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了新会梁氏故居的第二天,我们前往广州万木草堂。当年,梁启超离开家乡茶坑,到广州求学,只能乘船,走西江,逆流而上;今天,我们乘汽车,走高速,不过数小时,已在广州推杯换盏了,遗憾的是,少了些西江两岸青山绿水的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万木草堂座落于广州市越秀区惠爱东路(今中山四路)长兴里三号。虽然四周挤满了高楼大厦,因为临近通衢大道,却也并不难找。这里原为邱氏书室,是邱氏子弟读书的场所。1891年,康有为应弟子陈千秋、梁启超之请,创办长兴学舍,遂将此屋租为聚徒讲学之所。在这里,他曾写下一部《长兴学记》,作为学规,确立了“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教育宗旨。很显然,从一开始,康有为便致力于要在这里办一所为维新变法大业培养人才的干部学校。此后,国内各种报刊、学会兴起,其创办人和中坚力量,几乎都是他的弟子,或再传弟子,则不为怪。
最初,康有为的学生只有不足二十人,后来,声誉鹊起,学者日众,遂迁至卫边街的邝氏宗祠(今广卫路附近)。1893年,学生猛增至数百人,于是,再次搬迁至广府学宫仰高祠(今文明路广州市第一工人文化宫内)。离开长兴里邱氏书室后,康有为接受大弟子陈千秋的建议,改长兴学舍为万木草堂。这四个字是从梁鼎芬《赠给康长素布衣》的诗句“万木森森一草堂”中择取的,陈千秋称“义极佳”。他说,“将倾之大厦,必须有万木扶持,而非一木所能胜任,故欲集天下英才而教之,冀其学成,群策群力,以救中国”,因此,这四个字最能表现康先生的政治抱负。后来,人们习惯于将邱氏书室、邝氏宗祠和广府学宫仰高祠统称为“万木草堂”。如今,后两处已在历史的浮尘中消失得杳无踪迹,倒是邱氏书室,竟意外地保存下来。
邱氏书室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岭南硬山顶祠堂式建筑。看上去是新修过的,外貌多少还保存了当年的模样,碌灰筒瓦,两边保留有部分灰塑,青砖石脚,砖木结构,包括三间三进两天井的主体建筑格局也还在。但其内部设置似乎已非昔日可比,当年的气息、神态更是邈不可寻了。听工作人员介绍,多年前,一家工厂曾占据这里作为车间,以后陆续住进四十余户居民,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近年来,政府出资千余万元将这些住户全部迁出,又投入数百万元对主体建筑加以全面修缮,周边的临时建筑及违章建筑也得到了彻底清理,于是,这座百年草堂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我们也才有可能来这里追寻康、梁的神迹。
我站在青砖灰瓦之下,漫步于高悬着“万木草堂”牌匾的厅堂,仰观匾上四字,竟出自康有为的亲笔,颇感意外,想不到经历了百年种种磨难之后,它还能安然无恙,冥冥中给我一点安慰。我凝视这几个字,神采飞扬的笔画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把这种感觉说出来,那情形就像陶靖节先生看着天空有鸟飞过时曾经说过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一样。但我还是竭力想从四处弥漫的潮湿空气中嗅出一点康、梁的气息来。我默默不语做沉思状,这时,忽闻一丝悠长的弦音从高堂梁栋的缝隙间飘来,且伴有清音雅唱,问过才知,这是此地开办的昆曲培训班在上课。转过前厅,果然看到十几个女子正围坐在一起,轻拍素手,跟老师学唱。
无奈,昔日康有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的雄浑,已被今日的清音雅唱所取代。我从墙上贴的招生简章得知,除了昆曲,这里还在举办国学、淑女、君子、礼仪,乃至武术、女红等各种培训班。新生的万木草堂,俨然已成大众流行文化的普及学校。走出草堂的大门,向北眺望越秀山,中间隔着万千楼台,竟有一种咫尺天涯,苍茫路断之感,逝去的,真的就逝去了,不能追回了吗?
1927年,康有为七十寿辰,梁启超写了《南海先生七十寿言》,其中讲到当年在长兴里万木草堂读书时的情景,字里行间依然充满了无限深情。他记得,那时的万木草堂,学生不满二十人,年纪多在十五六岁乃至十八九岁之间,弱冠以上的只有二三人,都是天真烂漫,昂扬向上的青年。大家相濡以沫,像亲兄弟一样,先生则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待他们。学堂里的藏书多达数万卷,都是先生家里的藏书拿出来供学生们阅读的。那时,学堂还置办了很多乐器,准备习礼之用,有钟、鼓、琴、竽之类。先生每天过午升座讲课,主要讲古今学术源流,每讲历时二三小时,“讲者忘倦,听者亦忘倦”。下课后,同学们各个欢喜踊跃,都以为很有收获。晚上,先生会约见学生,有时三四人,也有单独约见的。“每月夜吾侪则从游焉。越秀山之麓,吾侪舞雩也,与先生或相期或不相期。然而,春秋佳日,三五之夕,学海堂、菊坡精舍、红棉草堂、镇海楼一带,其无万木草堂师弟踪迹者盖寡。每游率以论文始,既乃杂还泛滥于宇宙万有,芒乎沕乎,不知所终极。先生在,则拱默以听,不在则主客论难锋起,声往往振林木;或联臂高歌,惊树中栖鸦拍拍起。于戏!学于万木,盖无日不乐,而此乐最殊胜矣”。这样的学生生活真是令人难忘,也是令人羡慕的,以至于三十年后梁启超回想起来仍然津津乐道。我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论语》中所记载的那个经典场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戊戌前后同为维新阵营重要人物的张元济曾有诗赞曰:
南洲讲学开新派,万木森森一草堂。
谁识书生能报国,晚清人物数康梁。
然而,时隔百余年,康梁的魂魄我们还能追回吗?在现代叙事里,如何使他们重新获得生命,这是摆在很多人面前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