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识祖光先生是在“文革”结束后,但远在半个多世纪前,便已对他的才华横溢由衷钦慕了,那是由于读了他的成名剧作《风雪夜归人》。同祖光一样,我从读小学到上中学,也是富连成科班的长期忠实观众,对刘盛莲的表演艺术(从他坐科时崭露头角到出科后艺术日臻成熟)也特别欣赏。我并不认识刘,但读了祖光的剧本便立即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位英年夭逝的艺人形象。通过剧本,我体认到祖光是一位具有悲天悯人思想和正义感的血性男子。1961年,有一件事把我和祖光联系到一起,但祖光未必知道;我们相识后我也未同他谈过。当时中国戏曲学校想把郭沫若的话剧《武则天》改编成京剧。校方先草拟了一个剧本,由萧长华先生通过钮骠找我对它进行全面加工。后乃请祖光先生正式执笔改编。我是首场演出的座上客。印象中有少量未经删汰改动的唱念台词还是我的原稿。事后萧老在东来顺设宴,邀我参加,做为酬答。在座的除萧老和他的哲嗣盛萱先生外,还有徐兰沅、姜妙香、史若虚诸位先生,以及钮隽、钮骠昆仲。曾几何时,老成凋谢,如今知其事者大约只有钮氏兄弟和我本人了。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始与祖光相识,而且一见如故。每次晤对,我们谈话最多的内容是关于戏曲表演艺术。记得有一回我谈到演员如在盛夏演出,倘规定剧情是风雪交加的数九寒天,则演员在台上一定不许出汗。祖光当即举他夫人新凤霞女士为例。他说:“凤霞有两个绝活:一是热天在台上不出汗;二是只要剧情需要,她在表演时能够真流眼泪。”祖光还说:“前者是凭幼功,她能潜气内转把汗屏住;后者是认真入戏,用剧中人物的真实感情把泪水催下来。”然后我们共同慨叹,艺术生涯是多么艰难辛苦,必须狠下功夫。而今天的中、青年演员却未必人人体会得到,更未必人人能做得到了。
为纪念凤霞女士逝世一周年,以祖光为主,至亲挚友们曾有过一次较大规模的聚会,我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不久祖光见到我,向我致歉,说一时没有找到我的电话号码,来不及邀我参加。而我想得更多的却是祖光对凤霞女士的伉俪情笃。又有一次,谢蔚明兄自沪旅京,召熟人聚饮。座中有杨宪益先生,黄宗江学长,也有祖光和我。祖光是由一位年轻姑娘陪着来的,我不知是何许人。问及祖光,那位女孩子抢先坦率地说:“我是吴老家的小保姆。”祖光随即向我解释:“凤霞生前,请了两位小姑娘照料她日常起居。凤霞走了,这两个孩子同我家感情很深,我遵照凤霞遗愿,决定供这两个孩子读书,把她们培养成材。”从这件小事更看出祖光夫妇是多么重感情、讲道义的人。一晃又是几年,这两位女青年想必都已走上她们理想的工作岗位了吧。
祖光晚年每好说“生正逢时”,也常写这四个字赠送熟人。其实这四个字内涵丰富,不宜只从表面上等闲视之。祖光病逝后,熟人写悼念文章都说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敢说真话。而我则从昔日仰慕他的学问和才华进而更服膺他晚年的肝胆照人,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操守,他不怕干时忌,敢于“捋虎须”。我最后见到祖光是在送别萧乾先生的追悼会上。我们正在休息室中倾谈,一位青年人大约怕祖光体力不支,急走过来裹挟着他先去行礼,我连一句“多多珍重”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彼时祖光思维如常,行动也不迟缓,谁想到他最终竟得了老年痴呆症。我自步入老年人行列,每到一次八宝山便想到曹子桓的话:“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我想,如果祖光的夫人能带病延年,与祖光相濡以沫,也许祖光还能硬朗地活下去。而当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人内心的忧伤悲痛,外人是无法体会的。谨以一瓣心香,祝祖光伉俪在另一清凉世界里宁静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