专业而读,或读的都是与研究直接相关的书。长此下去,也就会沦落到工具性地读书;说得高雅一点,最多也就是知识性地读书。目不斜视日久,渐渐就会目光如豆,与匠人渐近,而与真正的读书人相去日远,甚至可能淡出其行列了。
似乎傅斯年曾说,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时,那剩下的三小时不能计入“一天”之中,要留出来思考。学而不思,不成其为学者。我想,读书人也不能将全副精力都用于读专业书,否则只会成为读书匠,而不再是读书人。即使退至研究的层面,学术不能没有积累,而学术积累不能只是专业的,更不能只是与研究题目直接相关的,否则又从何触类旁通、说什么左右逢源?
然而如今的中年人,家里不说,在学术上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在尊老爱幼的同时,还担负着学术生产主力军的任务。即使那些正在步入老年的中年人,看起来似乎已可不受各种功令性指标的束缚,实际却远没有那样轻松。昔人常说的江湖,其实就是一种社会。任何人只要成了社会人,都不能不对社会有所妥协。学界也是一种江湖,一入其中,每每身不由己。面对各种与时相偕的任务和邀约,即使频繁“说不”,依然应接不暇。
有一篇很想写的论文,几年前材料搜集就大体完备,自信超过他人不少;也已完成了两万字的详细提纲,曾用以开会。大约只要再有两三个星期的完整时间,就可以成稿。但几年来就是没有这样的两三个星期,该文迄今仍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我曾因此借了一位学生的书,总未归还。幸好那位学生颇有同情心,且又读了本系的研究生,可以容我“续借”。但我猜若说就差两三个星期的时间而不得,恐怕没有多少人相信。
然而这确实是我这个年龄的学人所面临的实际状况,表面上看着“成果”数量似乎不少,却大多是赶出来的。史学最讲究“言有物”,要见之于行事,非空言可了。若非尚有些微积累,绝对无法应付。且因都要限时完成,往往文章写大了,还只能换个小些的题目。这样题目越做越小,总试图在小中见大,其所能见之大,怕也有限。根本的问题是,治学若不从容,焉能写出言有物而有深度又能见其大的文字?
清儒龙启瑞曾说:“人虽至促迫之时,亦必有一二刻之闲,可以安坐读书。”这是很多古人追求并实践的取向:关羽流传的形象,便是于阵中读《春秋》;曾国藩打仗之时,亦不辍读。他们在杀人与被杀之际,还能不忘读书。我们如今再紧张,至少还不是要命的事,实在应当好好反省。
而且,生命真是相当脆弱的。前年的四川大地震,感触至深。以前有时也写点半学术的评论,却都用谱名发表,以区别于学术论文。眼见十万生命瞬间逝去,想想自己还在进行这样的区分,似乎细腻到近于奢侈。震撼之余,乃受邀给报纸写点小文字,署名也不再区分。从此又多一事,实不知能持续多久。
人过中年,不仅长辈驾归道山,同龄人也开始离去,实际已渐入告别的年代了。过去的一年,就是这样的一年。中国的传统,亲友之情,不必表之于公众。而心绪不宁,总不能免。以前胡适的办法,遇有不平静事,便专心于治学。惟史学若不能心平气和,最多做到勉强好,永远不可能真正好。所以我不敢有那样的境界,只能抄史料度日;排遣之余,也算是一种积累。
且随着年龄增长,对人生稍有所悟,生活境界也要略有提高。前人所谓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即佛家所说的“执着”。今日我辈最多不过是争名于野,但也曾自我反省,并请教得道高人,似这般“勤于著述”,是否也算执着?答曰:若不到非怎样不可,便可算敬业,而尚非执着。或许这只是高人的安慰,无论如何,从新的一年开始,我希望能缓和下来,一是静下心来多读几本与目前研究关联不那么密切的书,二是写几本自己早就想要写也一直在准备的书。
借公众的篇幅,表一己之私衷,本不合适。但我不仅想与同龄人分享自己的反省,也希望更年少的学人看到一个过来人的感悟,笑其浅陋,而思有所更易,有所振作,则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