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先生去世五十五年矣,手头有三册与他有关的旧书,其中有1962年3月初版的《胡适之先生纪念集》,其时离他去世不过一个月,这本书的扉页有他手书的几句话:
种种从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从今后 要怎么收获 先那么栽!
这是他1916年二十五岁时写下的生日词句,四十四年后,他六十九岁时留下的墨迹。“要怎么收获 先那么栽!”他一生念兹在兹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定要一言以蔽之,那就是1947年他在北平写下《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时指出的:“一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他一生所做的就是为这样一个社会建立基础。
当他在离世时,海峡两岸离他期待的那个社会都还很远,大陆刚经历了惨烈的大饥荒,夺取了数千万同胞的生命,台湾还处在蒋氏严酷的威权统治下,雷震的十年刑期刚刚过去不足五分之一。那一刻,台湾朝野对他的哀悼如潮,各大报纸的社论几乎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万人瞻仰仪容,挽联上挂满了好词好句,铺天盖地的赞美几乎压倒了哀伤的气氛。但以他的清醒,他真正在意的恐不会是一己之哀荣,而是国族之再生,自他求学异邦,获取新知,他即以此自命。“他不愿听到言论界充满一片歌功颂德之声,这将使整个政治社会丧失了进步的动力,但同时他也不愿看见言论成为破坏的工具,致令带来了动乱。”所以,他一面提倡“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面主张以真姓名发表负责任的言论。《联合报》在他谢世一周时发出的这篇评论《胡适与言论自由》,倒是可以算得上是知他之言。
在海峡两岸,他于生前生后都曾遭受攻击,我手头的一册《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批判》是1955年出版,批判者包括李达、胡绳、艾思奇、王若水、汪子嵩、蓝翎、李希凡等人,大部分是《人民日报》上的文章,看看题目大致就明白说些什么了:《批判胡适的反动政治思想》、《论胡适派腐朽的资产阶级人生观》、《胡适实用主义哲学的反革命性和反科学性》、《清除胡适的反动哲学毒素》……当批判浪潮甚嚣尘上之时,远在美国的胡适曾为此小小的得意过,这些批判恰好证明他三十余年间在祖国播下了思想的种子,所以才急须被清除。
与海峡这边的大批判相比,他在台湾遇到的批判确乎不足道也。这一册《胡祸丛谈》(徐子明讲述 徐弃疾编录,1964年初版、1965年再版),我在见到之前一直好奇到底会说些什么,出版之时,胡适已不在人世。在他生前,徐子明等人1958年就出过一本《胡适与国运》批判他,当时引起过一点小小的舆论波澜。徐子明是台湾大学教授,早年留学美国,就读于威斯康星大学,之所以批胡,是认定胡适为“中共的前驱”,国民党丢掉大陆江山虽有其他原因,但胡适之“毁灭伦纪提倡鄙俚以召滔天大祸”,故称“胡祸”。看目录洋洋洒洒似乎颇有内容,打开正文看上几页,硬伤实在太多,整个立论就是建立在一些不确实的材料上面的,常常是论点先行,而论点压倒了论据。比如说,“因为共匪除掉喊几句马列口头禅以外,他们十分之八的思想多是从胡家店贩来的。例如把黄农尧舜夏禹商汤周文武这些人全当神话看;把中国的伦常道德视为阻碍进化;又骂中国文字为不适用,必须简化,然后逐渐用拉丁字母来拼音,代替自古相传的文字等类。那一个不是挂胡记的商标。现在倒要来清算胡记的思想,这不但目无祖宗,简直是手刃父母了。”如果这一番话还有一些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下面的说法则是荒唐了,因胡适姓胡,他就将胡适当作胡人,说:“胡适每想到他们胡人不能消灭华族,反被同化,便又恨又耻,所以下了决心,要替历来的胡人报仇。他的入手办法就是‘打倒孔家店’以解放青年(给他们投共的路)……”政权转移,岂一句“胡祸”可以了之。
胡适是可以批判的,也是经得起批判的,在他离世五十五之后,我们再来看那些赞美他或批判他的言论,还有什么话可说?胡适之曾说:“我一生被骂不少;我对这些骂我的话生气吗?我一点也不生气。”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一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何时临到中国,他的同胞也可以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至于对他的攻击笑骂又算得了什么。1917年,他从美国回到中国,听到张勋复辟的消息,又在上海看到文化教育界的孤陋和沉寂,曾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只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这是他在《我的歧路》文中的自白,也是他在1954年、1955年挨批的反动“改良主义”思想。一百年就这样浪掷了,我们依然在等候他想要的那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百年前他立志要建筑的“革新的基础”又在哪里?
2017年2月24日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