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刘彻十七岁继承皇位,从年龄看,相当于现今的高中生。但他是大汉帝国的实际主人,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喜怒哀乐,性情好恶乃至价值取向决定万千臣民的命运。这个青年人性情专断,热中发号司令。喜好享乐,耽于奢华,精力旺盛,多欲而好动。迷信鬼神,对神秘世界充满敬畏和向往。如果说,专断和享乐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应分之事,那么,对鬼神的迷信以及由此而萌生的福佑之心和出尘之念则使这个帝王变得乖戾和反常。他的一些荒唐的念头和乖张的举措要落到实处,必将糜费国帑,驱使百官,动用整个帝国的行政系统,但他乐此不疲。汉武帝不能算一个愚人,但他为何如此笃信神鬼之事呢?那是因为在他身边麇集着一些自称能通神的骗子。在这些骗子的播弄蛊惑下,神巫仙鬼的悲喜剧在他漫长的执政岁月里轮番上演,不仅使朝野上下乌烟瘴气,而且使帝王本人变得执拗愚妄,成为骗子手中的玩偶和谋利的工具。最终酿成震动朝野的巫蛊之祸,他杀死了太子和近臣,使帝国元气大伤,他自己也在懊恼和无穷的悔恨中走向了死亡。
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迷信鬼神其来有自。远古时期,巫和帝一身二任,在祭祀中,巫通过神秘的仪式和狂乱的作法取得部落人的敬畏,为此而成为发号司令的“帝”。这个传统延续下来,在古代世界,这种外在于人世的神秘力量在人们的想象中越加丰富和庄严,民间和庙堂各取所需,由此介入了人的世界。汉武帝之信鬼神还有其个人的原因,即来于他的外祖母和母亲影响。他的外祖母名叫臧儿,年轻时嫁给一个叫王仲的人,生一男两女。其长女已嫁金家为妻,且生一女。此事暂放下不表。且说长陵之地有一女子,嫁人为妻后生一男孩。数岁后男孩暴死,女子悼痛无已,半年后也死去了。女子的妯娌自云死去女子的魂灵附于其身,名为神君,为人言祸福之事,民人多往请言吉凶。臧儿也前往算命。神君云,臧儿的两个女儿将尊贵无比。臧儿对此笃信不疑,回来后即逼迫长女退婚,金家自不同意,但臧儿却断然将长女呈送太子宫中,金家虽被夺妇,但媳妇进了宫,哪里还敢做声!时景帝刘启储位东宫,遴选太子妃。想必王家女儿容貌出众,立即得到太子的宠爱,给太子生了三个女儿,正怀第四胎时,汉文帝薨逝,年轻太子刘启登基。刘启即位不久,王夫人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封为胶东王。刘启本已立栗姬之子为太子,后因栗姬和皇帝斗气,不贤,刘启废栗太子,另立胶东王为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彻。且说王夫人入太子宫后,其妹也中选入宫,为刘启生四子,后皆封为王。再说臧儿,其夫王仲死后,改嫁田氏,为田氏生二子,既田蚡和田胜。汉武帝即位后,臧儿与王仲所生王信、与田氏所生蚡、胜二人尽皆封侯。臧儿本人被封为平原君。臧儿本为民女,因二女得幸太子而富贵,其长女后又成为汉武帝的母亲,尊为太后,自己先后所生两姓三子皆被封侯,想当年卜筮神君,其言得验,于是,母女二人更加虔诚,太后又将神君延入宫中祭之。汉武帝自小耳濡目染,对神君也信之不疑,初即位,即于上林苑中建观供祭。
所谓人死后灵魂附体,预言吉凶,数千年在民间有着无数的信众,这是萨满跳神等许多民间宗教的核心信仰。天子的庙堂虽神圣庄严,但它的根基也在民间,当民女骤贵登堂入室,所带来的民间信仰和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谶纬学说相呼应,立即溶入庙堂的意识形态,成为统治者愚人和自愚的观念和礼仪。这些所谓的信仰庞杂而无统系,正如偏远村落里供祭的千奇百怪的神明一样,万物有灵与羽化飞升的仙人,传说中远古的帝王和俯视人间的天神,作祟的鬼魂和民间的图腾,道家学说和炼丹术……一切都可以成为招牌和说辞,进呈帝王,以博富贵。于是,大师级的骗子应运而生,他们瞒天过海,大言欺世,装神弄鬼,蛊惑帝王,不治产业而富埒王侯。汉武帝和这些大师级的骗子纠缠一生,信之无验,弃之不甘,糊涂时被忽悠得像个傻瓜,被骗子玩弄于股掌之上;醒悟时行帝王之诛,砍骗子之头。但他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由于对神明有欲有求,到底明白时少,糊涂时多。虽然骗子欺哄帝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但他们前赴后继,钻营无已,千方百计爬进庙堂。毕竟,骗倒帝王方可谓大师级巨骗,才能收获无穷的利益。汉武一朝,神仙方术之类骗子多如过江之鲫,以下择大弃小,起底四个著名的巨骗。
李少君,给某侯家主方药,兼巫术、神鬼、方药于一身,相当于侯府私医。隐瞒其年龄和来历,自云有辟谷之术,延年之方,能驱鬼作法,善祭灶神。以长生方术得见武帝,武帝尊崇之,因此声名日盛,游走于富家诸侯间。李少君没有家室,人皆不晓其何方神圣,以讹传讹,越传越奇,说他乃长生不老之仙人,能使鬼,能辟邪,王侯尊之如神明。李善察言观色,诡言巧辩,大话诓人,鬼话欺世,不动声色,言之凿凿。一日,赴武安侯田蚡的家宴,座中有一年九十余老翁,李微伺其来处,自云乃老翁祖父的发小,曾与老翁之祖父于某处游玩射猎。老翁幼时与祖父行,曾至其地,言之相合,一座皆惊。武帝有一古铜器,问李来历,李云:“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柏寝,台名也),后验其铭,果齐桓公器。宫里人惊骇不已,以李少君为神,乃数百岁人也。前一事显系胡说八道,后一事或其有一点金铭古器的知识,偶中而已。但凭此,李少君竟然被捧上了大师的神位。汉武帝终生向往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有此不切实际的欲求,自然就有自称能满足他欲求的骗子。李少君对皇帝说:“祭祀灶神可使神至,神至丹砂可化为黄金,用此黄金做饮食之器可延年益寿,益寿就可见到海中的蓬莱仙山,见到仙山后帝王行封禅之礼则不死,古之黄帝就是这样得以长生的。我曾漫游海上,见到安期生(传说中的仙人),他用枣款待我,其枣大如瓜,仙人之物,尘世无有。像安期生这样的仙人,往来于蓬莱仙境,合则见人,若遇不合意的人,他就隐而不见。”这样一番鬼话,武帝竟信以为真,从此亲自主持祭灶之礼,派一些方士入海去寻找安期生等仙人,并开始了炼丹化金的活动。不久,李少君病死,但被骗者并没醒悟,汉武帝认为其身死而魂赴仙境,要黄锤、史宽舒两个方士按其方继续炼丹。当然,丹砂并没变成黄金,去海上寻访神仙的使者也一无所得。长生不老的事业任重道远,羽化登仙非一日可致。于是,骗子蜂起,“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矣。”
骗子不仅能满足帝王长生登仙之欲望,也能满足帝王对死去的心爱女人的思念。总之,帝王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病死。李夫人乃乐人李延年之妹,所谓倾国倾城之佳人也,武帝寤寐思之,哀伤不已,于是,骗子少翁登场。此人自云能用方术致夫人之魂,可使武帝远观其姿容,以慰相思之苦。“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武帝在远处的帷帐中,见一美貌女子仿佛李夫人,坐于帷帐中,又起而踱步,武帝“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也,非也,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只能远观而不能近视,武帝终未搞清这个亦真亦幻的把戏是怎么回事,半信半疑,神魂颠倒,但也算聊慰相思,“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汉书·李夫人传》)“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史记·孝武本纪》)既不用战场厮杀,又无须运筹帷幄,此人只搞了这么个把戏,就弄了个将军当,收获了金银财宝,成了帝王的上座之宾。不久,这位文成将军对皇帝说:陛下欲与神通,但宫室被服不像神,所以,神仙不会来。于是武帝命人将乘辇涂画上云气,名为云气车,车子走动,在想象中就是腾云驾雾了。又在甘泉宫中建一高台,高台上盖一迎神的宫室,画上天、地、神灵的壁画,设置了各类祭祀之器,以迎天神。过了一年多,天神还是没来,文成将军的招神之方没有应验,为了继续行骗,黔驴技穷乃出下策,在一方绢帛上书怪言语,用以饲牛,对皇帝说,此牛腹中有天书。杀而视之,得帛书,书言甚怪,皇帝生疑。有识其字体者称其诈伪,皇帝令人查问,果伪书也。皇帝恼羞成怒,但为了面子,下令将骗子少翁秘密处决。
杀死一个骗子,但只要被骗者仍心存妄念,骗子还会前赴后继。且说朝中有一人名丁义,封为乐成侯。丁的姐姐嫁胶东王刘寄,封为王后。此刘寄乃武帝刘彻的姨母所生(上文说过,王夫人与其妹当年皆入太子宫为妃),因此武帝待之甚亲。丁后与刘寄感情不好,且有淫行。刘寄在王位早死,丁后为了讨好皇帝,听说文成将军少翁已死,为自媚于上,就派王府中主司方药的栾大去京城,通过她的哥哥乐成侯丁义推荐给皇帝。皇帝既杀文成,心有悔意,总想其招神讨药之方似有未尽,见了栾大,栾又自言与文成将军少翁乃同师之徒,皇帝闻言大喜。可见只要被骗者执迷不悟,骗子的胆子就会越来越大。栾大其人身材高大,美风仪,敢为大言,处之不疑,是一个天才的骗子。他对皇帝说:“臣曾往来于海中,见安期,羡门(传说中的仙人,名子乔)之属,仙人认为臣身份卑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刘寄死后谥为康王)仅为一诸侯,不足予长生登仙之方。臣数对康王进言,但康王不用臣。臣的师傅说过: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臣恐步文成之后尘,方士皆掩口不言,谁还敢对陛下谈神仙方术呢!”栾大此时似也闻文成死于非命,心有惴惴焉。如此漏洞百出的胡言乱语,稍加追问,必难自圆其说。谁想武帝却说:“文成是误食马肝中毒而死,如果你能修其方,成其事,我自然会信重于你。”栾大说:“臣师非有求于人,是人有求于他。陛下必欲招神,应尊贵招神使者,以上客之礼待之,不能使其卑贱,使其佩朝廷印信,这样,才能使其与神人相通。陛下尊贵其使,神人自然可致。”此话目的已很明确,就是向皇帝要官要位。皇帝将信将疑,让他搞了一个巫术小实验,名为“斗旗”。以鸡血涂针,然后以磁石相吸,铁针七颠八倒,相互碰撞,这样的巫术实验也就算成功了。当时,黄河决口,生民死伤流离,皇帝正为此事焦虑,闻栾大说黄金可成,河决可塞的狂言,乃拜骗子栾大为五利将军。汉武帝心存愚妄之念,视治国为儿戏。仅仅过了一个月,栾大就身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四颗金印,皇帝下诏封栾大为乐通侯,又将公主(卫太子之姊)许给他做老婆,赏赐黄金万斤,栾大所居宫邸皇帝赐名为当利公主宫,并亲幸其第以示眷宠。皇帝所派慰劳赏赐的使者车马相接。栾大骤贵如此,不仅封官晋爵,还成了皇帝的门婿,所以,皇亲国戚争相巴结,自大公主武帝的姑姑以下直至将相王侯,皆置酒其家,奉上厚礼。武帝不久又为其刻了一方“天道将军”的玉印,令使者身着羽衣,夜晚立于白茅之上,五利将军也身着羽衣立白茅上从使者手中受印。这个古怪的仪式表示,五利将军虽受皇帝之封,但并非皇帝的臣子,他是代表天子和神灵相通的使者。于是,五利将军栾大开始深夜在其家作法招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可见他搞了一些希奇古怪的勾当。虽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但神灵未至,终是不好向皇帝交差,于是,治装备礼,准备车马仪仗,带着一干方士,浩浩荡荡,东赴大海,去找他的神仙老师去了。骗子栾大数月的经历,仿佛一场荒唐的怪梦,由一个卑下的诸侯的家奴,转眼间身佩六印,贵振天下,又娶公主为妻,皇帝百官敬之如神,这个安徒生童话般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在中国的历史上,被当时的太史公司马迁完整地记录下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装神弄鬼,放胆胡说,取富贵如同探囊取物,还能弄个皇帝的女儿搂,世人谁不想望!“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史记·孝武本纪》)当时的大汉帝国一下子涌现出成千上万能通神的奇人,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把皇帝大骗一场,真乃旷古之奇观也!不久,五利将军栾大传来消息,说蓬莱仙山并不远,之所以到不了,乃因不见其仙气。于是皇帝派一批人前往海边望气,等待“气”至而发舟入海。汉武帝精力旺盛,忙得很,不仅亲临祭祀求神,且兵戈连年不息。这年秋天,为伐南越小国,汉武帝又搞了一些祭神祈福的仪式,祭了所谓“太一”之神。他等待着五利将军求神的消息。且说五利将军和他的求神团队来到大海边,见波涛汹涌,茫无际涯,先自吓坏了,不敢入海,于是一行人跑到泰山去了,汉武帝派去偷偷观察的人什么也没看见。栾大回京后,又对皇帝编了一通谎话,说如何去海上见他的神仙老师云云。派去的使者先已回来报告了栾大的行踪,如今听栾大还在满口胡言,汉武帝焉得不气!这时,东方朔直斥栾大荒谬无状,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汉武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下令砍了五利将军栾大的脑袋!骗子胆子大,发迹快,但败亡也在转瞬之间。
几年后,在汾阴挖出一个大鼎,此鼎比其它出土的鼎都大,其铭古奥,无人可识。地方官上报朝廷,皇帝以为天降祥瑞,下令将此鼎供于宗庙,藏于帝廷。这时,第四个骗子登场了。此人名叫公孙卿,他虚构了一个神话,说远古黄帝曾得此宝鼎,问他的一个臣子,臣子云,黄帝于己酉年朔旦冬至得鼎,乃天道终而复始之征也。于是黄帝按历推算,二十年后又有朔旦冬至,可谓一轮回,等到二十个轮回后,恰三百八十年,皇帝登天仙升而去云。公孙卿想把这个虚构的神话说给皇帝,以便行骗。他通过关系,找到朝廷一个名为所忠的官员,想让他来引荐。所忠看了他编造的神话,认为荒诞不经,不肯引荐,推脱说:“宝鼎的事已结束了,还想做什么文章呢!”公孙卿在所忠那里碰了钉子,但他不死心,他自以为这个神话能够打动皇帝,实现他飞黄腾达的梦想,于是千方百计地找关系,挖门子,终于通过皇帝身边的一个嬖人牵线,见到了汉武帝。见到皇帝后,他又把自己虚构的神话完善了一番,加进一个叫申公的神人,说得活灵活现,说“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云云。汉武帝听完他的故事后,发了这样一句感叹:“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履耳!”汉武帝太想得道成仙了,他说如果能像黄帝那样羽化仙升,抛弃妻子就如同扔掉一双破鞋一样。公孙卿首战告捷,皇帝果然入其彀中,汉武帝立即拜公孙卿为郎,命其候神于太室之中(太室,皇帝迎候神灵的宫室)。这次,汉武帝吸取教训,没立刻封其为将军,只拜为郎,但公孙卿毕竟身登庙堂,可以行骗术而博取富贵了。这年冬天,公孙卿候神河南,说在缑氏城头见到仙人之迹,武帝立即赶来,只见城头上一只形如野鸡的鸟飞来飞去。武帝疑惑,问公孙卿:“莫非你想效文成五利来骗我吗?”公孙卿回答说:“神仙并非有求于人主,是陛下您有求于神仙。如果急于求成,神仙必不能来。致神之道,乃远大之事,必须诚心不懈,积年成岁,神仙必至。”于是,武帝下令各郡县诸侯缮治宫观,各地名山大川祭神的所在都要修葺一新,等待神的光临。这时候,汉武帝封禅泰山的准备工作也在紧张的进行中,因为古代典籍经秦火之后散失殆尽,有关封禅的仪式谁也说不清,聚集起来的儒生各说一套,莫衷一是,弄得汉武帝非常恼火。他下令罢黜所有筹备封禅的儒生,并练习张弓射牛,因为封禅泰山时,帝王必得亲自杀牲献祭,才能表达对神明的忠诚。这一次,他不仅是一个帝王,还要做一个大巫了。这年三月,皇帝又跑到缑氏城去了,他备了祭神之礼,率领随从的官员登上了崧高山,并参拜了山顶的一个溶洞(石室),没有允许登山的官员在山下等待,他们说仿佛听到山顶有喊“万岁”的声音。等到皇帝下山,问皇帝,皇帝不言,问随从登山者,也不言,事情恍惚难辨。皇帝和随从越不说,事情就显得越发神秘。皇帝下诏选当地百姓三百户奉祀山顶之石室。这一年,封禅泰山的大典终于举行,百官随行,兴师动众,其仪式壮观而又神秘,皇帝在山下埋下了一个刻有文字的玉牒,内容绝密,没有人能知道。封禅大典之后,方士们更加活跃起来,鼓噪说,海上的神山若有可得。皇帝重赏方士,亲往海边守望,并要亲自驾船出海,去会仙人,被群臣苦苦谏阻,方才作罢。这年春天,公孙卿说亲眼见有神人入东莱山,而且神人好像还说要见天子。汉武帝又跑到了缑氏城,拜公孙卿为中大夫。和公孙卿一起去东莱山寻访神人,在那里住了几夜,一无所见,但据说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巨人的脚印。汉武帝命令方士们在东莱山祀神,并采集了大量的草药。公孙卿继续用虚构的神话忽悠皇帝,说远古的黄帝仙升时,天上有一条巨龙降临,黄帝是乘巨龙飞升的,而黄帝手下的官员有扯龙须的,有攀龙脊的,都跟着上了天。结果,龙须扯断好几根,还掉下一些官员。黄帝仙升完全像一场闹剧,它的荒诞不经是显而易见的。但汉武帝另有疑惑,他问:黄帝既然仙升而去,地上为何还留有他的墓冢?公孙卿回答说,那是留在地下的百官为他修的衣冠冢,黄帝的真身并不在墓中。汉武帝欣然对身边的官员说:有一天我如果仙升而去,你们不要忘了给我也修一座衣冠冢啊!汉武帝对成仙永生的想望痴迷而执着,所以,骗子的任何谎言他都信之不疑。公孙卿说:仙人可见,但陛下来得太突然,所以不得见。陛下可在缑氏城建一神观,内置枣脯等祭神之物,神人当可致。而且,神人喜欢住高大宽敞的楼观,陛下可以多修一些供神仙居留。汉武帝马上下令在长安城修了一座飞帘桂观,在甘泉宫修了一座益延寿观,让公孙卿持朝廷节钺设供神之具以待仙人。还另修一座通天台,在台下也设供神之具,等待仙人的莅临。这年,柏梁宫发生火灾,汉武帝信公孙卿等方士之言,耗费无数的国帑人力,修了豪华壮观的建章宫。又于建章宫内修承录盘,“高三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梦想,等待神仙,祈望永生,使这位愚妄昏聩一意孤行的帝王万寿无疆!
在司马迁作《今上本纪》(《孝武本纪》)的时候,骗子公孙卿仍然活得如鱼得水,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富贵,不断用编造的谎言诓骗皇帝,动用民脂民膏修建祈神的宫观台榭,折腾得皇帝今天下海,明天上山,为了见神仙疲于奔命。“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渎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所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迹为解,无其效。天子盖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弗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伺神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骗子之所以层出不容,越来越多,是因为皇帝虽多次上当,仍然心存侥幸,“冀遇其真”,他长生求仙的欲求太过强烈了!人一旦有愚妄的欲望,骗子是不召自致的。
中国远古的神道信仰起源于巫,后来在这个层面上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进步。如《正义》释“社”云:“社主民也,社以石为之。周武王伐纣,乃立亳社,以为监戒,不使通天地阴阳之气。”远古帝王所搞巫祭那一套概可见也。社,不过是围一圈石头的巫祭之所在,其目的在于“主(统治)民”。所谓闭天地阴阳之气,不过是战争前夕动员百姓的一种手段,带上神道色彩,更易使人敬畏而慑服也。又如“八神”之义,韦昭解为:“八神谓天、地、阴、阳、日、月、星辰主之属。”汉《郊祀志》落实到具体的祭祀之处:“一曰天主,祠天齐;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三曰兵主,祠蚩尤;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东莱山,七曰日主,祠盛山;八曰四时主,祠琅邪也。”直至汉代,君主乃至庙堂对神道的信仰仍然是混乱的。而民间之淫祠膜拜则更加泛滥无序,仅以盛于民间绵延久远的祠灶之风为例,古人解为“礼灶者,老妇之祭,盛于盆,尊于瓶。”《说文周礼》认为祭的是火神祝融,《淮南子》也认为祭的是火官,死后成为灶神,而司马彪注《庄子》则认为灶神乃是穿红衣的美女。直至近现代,民间仍供祭不绝,灶神成为“灶王爷”,则另有所说了(如说灶王爷姓张,而供奉于灶台的神像上,则是帝王和王后装束的一对男女了)。供祭灶神的目的是“祠灶可以致福。”中国的神道信仰,无论是庙堂还是民间,其功利性的目的毫不隐晦,信神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得到现实的好处。道家的炼丹之术不过是使铅汞变黄金,然后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已不消说得,就是外来的佛教到了中国人手里,也尽是求佛降福的现实想望,或者要升官发财,或者要子孙平安,要想生个男孩,也要对佛像烧香磕头的。中国古代也有“上帝”的观念,所谓“上帝鬼神,遭圣则兴”。这个“上帝”和西方的“上帝”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后边不仅跟着数不清的鬼神,而且完全是为人间的帝王服务的。正因如此,中国的神道信仰从来没有达到过灵魂救赎的宗教层面,它是人类现实欲望的投射,不会发展为成熟的宗教。后来的骗子以杂耍和卜卦相招摇,达官富贾、明星妄人与其交往甚密,口称大师,膜拜不已。此等吮痔舐疮之愚行,更何足道也!他们是两千多年前栾大公孙卿等人的末代子孙,是多年来对中国文化弃其精华,嗜其糟粕的必然结果。当今骗子的发迹与腾达说明无论在制度和思想文化层面,我们与汉武帝去之不远。
汉武帝并不是一个好皇帝,时人或后人对他诟病甚多。《史记》篇后述赞用四言诗概括其一生曰:“孝武篡极,四海承平。志尚奢丽,尤敬神明。坛开八道,接通五城。朝亲五利,夕拜文成。祭非祀典,巡乖卜征。登嵩勒岱,望景传声。迎年祀日,改历定正。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俯观嬴政,几欲齐衡。”他即位时,逢文景之治,本是四海承平,百姓安乐的。但他穷奢极欲,穷兵黩武,信奉神鬼之事,被骗子忽悠得五迷三道,使国内疲耗殆尽,民不聊生。综观他的一生,和暴君秦始皇等量齐观,并无二致也!
2014年7月22日于威海贝舍
发表于《书屋》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