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江: “先验想象力的难题”

——海德格尔与齐泽克对康德想象力的批判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15 次 更新时间:2016-02-04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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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振江  

【内容提要】 康德的先验想象力问题是当代西方哲学中一个颇为复杂的本体论问题,海德格尔、齐泽克等哲学家都有专门论述。康德的想象力概念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版与第二版中存有差异和矛盾,这一点被海德格尔认为康德从激进的维度后退到了传统的形而上学。齐泽克同意海德格尔的看法,但是认为康德所惧怕的激进维度也是海德格尔所惧怕的人本体的“自由深渊”——先验想象力的分散力。这种先验想象的分解力,在齐泽克看来,就是拉康所谓的“原质”,也就是德国古典哲学中一直存在的、作为理性基础的、被压抑的否定性。

【关 键 词】想象力/康德/齐泽克/海德格尔/否定性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有两处提到了先验想象力,不过它的第二版与第一版对想象力的论述是有矛盾的。这恰好成了后来的哲学家思考想象力问题的契机,换言之,康德关于先验想象力的困境,成了如海德格尔、齐泽克等哲学家重新思考人本身的起点。

一、康德的先验想象力的矛盾

先验想象力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的地位和作用与第一版中大不相同。康德在第二版本中指出,“想象力是把一个对象甚至当它不在场时也在直观中表象出来的能力”①,想象力的作用在于对感性直观杂多进行形象的综合,它是范畴中智性联结的一个基础,这一综合能力康德称之为“想象力的先验综合”。想象力尽管有先验综合能力,但是依然属于感性,它是作为给予知性概念直观的主观条件。不过,同时想象力的先验综合是一种自发性,也是按照统觉的形式来进行的行动,因此“想象力是一种先天地规定感性的能力,并且它依据范畴对直观的综合就必须是想象力的先验综合,这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知性在我们所可能有的直观的对象上的最初应用。”②这里康德指出了想象力的这种对表象的形象联结活动依然是在知性范畴的指导下进行的,既不同于单纯的表象的直观综合,也不同于知性的概念性综合。在想象力与知性的关系基础上,康德把想象力分成了再生的想象力与生产性的想象力,前者是按照经验的联想律的心理学概念,后者是具有自发性的、为先天知识可能性提供条件的先验哲学概念。

想象力的第二个作用是作为知性范畴与对象之间的图型中介而出现的。康德认为,对象归摄到一个概念之下,必然与该概念具有同质性,比如盘子的圆形概念体现的是几何学中圆的概念。这样一来要把范畴运用到具体对象上去,康德认为需要一个中介,这就是作为范畴的抽象形式的具体图型。在这里,康德说:“图型就其本身来说,任何时候都只是想象力的产物,但由于想象力的综合不以任何单独的直观为目的,而仅仅以对感性作规定时的统一性为目的,所以图型毕竟要和形象区别开来。”③换言之,作为先验想象力产物的图型不是某个具体的事物表象,而是某一事物的想象中的共相,例如三角形之为三角形的共相,不同于任何一个现实中的三角形,但在人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先验的三角形图形才会画出或者认识各种三角形。由此康德排斥了图型作为先验想象力的形象性和感性特征,而强调了它与知性的联系。他说:“形象是再生的想象力这种经验性能力的产物,感性概念(作为空间中的图形)的图型则是纯粹先天的想象力的产物,并且彷佛是它的一个草图,各种形象是凭借并按照这个示意图才成为可能的。……反之,一个纯粹知性概念的图型是某种完全不能被带入任何形象中去的东西,而只是合乎某种依照由范畴所表达的一般概念的统一性规则而进行的纯综合,是想想象力的先验产物。”④总之,康德在第二版中认为,想象力具有某种先天的综合能力,可以作为知性综合的低级成分而存在。先验想象力不同于再生想象力和知性,它既具有感性的特征,同时也受到知性的制约。或者说想象力的先验综合是知性概念与对象之间的图型中介作用根源,只有通过知性的先验综合,想象力的综合才有了它的依附性价值。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他比较推崇想象力作为一切综合的基础性地位以及它对知性的奠基性作用。他在“纯粹知性概念的先验演绎”一节中提出,“有三个本源的来源(心灵的三种才能或者能力)都包含有一切经验的可能性条件,并且本身都不能从任何别的内心能力中派生出来,这就是感官、想象力和统觉。在这上面就建立起了:(1)通过感官对杂多的先天概观;(2)通过想象力对这种杂多的综合;(3)最后通过本源的统觉对这种综合的统一。”⑤后来康德把这种心灵的能力称为自发性的三重综合基础,即直观中领会的综合、想象中的再生的综合和概念中认定的综合。康德指出,将表象的杂多在时空中予以贯通和概括就是领会的综合;将已经消失的表象通过内感官进行综合,就是想象再生的综合;这一综合是一切经验的可能性的基础。概念中认定的综合是把直观到的表象与再生出的表象都结合在一个表象中的意识,这种综合就需要概念的参与,是知性联结概念与对象的过程。对于康德在第一版中的论述,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几点。第一,想象力是作为经验知识的基础的人类心灵能力之一,与感觉和知性并列。第二,想象力是知性的基础。康德指出,想象力的生产性的综合是能够先天地发生的,“所以想象力的纯粹的(生产性的)综合的必然统一这条原则先于统觉而成为一切知识、特别是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⑥第三,先验想象力是感性与知性的中介环节。康德说,人类心灵基本能力之一的纯粹想象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借助于这种纯粹的想象力才能够把直观杂多与纯粹统觉的必然统一性条件联结起来,“这两个极端,即感性与知性,必须借助于想象力的这一先验机能而必然地发生关联,否则感性虽然会给出现象,但却不会给出一种经验性知识的任何对象、因而也不会给出任何经验。”⑦最后康德指出了想象力的作用:“通过杂多与统觉的统一的关系,那些属于知性的概念却只有借助于想象力才能与感性直观的关系中实现出来。”康德的这个第一版中想象力中介的作用在第二版中发展成了中介图型思想。

从康德在第一版与第二版对想象力的思想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第一版想象力与知性、感性并列为人类认识的基本能力,并且想象力是知性的基础,只有在想象力的作用下知性才能完成认识的功能,杂多的感性才能上升为知识。但是,第二版中,想象力被下降为知性的一个成分,必须在知性的指导下想象力才能工作。对于这种两种先验想象力理论的分裂,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难题》中提出了康德的第二版下想象力从第一版中“后退了”。

二、海德格尔论康德“先验想象力的难题”

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专题论述了康德先验想象力在存在论视域下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康德为何从第一版中形象力的激进维度中撤退的原因。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核心问题是作为一般形而上学奠基的知识的本质统一性及其如何构成,而知识本质统一性则在于先天综合(或者说纯粹综合)。在海德格尔看来,想象力不是再现形象的心理学概念,而是存在论的本源性概念,他赋予了想象力更为本质的看法。“作为源初的纯粹综合,超越论的想象力形象出了纯粹直观(时间)与纯粹思维(统觉)的本质统一性。……因此,超越论的想象力是根基,存在论知识的内在可能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般形而上学的可能性都建基在它之上。”⑧海德格尔把想象力推崇到存在论本源性概念层次,他所依据的是康德什么样的观点呢?他认为,康德在第一版中论述了想象力作为心灵三种基本能力之一,以及想象力沟通感性与知性的中介功能,想象力的这种作用被海德格尔放在存在论中予以加深和放大了,他进一步视想象力为心灵的最基本功能,是产生感性与知性的共同根源。

想象力(facultas imaginandi),是尚无对象在场的感性直观的一种方式,是双重意义上的形象能力。作为直观能力,它是外观图像化的形象活动;作为不依赖于直观者在场的能力,它自己实现自身即创造和形象出图像。“这种特有的形象力(bildende kraft)就是一种在领受中(接受的)和在创造中(自发的)的‘形成图像’。在这个‘同时’中有着其本已的本质。”⑨这段话的意思是,想象力作为再现形象的能力,它属于接受性的感性能力;作为再生形象的创造性想象力,它又同时具有自发性的知性能力,那么想象力就必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二者之间。

想象力在感性与知性二者之间的作用,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明确指出想象力是中介感性与知性的天然心灵能力。他有两处论述:第一处论述是“有三个本源的来源(心灵的三种才能或者能力)都包含有一切经验的可能性条件,并且本身都不能从任何别的内心能力中派生出来,这就是感官、想象力和统觉。在这上面就建立起了:(1)通过感官对杂多的先天概观;(2)通过想象力对这种杂多的综合;最后,(3)通过本源的统觉对这种综合的统一。”⑩第二处论述是“这两个极端,即感性与知性,必须借助于想象力的这一先验机能而必然地发生关联,否则感性虽然会给出现象,但却不会给出一种经验性知识的任何对象、因而也不会给出任何经验。”(11)

从这两段话中海德格尔指出:康德的想象力是“作为第三种基本能力的超越论想象力”。换言之,海德格尔更进一步推进了想象力在存在论中的本源性地位。他把第一段话称为康德论想象力的“三元说”,后一段话称为想象力的“双枝干之根”说。他首先把康德论“想象力之为三种心灵能力之一”的说法推进为“想象力是最基本的超越论的能力”,是感性与知性统一成为可能的可能性条件。海德格尔指出“将‘我们的心灵’能力理解为‘超越论的能力’,这首先就意味着:它如何能通过使超越的本质存在成为可能来揭示它。……这样理解的话,超越论的想象力就不仅仅,而且首先不是一种位于纯粹直觉与纯粹思维之间的能力,相反,它是和它们一道出现的一种‘基本能力’,它使得前两者的源初统一成为可能,并因此使得超越之整体的本质可能性成为可能。‘因此,我们有一种纯粹的想象力,它是人类灵魂的一种基本能力,它先天作为一切知识的基础。’”(12)可见,在海德格尔看来,想象力不是与感性、知性并列的能力之一,而是使得感性与知性综合统一成为可能的基本能力。

其次,海德格尔融合了想象力的“三元说”与“双枝干说”,他在“作为双枝干之根的超越论想象力”一节中指出:说想象力是感性与知性两个枝干的共同根,并不是说纯粹直观与纯粹思维都是想象力的一个产物,而是说双枝干的结构根植于超越论想象力的结构之中,通过想象力才得以实现。因此海德格尔说:“关于奠基的解释显现出:超越论想象力不仅是将两端连接起来的外在纽带,它源初就是合一的,也就是说,它作为本已的能力形成了两个不同东西的统一,而后者自身则与它之间有一种本质结构上的关联。”(13)对此海德格尔解释了想象力与感性的本已联系,认为纯粹直观就是纯粹想象力,它不过是想象力以形象方式从自身中给出外观图像的方式。同时,他还指出想象力与知性的本源联系,即知性得以联结对象的图型,纯粹的图式(图型)是想象力的一个超越论的成果。他说:“正是这种立基于超越论想象力之上的纯粹图式化的知性过程,构成了源初的知性之在,‘我思实体’等等。”(14)既然康德已经认识到了先验想象力或纯粹想象力在感性与知性之间的本质性联系,那么为何他不在后来的理性论述中继续思考想象力与知性、理性的联系,反而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删除了想象力的激进论述呢?海德格尔详细分析了第一版与第二版之间的矛盾。他指出,康德划出了纯粹知识的本质在于一切的先天综合判断,而先天的纯粹的综合行动的本质又在于超越论的想象力,它将自身公开为综合统一本质存在的根基。如果按照第一版中的“纯粹想象力——纯粹综合统一统觉——理性”的哲学逻辑进行思考的话,那么,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本质就会得以透视。但是,康德并没有对想象力做进一步的阐释,尽管他已经意识到了,反而在第二版中抹除了第一版中想象力“光鲜照人的出场亮相”,“讨好知性的缘故,被排斥在一旁且被改变了意义。”(15)海德格尔指出,在第二版中康德删除了两个主要段落,即他明确将想象力列为在感性与知性之旁的第三种基本能力。不仅如此,康德在第二版中还改写了想象力的归属:海德格尔说康德第一次把想象力视为“一种灵魂不可或缺的功能”,现在则把“心灵的功能”改为“知性的功能”,这样海德格尔惋惜地说:“纯粹综合就被归附给了纯粹知性。超越论的想象力作为特殊的能力就变成了可以舍弃掉的,而这样的话,那种恰恰是超越论想象力可能作为存在论知识的本质根据的可能性似乎就被腰斩掉了。”(16)海德格尔认为,康德从心灵功能到知性功能的演变表明:康德对超越论想象力采取了新的立场,即康德在第二版中更加强调知性对于想象力的统治作用了。“超越论想象力作为功能不再是某种本己能力,它现在作为功能仅仅是知性能力的成果。知性独占了一切综合之源头的位置。”(17)他认为,康德所论综合是用来称呼一种知性行为的,先天联结能力就是知性,如此则想象力空留一个名义,而实则是知性本身。“只要‘综合’与直观有关,它就叫‘想象力’,但它在根本上却是知性。”(18)

那么康德为何在超越论想象力面前退缩了呢?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把纯粹想象力看成是知性的本源的话,那么理性岂不是要受制于想象。在康德所处的德国古典哲学的理性和逻各斯占据形而上学核心的历史传统中,感性的低级能力如何能成为理性的本质呢,如果非要推崇想象力为先天综合统一的源头的话,那么理性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这样非但为知性进而为理性的奠基工作完不成,而且还走向了想象力所开启的深渊。海德格尔说:“如果说纯粹理性翻转成了超越论想象力,那纯粹理性批判的主旨岂不就被自身所取消了吗?奠基的工作岂不就走到一道深渊之前?……康德把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带到了这道深渊面前,他看见了未知的东西,他不得不退缩。”(19)那么这道深渊是什么,它为什么让康德望而却步呢?海德格尔指出,这深渊不是别的,就是人类的不可知的本质。他说:“这一源初的、‘植根于’超越论想象力中的人的本质法相是‘不可知的’。……因为这种不可知的东西并不就是我们根本一无所知的东西,而是在已认识到的东西中面向我们挤迫过来的、让人困扰不已的东西。……康德在这一不可知的根源前退缩了。”(20)

三、齐泽克论“前综合想象力”

海德格尔指出康德对纯粹想象力思想的改写,是因为他遭遇了一种人本质中不可知的深渊,那么这种深渊是什么呢?康德意识到的难题,海德格尔也没有明确地回答,齐泽克却接着探讨了人的深渊问题。齐泽克在《神经质主体》第一章“先验想象力的困境,或海德格尔作为康德的读者”中做了详尽的论述。

齐泽克首先说明了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想象力与知性的矛盾性:知性的综合活动与想象力的先验综合之间的暧昧。他认为,康德在一处宣称想象力的先验综合不过是将知性力量应用在较低级的、原始的、前认知的层面,换言之,即应该在对表象杂多的综合上;而在另一处则认为知性是在想象力发挥综合作用后才介入的第二种能力。这两处论述的矛盾焦点在于究竟先验想象力与知性是哪个在先,哪个更为本源的问题。齐泽克认为,海德格尔《康德书》的解读重点在于我们应该把想象力的综合视为人存在最根本的向度,想象力是知性的根源,因此应该独立于知性范畴之外来思考想象力本身。而这一抛开知性、标举想象力的行动是康德所不敢迈出的激进一步,他只是将想象力化约为一种直观的感性杂多与知性的认知综合活动之间的中介力量。

那么康德为何在想象力的激进层面或深渊前退缩了呢?齐泽克不同意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视域的解读,他从拉康哲学的实在界的概念阐释中给出了更为激进的、暴力的解读。他认为,“与这种研究取径相比,我们比较希望强调一个不同的层面:即康德关于想象力的观念悄悄地忽略了想象力中关键的‘否定性’特色:康德着迷于进行综合,将直观中分散的杂多集合在一起,但是却悄悄地忽略了想象力的否定性力量——亦即想象力作为黑格尔后来所强调的‘分解活动’(activity of dissolution),这种活动把有机整体中的一部分存在当做独立的、个别的实体去处理。”(21)

如果说海德格尔对康德想象力的解读具有温和的右派倾向的话,他只是指责康德没有将想象力纳入到更为本源的层次去分析;那么,齐泽克则是更换了康德想象力的概念,认为康德想象力概念本身忽略了前本体论的层次,他的这种解读具有更激进的左派色彩。齐泽克认为,康德只是把想象力作为一种对杂多表象的先验综合来考量,而没有思考想象力本身的内涵。与想象力的先验综合能力比较而言,还有更为本源的功能就是想象力的先验分解能力,或者分散力,是想象力的否定性。在齐泽克看来,想象的定义是“无形体而想象其部分的客体;无形状而想象其颜色,无形体而想象其形状。”“归根究底,想象力代表了我们心灵将立即的知觉(perception)所组合在一起的东西分割开来的能力,代表了从其他特色中(而非从普遍概念中)去‘抽象’出来某种特色的能力”。(22)

齐泽克不仅认为想象力在本质上具有先验的分解能力,而且他还为这种先验的暴力的想象力找到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根源。他认为,黑格尔在《耶拿实在哲学》论“世界的黑夜”与《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论述“知性的分解”两处准确地表述了作为暴力的分解力和否定性的先验想象力。黑格尔说:“人类就是黑夜,是空无,是极简中包含了一切——包含了无尽的表象、形象,但无一属于他——或者不存在于当下。这样存在于幻影般的表象之中的黑夜,是自然的内部——即纯粹的自我——四周由黑夜所环绕,在这儿耸立起血淋淋的头颅——那儿又突然出现白色骇人的亡灵立于面前,旋即又消失。当我们透视进人类的眼睛,就会看到这样的黑夜——变得极其恐怖的黑夜。”(23)齐泽克认为,黑格尔的这段话完美地表述了人类在主体诞生之前存在的黑夜状态,空无不是没有和空虚,而是一种前本体论的混沌、混乱状态。他指出,这个世界的黑夜,就是最基本的和最粗暴的先验想象力,一种无拘束的随意将一切客观联系打乱的空洞自由。另外,他经常引用和阐发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序言中的一段话:“分解活动就是知性(理解)的力量和工作,知性是一切势力中最惊人和和最伟大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势力。……这样的东西之能够获得一个独有的存在和独特的自由,乃表示否定物的一种无比巨大的势力,这是思维、纯粹自我的能力。死亡,如果我们愿意这样称呼那种非现实的话,它是最可怕的东西,而要保持住死亡了的东西,则需要极大的力量。”(24)齐泽克通过读解这段关于知性的思想,他认为黑格尔在这里不是赞美思辨理性,而是赞美知性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错误力量,它能够将世界上原本彼此相属的事物拆散和分解。黑格尔所述的作为否定性的“知性”是摧毁和消灭一切有机体的摧毁性力量,如同“世界的黑夜”一样,都是人类自身和宇宙自身否定性力量的根本展现。

齐泽克认为,作为康德读者的黑格尔比作为康德读者的海德格尔在想象力或者人类本源性问题上更为激进。黑格尔用世界的黑夜和知性的否定性力量阐释了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想象力的概念,即“要是黑格尔所指的是一种更为神秘的综合想象力的对立面、一种更为原初的‘前综合想象力’的力量,一种将感性元素从脉络中拆解出来的力量、一种将有机整体的直接经验肢解的力量呢?因此,我们不宜骤然将‘世界的黑夜’等同于神秘经验的空无,它指涉的恰恰是相反的,亦即是最原初的大爆炸(Big Bang)、粗暴的自我对比(self-contrast),这股力量扰乱了(神秘主义者所说的)空无的平衡与内在安宁,使之支离破碎。”(25)齐泽克所讲的前综合想象力,就其暴力的分解力、分散力和其根本性而论,就是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与拉康的实在界(The Real)概念。众所周知,弗洛伊德认为人生来具有两种本能,一种是保存和发展生命的生本能,其中包括进食、性与爱的本能,它遵循快乐原则行事;另一种是回归生命无机体状态(即死亡)的死亡本能,它以超越快乐的强迫重复为原则。在弗洛伊德看来,生本能与死本能是纠缠在人类心理深处乃至于存在深处的两种对立力量,人的一生都无法逃离或者躲避这两种本能的力量。不过,弗洛伊德认为,死亡本能比生本能来讲更为本源性,更为原始,它甚至可以决定和挟制爱与性的本能。他认为:“相反地,生物的目标必定是事物的一种古老的状态,一种最原始的状态;生物体在某一时期已经离开了这种状态,并且它竭力通过一条由其自身发展所沿循的迂回曲折的道路挣扎着回复到这种状态中去。如果我们把这个观点——一切生物毫无例外地由于内部原因而归于死亡(再次化为无机物)——视作真理的话,那么我们不得不承认,‘一切生命的最终目标乃是死亡’,而且回顾历史可以发现,‘无生命的东西乃是先于有生命的东西而存在的’。”(26)在这段话里,弗洛伊德明确指出,死亡本能是由于人本身要竭力回到生命诞生之前的死亡和沉寂的状态,这种死亡的状态是先于生命的,是生物最原始的起点和根源。由此,弗洛伊德甚至认为,死亡本能就是生命体选择自己如何去死的原初本能,与它强大的力量相比,生本能就是一个与之抗衡的、竭力挽救生命的“局部本能”。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死本能虽然已经具有了某种本源性的地位,但是他从生物学角度出发认为生本能与死本能二者是对立关系,人终身都在它们的角力和拉锯中存在着。拉康继承了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概念,他把这种原初的本源性的死亡本能称之为“实在界”。拉康把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和超我进一步杂揉,提出了想象界、符号界和实在界的三界拓扑理论。“实在界”是拉康和齐泽克哲学中最为复杂的概念之一,它不是实际存在的某物或者领域,但对人与整个世界存在却起着本质性的作用。齐泽克说:“拉康所谓的实在界所存在的悖论在于,它是一个实体,尽管它并不存在(这是在‘真正存在’、在现实中产生这个意义上说的)。”(27)齐泽克指出,实在界具有的几个本质性特征,其一,非实际存在的本体存在地位。实在界仿佛康德的物自体,在现实并不存在,但是确实整个世界诞生的本源。实在界作为原始虚无和原初快感的化身,它可以打破符号界的秩序,同时也正是符号界对实在界的回溯性建构才有了所谓的人类社会。其二,实在界在三界中的优先性。实在界对符号界和想象界具有绝对的力量,它是符号界与想象界建构的基础和原因。其三,实在界如同先验想象力一样,是分裂的、杂乱的、快感涌动的虚无,是人存在的前本体论领域。“实在界本身不过是某一空隙、短缺、根本否定的体现而已。它无法被否定,因为就其实证性而言,它本质上只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否定、空无的体现而已。”(28)

齐泽克认为,康德的先验想象力本身就是人类自身的否定性力量,如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对人自身的否定一样,都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自身的无限的、虚无性。死亡本能、先验想象力都是拉康实在界的不同表述方式,它们拆解人类存在的理性基础和现实世界,否定人类存在的合理性,显示出人自身中绝对的否定性力量,这种否定性是先于理性及其世界的,处于本体地位。因此,齐泽克指出,先验想象力就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大爆炸、理性世界诞生的前秘密,是否定性诞生理性的秘密之地。如此说来,康德在先验想象力面前的退却就是拒绝承认先验想象力杂多和狂乱力量的源头为否定性,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先验想象力所具有的本体论地位和建构整个理性世界的作用。杂多——先验想象力(否定性与综合性)——理性世界,在这样的逻辑中康德宁可向后退缩,只承认先验想象力对直观杂多的综合性,从而奠基统觉和自我意识,进而为理性的宫殿打下基础,而绝不允许先验想象力打开否定性的虚无黑洞,把他所精心打造的一切给毁灭或吞噬掉。但是,在此康德忽略了拉康的真理——理性世界建基在于否定性之上。齐泽克认为,先验想象力是一种原初的分解的力量,而知性则是综合的力量,知性的作用就在于把这些支离破碎的表象整合成一个新的整体。“康德匆促地、理所当然地假定直观的杂多是直接被给定,因此主体活动就仅限于将直观杂多集合起来,将之组织为相互关联的整体,这个过程从最原初的想象力综合出发,通过知性范畴的综合活动,再到规范性的理性观念,以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将我们对于宇宙的整个经验统合为一个理性、有机的结构。康德所忽略的是想象力的原初形式恰恰是这种综合活动的反面:想象力使我们能够将现实的肌理拆散,并将有机整体中的一部分视为单独、有效的存在物。”(29)

齐泽克还认为,康德的先验想象力不是具有两种功能:分散力与综合力,而是先验想象力本身就是分散的力量,其综合力不过是局部的、依附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的死亡本能先于生本能,生本能是局部的、依附性的,是后者强加于前者的。他说,想象力综合所要极力统一在一起的杂多就是想象力自身瓦解性的产物,“这种相互牵连却把优先性给与了想象力的否定性、分裂性的层面。”理性要想得以诞生,那么必须是主体要通过综合活动来统一感性杂多,这种统一是外在的暴力的对感性杂多的压抑。“就是在这层意义上,所有综合的同一性都立基于一种‘压抑’(repression)的行为,并因此产生出某种不可整除的余数(indivisible remainder)。”(30)因此,齐泽克认为,康德的知性综合,就如同艾森斯坦(Eisenstein)电影艺术中的知性蒙太奇一样,知性活动把被想象力拆散的碎片重新整合在一起,粗暴地将之组成统一体,而产生了新的意义。

齐泽克从拉康精神分析学视角出发,读出了康德先验想象力的暴力否定性及其本体性的结构特点,同时他也把这种否定性与拉康的实在界勾连起来,更显著地说明了康德思想的起点。他认为,“未被最低限度的先验想象力所综合的前综合的实在界,其纯粹、未被形塑的杂多,严格来讲,是不可能的;它必须通过回溯的方式来加以预设,但却永远不可能与我们正面遭遇。……简言之,所谓尚未被想象力影响/形塑的、神秘无法接近的纯粹杂多,其实只不过是想象力本身,亦即想象力最粗暴的形式,它可将前符号界(presymbolic)的自然的实在界的连续性给瓦解。这种前综合的‘杂多’就是黑格尔所描述的‘世界的黑夜’,也就是主体的深渊般的‘狂放不羁’的自由,这种自由能够粗暴地将现实炸碎成分散漂浮的支离破碎。因此,关键在于结束‘循环’:我们从未离开过想象力的循环,因为对于综合想象力的神秘预设本身(亦即被综合想象力强加作用的东西),其实就是最纯粹、最粗暴的想象力,也就是否定性、分裂性的想象力。”(31)

注释:

①②[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页。

③同上,第140页。

④同上,第141页。

⑤同上,第85页。

⑥同上,第126页。

⑦同上,第130页。

⑧[德]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页。

⑨同上,第123页。

⑩[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页。

(11)同上,第130页。

(12)[德]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页。

(13)同上,第130页。

(14)同上,第143页。

(15)同上,第152页。

(16)同上,第153页。

(17)同上,第154页。

(18)同上,第155页。

(19)同上,第158页。

(20)同上,第152页。

(21)[斯洛文尼亚]斯拉维•纪杰克(Slavoj、Zizek):《神经质主体》,万毓泽译,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41页。

(22)(23)上,第41页。

(24)[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0-21页。

(25)[斯洛文尼亚]斯拉维•纪杰克(Slavoj Zizek):《神经质主体》,万毓泽译,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45页。

(26)[奥]弗洛伊德:《超越唯乐原则》,《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

(27)[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页。

(28)同上,第232页。

(29)同上,第45页。

(30)[斯洛文尼亚]斯拉维•纪杰克(Slavoj Zizek):《神经质主体》,万毓泽译,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46页。

(31)同上,第47-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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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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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福州)2015年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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