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美矛盾的历史渊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938 次 更新时间:2008-07-22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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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秋  

美国国会已经通过了授权小布什随时对伊拉克使用武力的决议。小布什为了获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旗,正加紧在联合国内游说,希望安理会通过美英提出的自动对伊拉克使用武力的决议。出乎国际政治观察家们的预料,在这一次投票过程中是法国而不是俄国或者中国坚决地站在了美国的对立面。大国角力的最终结果是美英两国勉强在联合提案中去掉了安理会自动授权使用武力的条文。

其实这种情况的出现完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俄国和中国这两个传统上反美的大国因为打算与美国作政治上和经济上的交易,因此都降低了反美的调门。中国因为美国在台湾问题占有战略主动权以及相当大的一部分经济命脉控制在美国人的手中,不能对美国采取强硬姿态。俄国因为忙于应付国内一团糟的经济形势和恶劣的地缘政治处境,在伊拉克问题上处于被动。何况俄国为了重新控制高加索三国,阻止美国通过石油运输管道在俄国的禁脔中插足,如法炮制地打击窝藏在格鲁吉亚的恐怖分子,正打算与美国大做交易。先前俄国与伊拉克政府签订的四百多亿美元的意向合同,无非是暗示美国对俄罗斯的弃权票开出一个相应的价码罢了。

法国这次勇敢和孤独的反抗行动,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法国担心这次如果名正言顺地通过了美英两国的决议,将会导致一个恶劣的先例,即任何一个弱势的主权国家随时会遭到霸权国家的攻击,既无反抗之力,连这种反抗的天然合法性与正义性都将被剥夺了。美国的为所欲为,将导致法国这样的中等强国进一步弱化和附庸化。同时也必须看到,法国出面阻止美国,相对于中俄两国出头阻止,不那么具有国家集团之间的对抗性,不至于将目前的外交格局全盘打破,因为法美两国的毕竟是传统盟友,在意识形态方面有着较高的一致性。因此,在中俄两国的支持下,由法国出头来反对美国在全世界各地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从维护世界格局稳定的角度出发,这未尝不是一种较好的办法。

不管法国反对美国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也不管中俄两国是否在背后给予了法国巨大的支持,是否打算利用法美之间的矛盾来为本国的外交拓展空间。既然法国拒绝同意美国为所欲为,这说明了反对单极世界的,并不是仅仅中国和俄国两个国家。它也是美国的盟友以及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一致愿望。不管美国标榜自己的统治是如何自由、民主与人道,但是作为一个最富裕与最强大的国家,它的存在必然将攫取与独占其他国家发展所需要的一切!而且就事实真相来说美国对全世界的统治既不自由,也不民主,更不人道!而且对于霸权国家来说,对手过于弱小将直接导致自身直截了当地频繁使用武力或者威胁使用武力。反之,如果群雄并立,势均力敌,那么那个最强大的国家因为对外侵略将遭受过大的阻力,便会自我克制。因此在均势外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和平才是最有保障的和平。

不管法国是不是比美国更有资格充当世界领袖,也不管美国的所作所为是否被误解,我们都应该认识到,这个世界上任何关系都有可能是虚假的,只有权力结构与利害关系才是真实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改变,但是只有人性、历史事实与地理环境不可能改变。美国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大的国家,要它不去侵略弱小国家,不去掠夺资源与财富,就好像不许老虎吃肉一样。因此美国就是世界各国尤其是各大国在外交战略上应当极力削弱的对象。一个大国制订外交政策的时候首先应该从人性、利害关系、权力结构、历史经验以及地缘政治的原理出发来构筑大战略,而不仅仅是跟踪对手的短期的对策,应付公众的临时性的压力。外交政策与分析,不应该把视野仅仅局限于五十年的时间,应该把历史拉长到五百年甚至五千年。这样才能看清楚历史的规律与外交斗争的本质,才不至于被对手的一些临时性的战术变化所误导。

作为均势外交政策和主权国家观念的创始国——法国,它的历史就是一部以弱抗强、由弱转强和扶弱制强的历史,极大地促进了全世界各国的政治自由。没有法国的抗争,日尔曼人和匈奴人的武装大移民也许会把整个欧洲都野蛮化;阿拉伯帝国的侵略军也许会使整个欧洲都皈依伊斯兰教;罗马教廷也许会建立一个欧洲基督教帝国;欧洲也许在十七世纪就会被哈布斯堡帝国统一;全世界也许会被英国在十八和十九世纪独占。因此,戴高乐将军所说的,“在法国的伟大与他国的自由之间有着绵延两千多年的公约。”这句话有其真实的一面。法国是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两大思潮的发源地。十六十七世纪时,法国在君主专制制度主导下,战胜封建割据势力,完成国家统一,凸显国家权力。其最大的外部刺激来源于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在欧洲任意损害包括法国在内的弱势国家的利益,而法国崛起目的就是为了与称霸欧洲的神圣罗马帝国对抗。十八十九世纪时,法国在英国的刺激下,将英国领先欧洲大陆的种种经验以自由主义理论进行体系化,最后通过大革命以法国式的民族主义的国家体制进行奋力追赶,击破了英国凭借领先优势独占全世界的图谋。

法国与英国是争夺世界霸权的长期对手,为了削弱英国和挫败英国的海上霸权,给它设置一个未来的对手,专制君主路易十六宁愿大力支持英属美洲的叛乱分子闹独立,甚至派遣王家军队去北美闹革命;拿破仑大帝宁愿将密西西比何以西路易斯安那的大片土地廉价卖给美国,促使了美国走向太平洋,为美国成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领土大国和世界大国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但是,当美国取代英国的世界霸权之后,并没有对法国另眼相看,而是形成了美英合作,排斥其他列强,联合统治世界的体制。一百多年来,美英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有所变化,但是其中最为关键的本质却换汤不换药。

法国是中世纪和近现代西方文明的核心,但是很难说它是西方文明的正宗。法国文明与源自希腊文明的那种殖民商业强盗文明一对比就显得不那么和谐。法国文明最接近于起源于农业民族和帝国大统一和民族同化原则的罗马文明,而盎格鲁·萨克逊人倒是希腊文明的直接继承者,一贯崇尚城邦自治原则、商业自由与种族歧视。法国终归是一个天主教—拉丁民族,与那种刻薄寡恩的新教徒日尔曼民族有极大的差异。作为大陆文明和大帝国文明的继承者,法国跟中国一样,是唯一的愿意以赔本的方式来推广本国文化的国家。中法两国是文化至上主义的民族(在某种程度上,俄国也是如此)。中法两国的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全部历史都是定居的和平与文明的农业民族一次次地在野蛮民族的冲击下忍受下来,对野蛮民族进行同化的历史,与盎格鲁·萨克逊那种大搞种族清洗与贩毒贩奴的商业殖民强盗民族有天壤之别。而且中法两国在英国肇始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贸易与竞争的时代中都是盎格鲁·萨克逊经济、政治与文化势力的受害者与追赶者。这种情况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法美之间尤其是拉丁国家与盎格鲁·萨克逊国家之间的矛盾,给中国外交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法国在历史上是美国的盟友,可是仅仅是在二次大战以后,美苏对立的格局下才是如此。两次大战之间以及一战以前,尤其是十九世纪根本不是这样。法国军队的介入虽然是美国独立的最关键因素,但是美国一独立,就旗帜鲜明地与欧洲均势与大国外交划清了界限,奉行“孤立主义”的外交政策,对英法之争袖手旁观,丝毫没有什么感恩图报,对法国拔刀相助的想法。不仅如此,法国的优越地位一向就是被盎格鲁·萨克逊人极为嫉视的。虽然美国为了争夺世界霸权,在最后的时刻介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站在英法一边击败了德国。但是当法国在欧洲获得了霸权地位的时候。英美两国是极不甘心的,打倒了德国挑战者,又来了更强大的法国挑战者,总而言之,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除之而后快。英美两国便联手利用了一切手段如货币金融政策搞垮法郎和扶植德国复兴等等削弱了法国的经济实力,摧毁了法国的政治军事霸权,最后导致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灭亡。这段历史恩怨是戴高乐将军后来反美的极其重要的原因。戴高乐将军最终奠定了法国现代国家体制和外交政策的根基,这也使得他离开之后以后的法国,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走向全面亲美而放弃法兰西民族的特色和声音的程度。

法国自从十六世纪以来在对抗西班牙与奥地利的神圣罗马帝国的霸权时,尤其是法国自从拿破仑战争后彻底失去了争夺世界霸权,成为世界第一的可能性后,更是朝思暮想盼望别的国家来利用它来冲击霸权国家的统治体系。无奈有很多国家因为各种原因看不上它,只有一些小国出于寻求保护的目的与之结盟。跟现在一样,就是因为其他国家都只愿意和最强的国家联合,而不愿意和次强的国家联合。实际上这样做并不是最聪明的,与最强的国家联合将使得本国将更加不可挽回地受最强国的控制,一个能够对本国施加绝对地保护的国家,也能够对本国施加绝对的毁灭。这也就是法国为什么在千方百计维系与美国的联盟关系的同时还是要跟苏联建立特殊友好关系的原因。为什么?就因为只有左右逢源,才能纵横捭阖。只有预先与对手建立战略联系,才不至于在外交格局的强弱之形大转变的时候一筹莫展,毫无退路。

意识形态斗争和两极对立的世界格局已经崩溃了,现在法国已经不会为了传统的盟友关系而无条件地支持美国了,就象当年戴高乐将军在古巴危机中对美国所做的表示一样。因为当年是在两极对立的格局中,在美苏之间剑拔弩张的时候,法国只能选择与站在美国一起,尽管有些不情不愿。现在意识形态的种种限制已经取消,法国与美国的矛盾是不可能自动弥合的。阿拉伯—伊斯兰地区各国是法国传统上的亲密伙伴,法国的语言和文化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法国的资本在这些地区也有着重要的经济利益。伊拉克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法国推行中东政策的支柱,海湾危机爆发后,美国便顺理成章地把法国和苏联共同的盟友基本摧毁了。尤其是美国进驻海湾国家后以防备伊拉克东山再起为名赖着不走,彻底压制了伊拉克复兴的可能性,也阻碍了法国和俄国在这个地区发挥重要作用。

法美之间的矛盾最重要的也许不是经济利益,最关键的一点,是法国并没有放弃自身的雄心壮志和兼善天下的热情。法国人打算在全世界面前突出法兰西关于人、关于生活、关于社会的独特的声音。在西欧各大国中,英国文化的影响力由于英国已经甘于充当美国的小伙计,丧失了保持独特文化传统和欧洲领袖地位的热情而急剧下降;德国文化在十九世纪的时候曾经风靡世界,但由于二十世纪的纳粹统治、种族屠杀与文化清洗而变得臭名昭著;意大利文化与西班牙文化由于意大利城邦与西班牙帝国的辉煌在几个世纪以前就黯淡了,因此早已经丧失了巨大影响与魅力,丧失了对美国文化的挑战力。在这种欧洲其他各国文化衰落的衬托下,法国文化一枝独秀,永葆芬芳,它在世界舞台上对美国文化发起的挑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种文化的冲突这也为建立全世界范围内的反对美国的统一战线提供了机遇。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在人类的编年史上,没有打不倒的霸权,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从来没有过!

话说回来,根据历史经验和行为模式,如果联合国不通过美英两国的决议,美英两国这一对孤胆英雄也会赤膊上阵,大打出手的。就象北约各国一九九九年抛开联合国对南斯拉夫施行悍然攻击一样。更象十九世纪的头号二号毒品贩子,在全世界各地横行霸道,荼毒全人类一样。历史永远不会如那些庸俗浅薄的知识分子们宣称的那样终结,它总是在轮回与再现。现在美国打算彻底摧毁伊拉克,就好比希特勒当年一举摧毁了法国的东欧政策支柱,小协约国的核心捷克斯洛伐克一样。当年希特勒、墨索里尼还有日本军部这些货色采取任何行动都不需要通过国际联盟的批准。因此,对于那些痴心妄想通过美国主导来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大一统世界的狂热分子来说,重温十七世纪的法国外交战略大师红衣主教黎塞留所说的话——“有权力者方有权利,弱者只能勉力顺应强者之见。”这并不是毫无裨益的。

因此,在这种大国力量对比已经极度失衡,美英两国即便使用武力也不会有实质性约束的情形下,美英联合提案最终在安理会内还是一致被通过了。法国和其他国家抓住了维护联合国和安理会权威的救命稻草,拼命提醒伊拉克抓住最后的喘息机会,给各大国继续和稀泥提供条件。权衡利害关系与力量对比之后,伊拉克决定无条件接受决议,显然是明白了不接受决议的严重后果。于是各大国又可以开始一轮新的讨价还价了,为了稀缺的石油,为了普遍的人权,为了永恒的国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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