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84年问世的小说《小世界》(Small World),名头很大,而且很早就引进中国了,但这是一种小众读物,只引起了少数学者的注意。上世纪90年代初刘兵教授向我推荐刚问世的《小世界》第一个中译本,记得当时我正在为我的《世界历史上的星占学》一书编索引——那时可是要用手工编的!这活儿非常无聊而且痛苦。我编一会儿索引,读一会儿《小世界》,如此交替进行,一周后索引编完,小说也读完了。有趣的是,我们两人当时不约而同为《小世界》写了书评。
洛奇是英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同时又是成功的小说作家,一个人集这样两种身份于一身殊非易事——别人对于他的文学批评,不能说他“光说不练”;对他的小说创作,不能说他“没有生活”。在中国,好像至今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人物。
我初读《小世界》时,对各种后现代理论和创作还几乎毫无接触。尽管对于洛奇在小说中采用类似“圣杯传奇”的结构,以及小说中人物名字的隐喻之类,我碰巧有一点点相关的知识背景,但我完全没有将《小世界》中那些拼贴、隐喻之类的技巧与“后现代”联系起来。
小说《小世界》的故事场景,是用一条隐伏的线索贯穿起来的,这线索就是青年学者柏斯对年轻美貌的女学者安吉丽卡的爱慕。他对安吉丽卡一见钟情,就跟随她的“学术芳踪”走遍全世界去追求她,从一个学术会议追到另一个学术会议,却总是镜花水月,每一次柏斯都功败垂成,失之交臂。
《小世界》有着丰富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就说“拼贴”吧,书中不同的故事线索和描写手法,还有大量心理描写、意识流、象征、隐喻等等手法的交替使用。传统的时间顺序和因果链也被淡化了,读者看到的经常是是一幕一幕场景的闪现,夜总会、脱衣舞、性生活、色情电影……,很像PPT的幻灯演示——顺便说起,卫慧的《上海宝贝》也给人这样的感觉,而且更为明显。
洛奇自述,他曾为给这部小说寻找一个叙事的“基础”而煞费苦心。后来从欧洲中世纪亚瑟王和圆桌骑士之类的传奇故事中获得了灵感,采用了类似“圣杯传奇”的结构,这样就可以“容纳一大批不同人物的漫长旅程”。其实这种手法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并不新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也是一批不同人物的漫长旅程,甚至和中国古典小说《儒林外史》的故事结构也有相似之处。
当然,从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欧洲中世纪传奇故事确实给了洛奇大量灵感。例如,小说中的青年学者柏斯,其实就是圣杯传奇中的帕西法尔(Parsifal),那是一个“天下之至愚”的山村少年,后来却成了众骑士的首领,瓦格纳据此创作了名为《帕西法尔》的三幕歌剧。又如,小说中的国际学术大权威,亚瑟·金费舍尔,则明显就是“渔王”(Fisher King)的翻版,他苦于缺乏新思想,与此对应也就失去了性冲动……。
对于小说而言,成语“见仁见智”的鲁迅版,就是“道学家看见淫,经学看见易,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轶事”,被誉为“西方《围城》”的《小世界》,自然也可以看出多方面的主题。表面上看最突出的当然应该是情爱的主题,小说副标题“学者罗曼斯”已经提示了这一点。还有很表面的,比如旅游,小说中写到十几座世界名城,一个个学术会议依次在这些名城召开,据说小说中的描写都是真实的,可以用作旅游指南。
当然我们还可以说小说的主题是学术,这是洛奇的老本行,自然驾轻就熟,诸如经典作家、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出版内幕、文学批评……,无不被洛奇逐一调侃了一番。
但是,《小世界》真正令我们会心一笑的,是洛奇对当代学术活动中“国际学术会议”这种玩意的揭示和写照。这就要讲到《小世界》中另一个重要角色——扎普教授了。扎普教授干脆就一个“学术油子”,他满世界飞来飞去,在各国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一篇论文可以在各个不同会议上反复演讲。他调情,他猎艳,他也张罗学术会议,当然也不忘记巴结比他更大的学术权威,比如亚瑟·金费舍尔。他生活在“文人的野心和情欲之间的张力中”,他认为自己的身价已经够得上“一份年薪十万美元的闲职”。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洛奇在小说中并未进行任何道德批评,至多只是对他稍作揶揄而已。
《小世界》里确实有不少“智慧的洞见”,洛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谈到《小世界》和亚瑟王、圆桌骑士及圣杯传奇的关系,他表示,“我所熟悉的学术环境确实与这些传奇不无共通之处。”这段话让感到十分鼓舞——我三十年前成为“金迷”,就是因为我所置身的学术环境确实与金庸小说中的武侠世界“不无共通之处”。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洛奇借用古代骑士传奇,建构了描绘当代学术生态的《小世界》;金庸则借用当代文坛(当然也可以包括学术界)的结构和机制,建构了他小说中的武侠世界。在意识到并且利用这些“同构”这一点上,洛奇与金庸真正称得上是异曲同工。
在我自己的学术圈子里,就曾有一位“扎普教授”,他是韩国人,有几年时间,在我遇到他的所有学术会议中,他总在做同一个演讲。那时还没有流行PPT,大家演讲时往往用透明薄膜做投影,这位教授将薄膜做成A4尺寸的幻灯片——有硬质的边框保护,这样薄膜就可以反复使用而不损坏。当然,他讲的内容远不如扎普教授的有趣——扎普教授的话题总是时髦当令,而且经常和性有关。
二十年前,我曾说“中国的扎普教授们已经成长起来,更多的柏斯们则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现在我们学术当然更加繁荣了,出版了无数专著,发表了无数论文,召开了无数会议,提升了无数教授,扩招了无数博士……。不止一个中国学者曾向我表示,自己打算写一部当代的《围城》或《儒林外史》,因而也就是写一部中国版的《小世界》,可惜的是至今未见有人写出来——不是没有出版过类似主题的小说,只是和《小世界》一比就太相形见绌了。
载2014年6月25日《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