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周五晚七点,席明纳开始时,一位学友告诉我:涂又光先生于11月4日逝世了,终年86岁。
中国各地的书房里,有很多隐藏的大家。涂又光先生,具有仙风道骨的哲人,与张培刚先生相似,堪称华中科技大学的“传奇”。由于时代的断裂,流淌在他们身上的才情和睿智,多半消磨在残酷的政治运动之中。
晚岁的张培刚先生,得益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发祥”,经济学成为“显学”,晚辈这才发现了“出土文物”,从而明了张培刚的价值。
涂又光先生,要是像其老师冯友兰先生一样,能够享有“九五之尊”,也就是说,要是涂先生能够再活10年,那么,晚辈也许可以明了先生的真正价值。
笔者虽非“通人”,但喜爱“杂学”,这就需要“转益多师”。涂又光和朱九思先生,就是笔者体悟和思索“大学理念”过程中所“私淑”的老先生。笔者依然保存着朱九思老先生给晚辈我的信札,老先生也许不大知道,信札曾经给身处荒僻小城的学子,带来一份持久的温暖。
笔者业余绘制当代中国学术地图,对百年中国学人的出处,不觉陌生;在给学友讲《中外高等教育史》时,又曾受惠于涂又光先生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按理说,对涂又光先生的生平、行状,应有详尽的了解。遗憾的是,除了知道涂又光年轻时师从于冯友兰老先生,晚年返聘于华中科技大学教科院,其他一概付之阙如。真是对不起涂先生。
坊间有一种说法,涂又光1949年从清华哲学系毕业,恐怕是以讹传讹。华中科技大学讣告中,说涂又光1947年入清华哲学系。纵使涂又光少年颖异,也不可能两年就完成大学学业,可见,涂又光先生,真正属于“隐藏”的大家。涂先生遽归道山,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涂先生的身世,似乎是一个谜。
《清华大学史料选编》(四)记载,涂又光1948年入清华外国语文学系,当年入学的,还有陈流求、龚育之、关肇邺。陈流求是陈寅恪先生大女儿,入生物系医预科,只读了一学期,就因北平战事,于1948年12月15日与家人乘飞机离开古都。陈流求后来在国立上海医学院借读,院系调整后,这所学校成为上海第一医学院。1953年,陈流求毕业后,分配到重庆610纺织厂从事医疗工作。1961年,为解决两地分居,陈流求来到成都,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工作;龚育之当年入读化学系,既是自然辩证法权威,又是党内难得的秀才,还是南开大学校长龚克的尊人;关肇邺是梁思成、林徽因两位先生的门生,清华大学图书馆新馆和理学院群楼就是由关肇邺先生设计。清华图书馆新馆的设计,以其对老馆的尊重,而成为令人难忘的杰作。1948年,清华外国语文学系大二迎来了资中筠、冯钟璞和梅祖芬等8位转学生。涂又光的3位“学姐”,很有意思,值得一说。资中筠和陈乐民,是大陆著名的“学术夫妻”,国际政治学名家;冯钟璞是冯友兰先生的女儿,以宗璞名世,《南渡记》、《东藏记》,流淌着温婉的书卷气息;梅祖芬是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女儿,当年报考清华,不因尊人是清华主事者而加分,只能入读第二志愿——南开。
涂又光,资中筠,属于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上的第四代,不经意间,他们乘上了一条“泰坦尼克号”,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寻觅生命中的“诺亚方舟”。这艘“诺亚方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毛润之有言: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1948年,涂又光入读清华,可谓千载难逢,遭遇中国历史的大变局。第一学期期末,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先生悄然出走,而清华,由于独特的“地缘优势”,成为北平最早“解放”的高等学府。“北平之大,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这句话原本是1935年“一二·九”运动期间,清华学长蒋南翔提出的口号,但此时此刻,历史有惊人相似的一幕,清华园里可读书?一代清华人,激情洋溢,奋不顾身,勇敢登上新中国这艘“诺亚方舟”。
资中筠,这位读书种子,就是奔着清华图书馆去的。清华是用庚子赔款所建,经费充足,清华图书馆以其丰富的藏书,成为万千学子向往的地方。资中筠经过艰苦的努力,如愿以偿,进入清华。朝气蓬勃的一代青年,为时代潮流所席卷,热衷于参加政治运动,已然没有读书的兴致。资中筠,这位曾经的好学生,热血沸腾,爬到楼顶,宣誓为了新中国而奋斗。时代风潮,让那些热血青年最难将息。笔者思忖,大概涂又光先生也没有能够“免俗”,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之中,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踏上南下的征途。查《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涂又光1949年南下后留湖北工作。
涂又光先生说一生有三个老师,分别为家庭老师、学校老师和社会老师,幼承庭训,造就了坚实的国学根底;清华,由外国语文学系转入哲学系,与“乡贤”冯友兰先生结缘,并于20世纪70年代,致力于整理老师的著述,出版《三松堂全集》,实为冯友兰先生得力的学术助手;在改天换地的年代,将以改造中国文化为己任的毛润之奉为社会导师,尽管艰苦备尝,但是在内心深处,涂又光有着很深的毛泽东情结。
涂又光1987年离休之前,面对的是短缺的环境,不公的境遇。但是,涂先生具有强大的气场,以读书治学为心灵的寄托,扼住命运的咽喉,成为一代“隐藏”的大家。
涂又光、李泽厚、资中筠、陈乐民、江平这一代学人的际遇,在百年中国学术史上,最值得同情。因为,在知识结构将要形成之际,遭遇文化生态的断裂和脱臼,能够摆脱意图伦理和庸俗进化论,挣脱意识形态的羁绊,已经难能可贵了,遑论独立人格,自由思想?
李泽厚、资中筠、陈乐民、江平,四位学人,在第四代学人中,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幸运的。1956年,北大哲学系刚毕业两年的李泽厚,就赶上了火热的美学大讨论,年轻的李泽厚与朱光潜、宗白华、蔡仪、黄药眠诸位美学名家进行论战,一战成名,奠定了其美学家的地位;1958年,28岁的李泽厚,就出版了《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在中国思想史界崭露头角;1978年,历史进入新时代,积累多年的李泽厚,进入了学术喷发期,以其新颖独到的理念,成为1980年代少有的思想家。陈乐民、资中筠,告别多年的民间外交职业,双双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担任欧洲所和美国所所长,调动自己的“当身历史”和阅读储备,在国际政治学领域,进行深入的探寻。江平,也告别曾经的右派生涯,苦尽甘来,在中国政法大学,教书育人,感召着万千法学学子,有“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校长”之誉;同时,江平先生还在各种场合,热忱呼吁法治,和郭道晖、李步云一起,成为“法治三老”。李泽厚、资中筠、陈乐民、江平,既能“安身”,又能“立命”,得其所哉!
同为第四代学人的涂又光先生,则没有李泽厚、资中筠、陈乐民、江平的幸运。涂又光,通过辅助恩师冯友兰先生,已经寻找到自己的天命所在,那就是精神哲学;但,中国之大,这位曾经的“南下干部”,冯友兰先生的“一号学生”,竟很难找到一个地方安身。
说到这里,不能不感念朱九思、杨叔子、文辅相、刘献君诸位先生。他们有着开阔的胸怀,不拘一格,使得涂又光晚年,能够寄寓“喻园”,散发出更多智慧的光芒。
涂又光先生离休之前,仅有短暂时光,在华中工学院(今华中科技大学)中国语言研究所;离休之后,1993年返聘到华中科技大学高教所,有一间独立的研究室,并被认定为“校宝”。其实,老先生的心境是苍凉的。老先生也给硕士生博士生上课,但从不招生,理由是明摆着的:没有人可以与先生的思想对接。
老先生的心思,除了整理、翻译恩师冯友兰的著述,还寄托在《楚国哲学史》、《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文明本土化与大学》,以及酣畅淋漓、独具气象的翰墨华章。其实,何止是华中科技大学,放眼中国学术界,老先生依然是独孤而寂寞的。
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独具机杼,空无依傍的涂又光先生,生活的境界,已经超越了晚辈的思考能力。
单凭著述《楚国哲学史》,翻译《中国哲学简史》,整理《三松堂全集》,其就已经深深镌刻在中国哲学史上。可是,涂先生偏偏又没有任教于哲学系科,怎能入那些肉眼凡胎的“法眼”?返聘于华中科技大学教科院,写出《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文明本土化与大学》这样经典著述的涂先生,逸闻趣事,口耳相传。但是,高等教育学界认定的“大师”,是门生故旧遍布的潘懋元先生,涂又光先生在高等教育学界属于典型的非主流。
涂又光先生,古今贯通,中西汇通,文理融通,如此“跨界”,让晚辈怎能“HOLD”得住?记得初读先生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论》,若触电焉。教育史学界,依然是八股体盛行的领域,笔者感兴趣的话题,非要被八股先生写得不忍猝读。先生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论》,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气象万千,浩浩汤汤。先生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删繁就简,将中国高等教育史,梳理成私学、太学、书院、大学,四种形态。最可贵的是,先生通古今之变,立一家之言。此种境界,此种功夫,环顾宇内,恐怕也只有涂又光先生一人。
2010年3月16日,来自“跨界”的科学史大家吴国盛,在自己的博客中写出《读涂又光先生〈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开宗明义:“近偶读涂又光先生《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深觉其学养深厚、思路明快、语言浅显,一派大家风范。在中国文化的基本特点、当代中国大学的弊端、科学与人文之关系等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重大问题上,均有独到见解,常令人茅塞顿开。”
涂先生将中国高等教育史分为三大阶段,先秦至清末,为“人文阶段”,清末迄今,为“科学阶段”,将来为“人文·科学阶段”,真是别开生面,独辟蹊径。
先生秉持自己的大学理念,那就是著名的“泡菜说”。我们知道,泡菜的味道,取决于泡菜汤,先生就近譬喻,学友的成色,取决于学校的熏陶。笔者以为,涂先生的“泡菜说”是有所本的,渊源于涂又光母校——清华老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大学一解》,“泡菜说”可谓“从游论”的通俗版。
涂又光先生提出“泡菜说”时,脑海里浮现的是梅贻琦老校长的身影,萦绕在心头的必然是中国高等教育科学阶段的经典——《大学一解》里面的“从游论”。让我们重温一下梅贻琦先生的经典言论吧:“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试想:教育无论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昨天,还是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服务的今天,只能具有工具的特征,何尝有着独立自洽的逻辑?那些忙于基地、项目、课题的“领军人物”,又何曾真正反求诸己,寻找安身立命的乐土?“泡菜说”的本质在于,学者不可不弘毅,建构人文精神的自留地,使得大学成为真正属于知识分子的社区。
涂又光先生,既有“苦口婆心”,又有“当头棒喝”,流淌在先生身上的人格气象,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老先生无他,实在是为中国大学调制“泡菜汤”啊!
涂又光先生,在清华大学的时间很短暂,也就一年光景,但是母校的“校格”一直流淌在这位校友的身上,镌刻在心间,鼓舞着他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清华活字典”黄延复先生,认定梅贻琦、潘光旦、陈寅恪、叶企孙先生为“清华四哲”。笔者以为,“清华四哲”实乃酿造清华“泡菜汤”的关键人物。而涂又光的恩师冯友兰先生,长期担任清华文学院院长,与有荣焉。
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史,清华大学贡献了300个以上的大学校长,其他学府难以望其项背。清华为中国大学贡献了“大师论”、“从游论”、“泡菜说”,岂偶然哉!
新时期以来,涂又光先生得以在华中工学院栖身,受到朱九思、杨叔子两位校长的推重,杨叔子追思涂又光先生时,很中肯地说:“涂先生是我的第一位文科导师”。
“华工”以后的主事者,并没有忽略先生的存在,还曾经专门研讨先生的“课堂”,以为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其实,他们疏忽了先生所散发的人格魅力,更应该研讨的是“课堂内外”的涂又光先生。先生的课堂在“喻园”,而非“教室”。道理是很浅显的,先生具有完整的人格。散步、吃饭、读书、上课,处处皆是先生的“课堂”,随时都在调制“泡菜汤”,散发出君子的光辉。
华中科技大学深怕把握不住特立独行的涂先生,所以,有很多事情,主事者不愿让老先生与闻,还不是怕较真的老先生“拍桌子”?别看涂先生耳背,但是,内心澄澈,对于时代具有深刻的洞见。
老先生深读毛润之的书,但是,并不迷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认为,政治、经济、文化之间的互动,相克相生,相辅相成,呈现着微妙而复杂的生态。
老先生将政治、经济、文化,换算成中国特色的语言,便是力、利、理。“三LI”说,是涂又光先生的又一创获。在老先生看来,将“力、利、理”配以“仁、义、诚”,那么,就有助于促进世界的和谐,老先生又站在文明研究的前沿了。
30年来的中国人文有一条“隐线”,便是李泽厚—王元化—涂又光,令人感叹的是,三人皆为“楚人”,思索的重点,都在“启蒙”。如果李泽厚是“启蒙”的话,那么王元化则是“新启蒙”,而涂又光先生则是“新新启蒙”,任何真正有创建的文明,其实,都是一种真正的本土化文明。涂老先生,念兹在兹的是,文明的自觉,亲手调制“泡菜汤”,为的是增强文明的原生动力,不要让大学成为“在中国的大学”,而要成为真正的“中国的大学”。
素来孤陋,不晓得涂又光先生2012年8月病重入同济医院。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感应,2012年9月,开学后,《中外高等教育史》课,恰从涂又光先生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论》讲起,希望学友们体悟本学科的经典论著,进一步和学友们一起梳理《大学一解》,也曾说过,“泡菜说”知识产权的原创,就是涂又光先生。
我们这些不肖后生,如果对涂又光先生有一种同情的理解,温情的敬意,那么,理应继承涂先生的遗志,踏着涂先生的足迹,发扬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做出无愧于时代的努力。
大学一解,人文科学相激荡;
君子之道,生活哲学共沉潜。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