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艾米莉与她的姐妹
艾米莉·勃朗特(1818一1848年)是19世纪英国女诗人,生后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然而她真正为中国读者所知,是她生涯中唯一的一部小说:《呼啸山庄》,在中国的传播。小说于1847年出版,离英国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仅仅七年。这个年份这样记比较容易。
英国的全称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和日本一样是一个岛国,大不列颠岛上有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爱尔兰岛东北部则有北爱尔兰。 就像中国领土由各个省份组成,英国由若干个郡组成。
英格兰东北部有一个约克郡,以“纺织之乡”闻名遐迩。历史上分东区、西区和北区三个地区,现在被细划分为北约克郡、南约克郡、西约克郡、亨伯赛德郡和克利夫兰郡等五个郡,但人们习惯上还是把这个地区,统称为约克郡,以表示怀旧的心念。
来约克郡的旅人喜欢上这里的红茶和姜汁饼,而装在玻璃瓶里的约克糖,包着五颜六色的花纸,闪烁着英格兰童话里的色彩。喜欢远足的人们总向往着这里别开生面的大自然景观,幽深的河谷与群鸟飞翔的湿地举世闻名,而那莽莽苍苍的荒原更成为全世界文艺青年膜拜的圣地。
连着荒原,有一座处于穷乡僻而又魅力四射的小镇,它的名字叫哈沃斯,是艾米莉的家乡。她和姐姐夏绿蒂·勃朗特、妹妹安妮·勃朗特,都在此渡过短暂的一生,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在英国文学史上留下“勃朗特三姐妹”的佳话。
艾米莉的父亲帕特里克曾是爱尔兰的乡村牧师。母亲是家庭主妇。1820年全家搬到哈沃斯。帕特里克受过高等教育,喜欢读书,这使家里酝酿出良好的学习氛围。他关心政治,是个激进的保守党人,反对路德运动,支持工人的罢工。他常在家里议论时事,说起社会不公,流露愤愤不平的心情。
艾米莉家里姐弟六人,她排行第四,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1824年,大姐玛丽亚和二姐伊丽莎白去了柯文桥一所学校读书,不久三姐夏洛蒂和弟弟也去了那里住读。这是一个供穷人家孩子上学的学校,条件差,孩子们吃不饱,不管严寒酷暑都要长途步行去教堂礼拜。第二年伤寒流行,大姐二姐染病死去,三姐夏洛蒂和弟弟侥幸逃了回来。
艾米莉的父亲在教堂里教阶不高,靠他一个人的收入,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尤其是母亲1821年去世后,家里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孩子们为了渡过生活难关不得不出门做家庭教师挣点生活费。
人的思想常被家庭背景与生活状况左右。屈居人世底层,饱尝贫困与屈辱,自然对所处的社会不满,改变命运的愿望特别强烈。人们将艾米莉的《呼啸山庄》说成思想小说,体现作者社会态度,现在看来,特定的家庭环境,对艾米莉性格与思想的形成影响不小。艾米莉书中的怨恨情结抑或由缘在此。
这使人想起法国的卢梭,他出身在一个修表匠的家庭,母亲很早就撒手人寰,。父亲又避祸离乡,从此流浪街头。以后侥幸得到华伦夫人的收养才免于冻馁,长大成人。
悲惨者的的眼睛映射悲惨的世界。低微的家庭出身、卑下的社会地位使得卢梭的社会态度与同时代文化圈里的其他人,迥然有异。对于黑暗的中世纪,尽管伏尔泰等人也能揭其本质而抨击,但关系到体制的推陈出新,则取渐进改良的态度,而卢梭则吁求激进的革命。面对王公贵族,伏尔泰们的表现些许温情,而卢梭则是满滿的仇恨与怨怼。
艾米莉与卢梭境遇有所相似,决定她与卢梭观念接近。她把自己的社会态度灌输到所塑造的人物中去,让希斯克利夫自小曲折生存,吃苦受辱,最后对仇敌作不留情的谋害与报复。小说里的希斯克利夫,正是作者艾米丽的精神幻化。
对于不如意的现实,艾米莉最初的反应是用幻想代替现实,让自己在虚幻的世界里梦游,以减轻现实的愁苦。1846年,艾米丽与他的姐妹们合撰过一本诗集,以男性的化名筹款自费出版,可惜读者寥寥,只卖出了两本。此间又尝试小说创作,杜撰观念幻想的王国。
1847年,艾米莉出版《呼啸山庄》,姐姐与妹妹分别出版《简爱》与《爱格尼斯·格雷》,结果《简·爱》获得成功,而《呼啸山庄》与《爱格尼斯·格雷》却问津者少。1848年,三姐妹的弟弟勃兰威尔因长期酗酒、吸毒而病死。这时的艾米莉身体急剧地衰弱下去,于同年12月驾鹤西去。
英国十九世纪的作家盖斯凯尔夫人(1810—1865)在《夏洛蒂·勃朗特传》里,这样描写艾米莉死前的情况:
“十二月的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她起来了,和往常一样地穿戴梳洗,时不时地停顿一下,但还是自己动手做自己的事,甚至还竭力拿起针线活来。仆人们旁观着,懂得那种窒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钝当然是预示着什么,然而她还继续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虽然满怀难言的恐惧,却还抱有一线极微弱的希望。……时至中午,艾米莉的情况更糟了:她只能喘着说:‘如果你请大夫来,我现在要见他。’这时已经太迟了。两点钟左右她死去了。”(杨苡 :《呼啸山庄》译序)
2.《呼啸山庄》,一个复仇的故事
在读一本书世界名著:《呼啸山庄》。“呼啸”一词,具有特殊的含义,它形容英格兰荒原一年四季走不出头的恶劣天气。狂风从远处狰狞的山口倒灌进来,如群狼嚎叫着奔跑。穹顶的阴云黑暗深重,遭遇湍急的气流,暴雨瓢泼。
山庄尽头的几株枞树,在风雨中颤抖,可怜地把瘦弱的枝条伸向一个方向,像在向太阳乞求援助。然而这时太阳却躲藏起来,任由强劲的北风肆虐。山庄的宅狭窄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砌有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像暴雨中河岸的鼹鼠躲在洞里露出的惊恐的眼睛。
艾米莉将自己的故事选择在这样的一个山庄,是不是深藏什么寓意,那呼啸的北风、瘦弱的枞树枝条、深嵌在石墙里窗洞,共同烘托灵异的妖氛,告诉人们来自于天地的命运风暴,其不可知晓的神秘与强大、人类个体对于恶命袭来的软弱与惊恐,成为一个个象征,预告着她即将叙说的那个故事的悲凉与凄美。
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吉卜赛弃儿,名叫西斯克里夫。他被遗弃,忍受冻饿,哀泣绝望,而当此时,却幸运地遇上了好心人。他的命运发生转折,奇异的故事也从此开讲。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萧收留了他,同情他的生世,把他当作亲生孩子养育关爱。
老人已有一双儿女。儿子叫辛德雷,女儿叫凯瑟琳。西斯克里夫与凯瑟琳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燃起炽烈的情爱之火。而这一切,辛德雷看在眼里,不是滋味,他忌恨这个“捡来”的孩子与他分享珍贵的父爱,害怕老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外来人”与他分割家庭的遗产。
他也不愿意看到亲妹妺爱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吉卜赛“杂种”。等到老父亲去世,辛德雷露出狰狞的面孔,迫使西斯克里夫改换身份,从家庭成员变成奴仆,从此对他颐指气使、百般凌辱。更有甚者,他禁止希斯克利夫接近凯瑟琳,处心积虑地离间西斯克里夫与凯瑟琳的感情,意欲拆散这对热恋的情侣。
在此同时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给西斯克利夫的心头留下永不消弭的创伤。有一天,西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瞒着辛德雷偷偷外出,这時一位名叫林顿的俊美青年意外地出现在他俩的面前。他是画眉山庄的小主人,惊艳于凯瑟琳的风情种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
问题出在凯瑟琳,她依然爱着西斯克利夫,没有话说,但面对一位贵公子,家产千万、时尚高雅,竟是芳心摇摆。有关爱情与婚姻的关系,在年轻女人的心目中存在不同的诠解。爱情的小径,自有鲜花香草,洋溢诗意的芬芳。然而婚姻的殿堂除了要有诗意的洋溢,还需名利的具备,当现实的基础无法夯实,姑娘们遇到困惑。在经历痛苦的权衡之后,凯琵琳最终投入林顿的怀抱,留下希斯克利夫望着情人的背景悲泣不已。
凯瑟琳一边吻着西斯克里夫一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解释,她的举动原出于无奈,谁叫你没钱没有身份,嫁给“画眉山庄”林顿,他可给你资助,让你活得好一些。这岂可成为转移情感,嫁为他人妇的理由,只会让希斯克利夫蒙受更大的羞辱。他无法在原地居住,愤而出走他乡。
多年之后,希斯克利夫回到呼啸山庄,让山庄的人们惊讶的是昔日贫穷潦倒的他,至今已成为一个富人,一掷千金而且长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命运真会捉弄人,这使昔日爬在他头上的辛德雷只得对他刮目相看。对于希斯克科夫来说,深隐内心的仇恨火焰一刻也未熄灭。如今再次与辛德雷相聚,冤家路窄,四目相对,想到的只有复仇。
希斯克利夫与辛雷德不同,后者对人的压迫,表现为拳脚相交,恶语斥骂,即使当时阻止希斯克利夫与自已的妹妹恋爱,那些小计谋也算不上什么“高明”,总被人一眼识破。然而,西斯克利夫反其道而行,他有条不紊地实施着周密预谋的报复计划,阴柔、坚定而沉稳。
希斯克利夫看清楚辛德雷是个喜欢酗酒、赌博与挥霍的人。他让自己变成一个足智多谋的猎人,利用猎物的弱点,引诱它踏进预设的圈套与陷阱。然后一跃而上,用锋利的钢叉,直刺咽喉。这是“猎人”希斯克利夫最痛快的时刻,仇敌咽喉里喷出泉涌般的血花,一定很好看,很有仪式感。他要用它雪洗往日的积怨与耻辱,然后仰天大笑。
小说给辛德雷安排的结局是,彻底破产,走到末路,他拥有的山庄及所有的家产统统抵押给了希斯克利夫,并沦为他的奴仆,最后在绝望中丧命。
辛德雷罪恶累累,加害自己,有仇必报,有耻必洗,合乎人情。反之,有仇不报,有耻不雪,天理不容。那么这里出现一个问题,辛德雷虽然有罪,毕竟没有置希斯克利夫于死地,而希斯克利夫回乡之后将其推向死境,是否报复过度?
希斯克利夫哪里考虑这么多,他身处西方,没有学过东方民族的中庸之道。他只想像自己犹如手持一柄短剑的奴隶,陷落罗马斗兽场的血池,面临虎狼的进逼,你死我活,不容半点犹豫。他还有一个理论,杀敌必须手刃,亲手杀了,才是真报仇。旁人代劳,坐收“胜利”,气不解,恨难消,不算真报仇。
解决了辛德雷,希斯克利夫复仇的步伐并没有停止,在他的心头,共有两个仇敌,一个是辛德雷,还有一个就是林顿。前者的罪恶自不待言,难道林顿没有罪吗?他凭着画眉山庄继承人的身份,抢走他的情人,重创他的精神。他的罪行无异乎强盗的劫掠。他把下一个复仇目标锁定为林顿。
希斯克利夫对林顿的报复行动开始了。他诱骗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与自己结婚,娶来之后,一点也不爱她,给予百般虐待。从此这位纯情少女落入火坑,一生的幸福被草草葬送。
他又存心让凯瑟琳与林顿的女儿小凯西爱上自己的儿子,已患上重病的小林顿,诱使他与快要死亡的小林顿结婚。新婚不久,小林顿去世,小凯西失去了丈夫,只有悲伤的号哭。
再说林顿,曾凡何时,战胜情敌迎娶心爱的凯萨琳,想不到仅过了三年,希斯克利夫发了财回到故里,重新夺回了凯萨琳的芳心。凯萨琳后来的情况是,因无法忍受爱情的纠葛与内心矛盾造成的痛苦,积忧发病而死。林顿的死,也显得特别的忧愤无奈,华丽典雅的画眉山庄,经希斯克利夫一番巧取豪夺的“操作”后,揽入囊中。林顿死前喘息不停,叨念着想与自己的爱女见上一面,也被希斯克利夫百般阻挠。
这样,希斯克利夫成功报复辛德雷,引诱辛德雷在赌桌上把呼啸山庄输给了他,又实际上整死林顿,成为画眉山庄的新主人。一个曾经备受欺凌的吉普赛孤儿,先退后进,积蓄实力,伺机反攻,终于击败对手,达到了报仇雪耻的目的。
晚上失眠,就去起居室看电视。一部名叫《基因树》的纪录片,说的是人类最早产生于非洲,而后因冰川影响,四处迁徙形成不同的人种与文明。给人的感觉,迁徙是征伐,是对异己种群的排斥、阴谋、仇报与杀伐。这似乎在证实,休谟的哲学,“恶创造了历史”。
草草睡下,一夜浅眠多梦,早上醒来,想到从什么角度去求解一个英国女子艾米莉,怎么舍得用这么多的筆墨去描述人间的憎恨与仇报,回避善的光明而专注于恶的黑暗。小说描写西斯克里夫对于凯瑟琳近于疯狂的爱,并为了这样的爱实施疯狂的复仇计划,
人们不得不这样地思考,这是应得诅咒的“爱”,人们甚至去想,人类的爱,其本质究竟是什么。小说是不是想说明,情爱原本自私,乃为人间的蜜糖包裹的恶。
休谟在他的《人性论》中言说,人性具两端,性恶与性善。其哲学的特点在于对人性恶的“礼赞”与褒奖。他说人类世代生存行走的内驱力不是理性的善而是非理性的恶,不是理性的恩恕,而是非理性的仇报。
非理性是情感的,不可制止的,近乎疯狂的,与消化道及生殖道直接相连而产生的极端自私的本能欲求。有人甚至推断人类所有的“道”理,都产生于这两个“道”,因为世间最大的欲求:饮食、男女;最大的“意义”:个体生存与传种接代;所谓人“生”:生存与生殖。
生存本能是为谋生的勤奋,为竞争的扩张,为制服敌手的阴谋与仇报。生殖本能是生存本能的延续与发展,关系到种群的世代生存,个体死亡后的“基因生存”。而就是这两个本能“推动”了人类的发展,一直到现在这个样子。
正因为此,爱与死,成为人类的最大生命主题。爱,通过求爱、性交而达到延续个体,死(让别人死,让弱者死)而保存个体。如同晶莹的月球既有正对着人们的视线,明亮美好的一面,也具有背对视线的阴暗一面,情爱既有善的一面,也具有非善的一面,即是一种恶。
是呵,希斯克利夫的爱,本是一种恶,而凯瑟琳的爱,也同样参杂恶的罪缘。好像东方佛教及文学(例如《红楼梦》)也看到这一点,才有宇宙人世皆空的顿悟,是谓“悟空”。
3. 英格兰的荒原与山庄
这座约克郡的历史小镇,因《呼啸山庄》、《简爱》的作者勃朗特姐妹曾居住于此,而闻名世界。宁静的小街,顺着小山坡,缓缓上升。无数就近取材的石块,砌成美丽的石阶。远处绿草如茵,传来牧笛声声,羊群如白云缭绕山间。清晨起早在街上散步,空气中洋溢着的咖啡和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夕阳西下,一座座酒巴开始营业,霓虹闪闪,窗户里传出钢琴与苏格兰合奏的蓝调乐曲,清丽动人。
不经意地走过宁静的街角,常收获意外的喜悦与惊诧。带路的当地人手指的那个门廊,仿佛可見艾米莉款款而行的身影。摆满鲜花的露台上,有一张圆桌,传说女作家在这里写就小说最后一章。前面不远是艾米莉的故居,砖墙石瓦的普通人家,历数百年光阴,至今依然安稳地座落于街旁,供人瞻仰。
小街的尽头,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绵绵不绝地向着郊外的方向延伸出去。远处是荒原,郁郁苍苍。你看那铅色的云层,似乎透出艾米莉张望的目光。山影绰绰,好像看到凯瑟琳飘忽的怨灵,四处彷徨。传来一声秃鹫的鸣叫,宛如希斯克利夫向着情人倾诉衷肠。人们都说,艾米莉创作《呼啸山庄》的灵感来自于荒原,这部小说的字里行间,含蕴看作者无比深刻沉郁的荒原情节。
如果有机会,最好去勘察英国一个最著名的荒原,你会对英囯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深度了解它的骨格姿态与内在神韵。如果你正年少,脚力强健,最好是不避劳顿,徒步遨游一次北约克郡。
从斯卡伯勒市往斯克向蒂塞的方向一直不停地走去,会看到一个宏大的自然野性的景观。这里是英国最大的荒原公园。稀疏的灌木像沙漠中的仙人掌,一丛一丛地向前铺展,幽深的山谷犹如巨兽张开大口,朝着灰暗的天空厉声嚎叫。
站在山顶可以看见侏罗纪时代的细长的海岸线,白浪翻卷。转过身来,一望无际的洪荒古原,瞬间展现在眼前。莽莽荒原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刻,人说夏秋季节最是情深撩人,美丽的石楠花大团大团地簇拥着盛开,铺天盖地的深紫色与天空的碧蓝连成一片。
耳边有风吟唱,扑面而来的忧伤情调,催人泪下。人类乃天地之子,远山渺渺、星晖洪荒,伟大的自然一旦展示其恢弘之美,则令人心悸感动,顿生无限惊悚敬畏的心情。这种心情催生宗教,也产生文学,凡寓深寄远的传世宝典,原从宗教中衍生。
如果把一望无际的荒原看作是波涛浩淼的海洋,那么一座座山庄就是海边的港湾。由英国荒原上的山庒,想到德国与法国莱茵河上的古堡。坐船沿莱茵河溯流而上,可以一路观赏河道两岸色彩斑驳、千姿百态的古代城堡。像有无形的手在背后放映幻灯,多得数不过来的的古堡,一个个掩映在清山绿水之间,由远及近映入人们的眼帘。它们有的像婀娜多姿的妇人在河边浣衣濯足,有的像荷枪持戈的骑士在水岸饮马瞭望。
我曾游览古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穿行于城堡内一个个幽暗的宫室,探询年轻多情的路德维希国王神秘失踪的秘密;也曾仰目莱茵斯泰恩城堡,一座始建于9世纪,莱茵河谷地区最古老的城堡,伫足于赭红色的碟墙边上,倾听古战场刀剑撞击的声响。
如果说河流与古堡相伴,表现欧陆景观的鲜明特征,那么荒原与山庄的组合,则展现英格兰风土的特有风貌。旅行家星尘在一篇文章里说:你冲着伦敦去英国,结果却爱上了荒原里的山庄。是的,你会被英国人特有的山庄情结深深感染到。一位英国名记者杰瑞米·帕克斯曼,描述英国人的山庄情结:“英国人坚持认为他们不属于城市,而属于并不居住的乡村。真正的英国人是乡下人。”
英国山庄的历史源远流长。十八世纪时王室权势逐渐式微,贵族实力日益增强,他们出资营造一座座山庄,成为自己的生活据点与度假胜地。此后,许多乡绅地主以及城市的富裕人群也争相购地造房,营建山庄。与欧陆国家亲水构建的古堡相比,英伦山庄多数营建于原野山林,而且也没有那种普鲁士式样的高耸的碉楼。散布在英国乡野的一个个建筑风格各异的山庄,成为英国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每一个山庄都是百宝箱,安放财富,寄托幽情,珍藏着一个个凄切宛丽的家族故事。
4.民粹的还是民主的?作为思想小说的《呼啸山庄》
英国历史上曾有过一个狂飙突起的时代,即维多利亚时代。这时的英国,已击败大西洋旧时的霸主西班牙,不久完成工业革命,凭藉强盛的国力、发达的科学及相对稳定的国内形势,将不可一世的权势触角伸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它不断扩充海外领土,形成英联邦,并创造出一个庞大的英语世界,它的赫赫声威盖过古代罗马,号称“日不落帝国”,颤颤巍巍地走向辉煌的历史颠峰。这个时期通常被定义为维多利亚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执政时期,即1837年~1901年,前后共64年。
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出版之际,正值维多利亚时代开启的头十年。麦考莱在他著名的《英国史》里,用富庶、文明、伟大这样的字眼形容这个时代,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代了。他说生活在这个时候的英国人阳光、自尊、富足、自豪。
然而就在这时,《呼啸山庄》犹如一股泠冽的山风,“呼啸”问世。“呼啸山庄”,由艾米莉臆造出来的一个神秘住所,处于英格兰北部的一座无名的荒原上。这里阴霾浓重,不见阳光,一到了晚上,狂风怒号,犹如鬼哭狼嚎。更可怕的是这个“山庄”里充满着诡异的气氛,上演着一幕幕惊悚骇人的惨剧。出身底层的西斯克里夫因遭受压迫与歧视,又因婚姻失败,愤怒反抗,逼死了仇人、谋害了情敌,夺取他们的财产,结果自己也疯癫灭亡。这哪里是“阳光、自尊、富足、自豪”,有的是阴惨、卑屈、贪婪、仇怨。
也就是这个原因,小说刚出版就遭来冷遇和贬抑,而作者也被视为与时代不搭调,躲在阴暗的角落,念着咒语的女巫。“荒诞虚构、骇人听闻”、“令人害怕得作呕”、“毫无意义、病态和异教的”,这就是当时评论界给予艾米莉辛勤劳动的不公正的评价。
直到1877年著名的女学者玛丽·罗宾森出版了她的《艾米莉·勃朗特传》,影响很大,在评论界掀起了一场艾米莉热,其结果,人们对艾米莉作品与人品的评价发生根本的改变。
这样的例子中国也有。1961年,一位祖籍上海的学者夏志清,在美国用英文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这本书让夏志清一举成名,也让小说家张爱玲改变“命运”。这部文学史中文版行世,立即推波助澜出现“张爱玲热”。张爱玲也得道升天,成为大师,连带她的前任丈夫胡兰成倍受人们的关注。
是的,艾米莉成名后,这个“乡下姑娘”从闭塞荒野的一个小镇走向世界,成为世人瞩目的伟大的女作家。从埋没尘埃到浮现地表,峻岭奇秀;从被遗忘的角落请到七彩的聚光灯下,顾盼生辉。她的作品也如星辰悬于天际,照亮千万个在黑暗中颤抖的灵魂。
对于《呼啸山庄》的赞誉延至今日。英国广播公司(BBC)2017年初发布一个新闻,报导它最近作过一次问卷调查,题目是英国最有影响的小说是哪些?
BBC这样说:几个世纪以来,英国小说一直影响着全球小说的形式,因此获得世界性的看法非常重要。每个参与者都给出一份列有10部英国小说的清单,最经久不衰的小说可以获得10分,再对这些分数进行累加,得出最终书单。
从评选结果中知道,狄更斯在读者心目中占有较重的份量,喜欢勃朗特姐妹的两部名著《简爱》、《呼啸山庄》也从参选的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列入最佳小说的前十名。
媒体在高度评价《简爱》艺术价值的同时,也将美丽的赞词留给《呼啸山庄》说它隐含的心理能量,巨大而深沉,给予读者以永恒的震撼。其叙事结构,层层叠叠,奥妙莫测,表现天才的想象力。它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将一个时代的最深奥的心理主题陈列人间。(中国日报网。编辑丁一。)
要不要把《呼啸山庄》与《简爱》看成两部思想小说?前者讲的是社会底层反抗翻身、血泪复仇的故事,而《简爱》不是,叙事风格沉毅而平和理性。人们在想两部小说的基调是不是对立,代表不同的思想力量。
进入近代以来,人类出现“民粹”与“民主”两种力量,它们曾有有共同的反抗目标即黑暗的中世纪,共同的敌人即王公、贵族和一切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为此它们曾经站到一起,结成联盟,然而它们毕竟会分手,就像卢梭与伏尔泰之间最终形成仇隙,又像法国革命中雅各宾派与吉伦特派在战胜旧王朝后,出现的对立。
这是因为它们毕竟出身在二个阶级,一个出身于农民与贫民,一个出身于现代型市民,这形成种种不可调和的分歧,分别是激进与改良的,暴力与温存的,复古的与前进的,底层与中产的,农民与市民的,强权的与民主的。从这样的视角观察,可以理解《呼啸山庄》的思想立场。世界形势及社会思潮的变化,促使人们重新认识《呼啸山庄》,并在作出新评价,发生急遽的变化。
艾米莉小说问世之际,英国自由资本市场经济已经成熟,并继续向垄断资本主义演进。如果说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出现之前,英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王公贵族与市民的矛盾,那么到了19世纪80年代,劳资矛盾、城乡矛盾等遽然突显,资本社会的新冲突严重暴露,人民的不满与反抗也在这个时候充分表达。
艾米莉的小说,正是及时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矛盾与冲突。如同英国进步评论家阿诺·凯特尔《英国小说引论》一书,评论《呼啸山庄》时所说:“《呼啸山庄》以艺术的想象形式表达了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精神上的压迫、紧张与矛盾冲突。”(杨苡 :《呼啸山庄》译序)
还要注意的是,随着时代特征的变化,这时英国社会主义团体应运而生。社会民主联盟、社会主义联盟和费边社等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19世纪80年代社会主义重新在英国出现》)他们是有“主义”的,叫“社会主义”,其实是民粹主义,也叫底层主义。
这个主义打着底层与“人民”的旗号,以此标榜道义的合法,他们反对万恶的资本制度,主张用暴力的方法报仇雪恨,然而他们拿不出新社会的科学蓝图,他们建立的社会不会有真正的财产“平均”,人权平等与社会公正,只不过是权力变换,财产转手。这样的社会甚至转身倒退,走向复古返祖的道路,让中世纪的黑暗重新回来,出现新权贵、新王权、人类历史由此进入复辟循环的怪圈。
民粹主义是世界性的思想潮流,其最初的泉源乃是俄国。十九世纪下半叶,俄国出现民粹主义,赫尔岑等人,打着“走向人民”的旗号,反对农奴制和沙皇专制,鼓吹“村社社会主义”,被称为俄国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者”。其行为方式是“通过‘恶’达到善”,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最终目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负负得正,“以恶抗恶就可以得到善”。(金雁:《俄国革命与民粹主义》)
小说中西斯克里夫以退为进,蓄势反抗,以铁血残忍的方法复仇雪耻,成为呼啸山庄的新主人,但仇恨依然延续,罪恶还在施行,而且变本加厉。西斯克里夫的复仇精神与斗争手段,赢得一片掌声,在一个信奉“民粹”的人类族群中产生共鸣。他的形象被人们记住,奉为偶像。《呼啸山庄》出版之初,遭受评论界普遍的贬责,若干年后美誉如潮。时势造名著,艾米莉小说的思想与时代风潮际遇,造就了它的新命运。
“西斯克里夫人格”震动前世,也影响当代,源起于英国,也波及到欧陆,进一步跨越文学的边界,成为一种精神标志与后现代主义、存在主义、左翼自由主义等一系列民粹主义变种,遥相呼应,混沌合流,意欲合为一种“伟大”时势,将人类推向一个吊诡莫测的历史拐点。
近日游历法国,来到巴黎,只见人山人海,红旗翻飞,口号震天,汽车开不进去,一问才知道今天全国大罢工,愤怒的热流从各地汇流首都。那个晚上,等游行的人群逐渐散去,我去塞纳河,跨过有着宽大桥洞的石桥,寻访那家有名的花神咖啡馆。
恍惚间看到萨特与波伏娃的身影,正在靠窗的一个狭小位置里,挤挨着相商奇异的“婚约”,同时表明他们的信心,要去站到协和广场上汽车的顶棚上,向簇拥着他们,眼中闪烁自由光辉千万年轻粉丝们,激情地鼓动。
你们的使命就是冲破规则,翻过荆棘的墙,去挑战里面的“利维坦”,资本主义的猛虎!他了解这些刚毕业,或即将毕业的孩子们,他们中的不少人家境是贫困的,对未知的前途是悲观的,他们受到太多的压迫,他们是必须行动起来的。
不知道萨特有没有读过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如果读过,他就应该鼓动他像西斯克里夫那样去复仇与造反的,呼啸起来,占领那个旧世界的“山庄”,让山河变色,让“山庄”呼啸。打倒旧主人,剝夺他们的财产,然成为新主人。
卢梭是民粹的,英国的空想社会主义是民粹的,萨特是民粹的,拉美的庇隆、查韦斯是民粹的,一些新民粹还在层出不穷,民粹总有市场,《呼啸山庄》将在这个多难的世界“呼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