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选在清代词学史上产生了重要作用,清代词学史称“中兴”,兴盛的原因很多,词选的作用颇为值得重视。就编词选的目的而言,有为歌妓选编唱本者,如龙榆生所言:“宋人编纂词集或选集歌词,皆以便于歌唱为主,乐章流播歌者之口”[1],有以存人或存词为目的的文献式词选,其特点为:“主调备者,则不计其工拙;取人多者,则不论其雅俗”[2];亦有以体现某种思想主旨或审美倾向的词选,将词选作为“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主张的手段”[3]。后者对于词学理论、词学批评更有意义。选本与理论批评之间的关系,历来颇受重视。① 选本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往往通过对前代或当代作品的选录,而提出见解,引领风气。尤其是清代词史,几乎每一个流派的出现,每一种思潮的兴盛,都与一定的词选有关。比如浙西词派之《词综》,常州词派之《词选》,更是声势浩大,影响深远。清代词坛选词之风甚盛,各类词选大量刊行。既有历代词选,又有当代词选;既有唐宋词选重刊,又有对唐宋词的新编;既有断代之选,又有历代总集。清人赋予词选以更多使命,词选也就成为清代词学理论的重要载体。清人将词选本作为体现自己词学思想的工具,对词坛风气走向产生了重要作用。
一
唐宋词是清人学习的典范,对唐宋词选本的批评是清代词学最热衷的话题之一。清代词学史上,不同的流派为了阐扬本派的理论主张,往往采用借古鉴今的方法,对唐宋词选本展开讨论,或贬抑抨击,或推举张扬,将本派理论主张托付于对某种唐宋词选的褒贬之中,于是该词选遂成为清代词学流派的重要标志之一。
唐宋词选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首推《草堂诗余》。《草堂诗余》是一部南宋人编辑的词选。在明代,在适宜的时代条件下大为盛行。对明代《草堂》独盛的局面,连当时人都感到困惑不解。明末的毛晋说:“宋元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惟《草堂诗余》一编,飞驰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不知何以动人一至此也。”[4]
《草堂诗余》不仅在明代繁盛,清初词坛亦深受其影响。张其锦曾指出:“(清初词人)不脱《草堂》前明习染。”[5] 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为革除词坛积弊,开创新的词风,就对《草堂诗余》进行了激烈的批评,《词综•发凡》云:“《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乐府雅词跋》云:“《草堂诗余》可废矣。”在黜斥《草堂诗余》的同时,还推举南宋词选《绝妙好词》,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云:“词人之作,自《草堂诗余》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全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激楚》、《阳阿》和《巴人》的差异正是高雅和低俗的区别。《草堂诗余》是坊间商人为了迎合宴集征歌之需而编选的,欣赏者自然多为“巴人”,朱彝尊将《绝妙好词》作为《草堂诗余》的对立物,崇雅斥俗,褒贬分明。浙派中期领袖厉鹗步其后尘,对《绝妙好词》更是推崇有加。乾隆十三年(1748),厉鹗赴京谒选县令,途经天津,寓查为仁水西庄,于查家见到《绝妙好词》,爱不释手,遂改变行程,留下与查氏合笺《绝妙好词》,刊行后传播更广。厉鹗指出:明代“徒奉沈氏《草堂》选为金科玉律,无怪乎雅道之不振也。”厉鹗力推《绝妙好词》亦着眼于以之取代《草堂诗余》,在词坛提倡“雅道”[6]。此后,经厉鹗笺注的《绝妙好词》取代《草堂诗余》而影响于词坛,正如陈匪石所云:“清中叶前,以南宋为依归。樊榭作笺,以后翻印者不止一家,几于家弦户诵,为治宋词者入手之书。风会所趋,直至清末而未已。”[7] 4958
朱、厉偏爱《绝妙好词》是因为该选本体现了浙西派所追求的词学理想。《绝妙好词》七卷,为南宋末周密所选,共选词人一百三十二家,收词三百八十五首。《绝妙好词》的编选内容和形式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绝妙好词》“纯乎南宋之总集”[7],选词范围限于南宋,始自张孝祥,终于仇远,是一部断代词选,就周密的选编意图来说,是为了整理和保存一代故国文献,但对于以提倡南宋为旗帜的浙西派来说,《绝妙好词》则是一部现成的范本。第二,《绝妙好词》又是一部体现了流派意识的词选。陈匪石说“周氏在宋末,与梦窗、碧山、玉田诸人皆以凄婉绵丽为主,成一大派别。此书即宗风所在,不合者不录。”[7]《绝妙好词》汇集了风格相近、旨趣相类的词作,因而使此选具有流派之选的性质。而此一特点恰与朱彝尊、厉鹗树帜立派的意图相合,自然得到朱、厉的推崇。第三,《绝妙好词》还是一部具有鲜明的审美主旨的词选,其审美主旨概括起来讲即求雅。箫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曾指出《绝妙好词》与张炎的《词源》的审美倾向有着一致性②,《词源》中提出的重要词学主张在《绝妙好词》中都得到了体现,如推尊姜夔,提倡格调雅正,强调协律合谱等,这些皆与朱彝尊、厉鹗的词学主张相一致。《绝妙好词》的审美特性乃浙派选中其为推崇对象的因素。正是由于以上因素,《绝妙好词》方得到了浙西词派的大力提倡。
在清代词坛上产生深远影响的宋代词选还有《乐府补题》。康熙初年的浙西词派、阳羡词派均十分推崇,而嘉道时期的常州词派亦极为推重。当然各派对《乐府补题》欣赏的内涵侧重各有不同。同一部词选被具有不同词学倾向的词派所欣赏,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乐府补题》是南宋末年王沂孙、周密等十四家遗民词人的唱和之作,共咏五题:龙涎香、白莲、莼、蝉、蟹,借咏物以抒写宋末遗民的身世之感。朱彝尊对《乐府补题》颇为称赏,《乐府补题序》云:“大率皆宋末隐君子也。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友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除了《乐府补题》亦是南宋选本的因素之外,此书的文人雅士气质、含蓄蕴藉的风格、咏物而不粘滞于物的手法皆是朱彝尊心仪的原因。阳羡词派的领袖陈维崧对《乐府补题》的感受与朱彝尊又有不同,在《乐府补题序》中陈维崧还强调了国破家亡的悲愤之情对词的影响:“嗟乎!此皆赵宋遗民作也。”[8] 陈维崧强调《乐府补题》乃“遗民”之作,认为故国之哀,身世之痛,不能自已之情“援微词而通志,倚小令而成声”,才使这部词集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历数百年而不泯。经过朱、陈二人的推扬,《乐府补题》迅速影响词坛,蒋景祁指出了当时词风的变化:“得《乐府补题》而辇下诸公之词体又一变,继此复拟作‘后补题’,益见洞筋擢髓之力。”[9]
清代中期之后,词学思想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常州词派突出了词体“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作用,对《乐府补题》的认识亦随之变化。张惠言《词选》指出《乐府补题》中“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周济对《乐府补题》的解读亦重在寄托寓意,王树荣《乐府补题跋》记:“周止庵《宋词选》于唐玉潜《赋白莲》曰:‘冰魂犹在,翠舆难驻。’曰:‘珠房泪湿,明铛恨远。’以为当为元僧杨琏真伽发宋诸陵而作。”③ 可知周济认为《乐府补题》中唐珏词〔水龙吟〕、〔齐天乐〕皆为宋陵被盗毁之事而作。可见周济对《乐府补题》的重视乃在于其中的比兴寄托之意。常州词派后期的代表人物谭献对《乐府补题》亦十分推重,他认为浙西词派虽然欣赏《乐府补题》但未能窥见其精髓所在:“《乐府补题》,别有怀抱。后来巧构形似之言,渐忘古意,竹垞、樊榭不得辞其过。”[10] 4008以上种种评议皆可看出常州派词论家以比兴寄托认识《乐府补题》的特点。
《乐府补题》在清代一直受到重视,但认识的角度各有不同:浙西派欣赏其高雅的气质和咏物技巧;阳羡派从故国之痛中找到心灵、情绪的沟通;常州派推重其比兴寄托。《乐府补题》与其他几部唐宋词选一样,由清人不断阐发其意蕴,并对清代词学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二
龙榆生先生曾指出:“浙常二派出,而词学遂号中兴。风气转移,乃在一二选本之力。”[1] 此言对词选在清代词学史上作用的概括十分精当。清代的词学流派还把编纂词选本作为重要的武器,用以表现本派的审美倾向和理论主张,这些词选也就成为流派的重要标志。
开风气之先的是康熙初年朱彝尊、汪森选编的《词综》。《词综》是针对明代以来词坛最为流行的词选本《草堂诗余》而编的。为了彻底改变明代以来的词坛风气,浙西词派朱彝尊不仅提出了鲜明的词学主张,而且还选编了《词综》,意欲清除《草堂诗余》的影响并取而代之。《词综》是以明确的词学思想为指导的词选本,朱彝尊提出学习姜、张,倡导南宋,崇尚雅正等一系列词学主张,《词综》即体现了这种思想。陈廷焯云:“竹垞所选《词综》,……一以雅正为宗。”[11] 陈匪石亦说:“(《词综》)所录之词,自唐迄元,一以雅正为鹄。”[7]《词综》以较大的篇幅收录南宋词人词作,如姜夔的词当时仅存二十余阕,《词综》全部收入。另如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的词收入数量也居于前列,此种特点与《草堂诗余》中南宋词较少、姜夔派词人词作遗缺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词综》以选本的形式表现了与《草堂诗余》截然相反的审美倾向。《词综》的编成刊行,给习词者重新提供了范本,《草堂诗余》失去了市场。词人们跳出北宋偏重婉丽之藩篱,尤为南宋姜、张一派所吸引,词坛风气开始发生变化。对此朱彝尊曾写下“从今不按、旧日《草堂》句”[12] 的词句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汪森《词综序》言及词坛所尚由《草堂诗余》到《词综》的变化说:“世之论词者,惟《草堂》是规,白石、梅溪诸家,或未窥其集,辄高自矜诩。予尝病焉,顾未有以夺之也。友人朱子锡鬯,辑有唐以来迄于元人所为词,凡一十八卷。目曰《词综》……庶几一洗《草堂》之陋,而倚声者知所宗矣。”《词综》刊行之后,赢得了学词者的广泛欢迎,正如丁绍仪所说:“自竹垞太史《词综》出而各选皆废,各家选词亦未有善于《词综》者。”[13] 2734丁绍仪还把《词综》比作词家的“金科玉律”[13] 2759。吴衡照也说:“词选本以竹垞《词综》为最善,……洵词坛广劫灯也。”[14]“金科玉律”、“广劫灯”之称足见《词综》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之崇高。事实上,《词综》成为浙西词派理论的载体,对浙西派取得词坛盟主地位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词综》之后,浙西派词学家继承朱彝尊的传统,亦十分注意用词选本来推扬词学主张。如王昶曾先后编成《明词综》、《国朝词综》和《国朝词综二集》等,其“选词大旨,一如竹垞太史所云。”[15] 王昶之后又有黄燮清的《国朝词综续编》,选词宗旨一如朱彝尊和王昶。潘曾莹为其作序云:“其规式悉依竹垞、兰泉两先生选本。”[16] 由此可见《词综》的影响之深远。可以说浙派的迅速崛起和持久兴盛由以上几种词选得力甚多。
另一部对清代词学产生重大影响的词选是张惠言的《词选》。《词选》是张氏兄弟嘉庆初年在歙县馆于金家授课时所编的词学教材。《词选》共选录了唐五代、宋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张惠言《词选》之后,郑善长又编了《词选附录》,所选皆当代词人词作。道光十年(1830),张惠言的外孙董毅又编《续词选》,形成了《词选》系列。为阐明自己的词学思想,张惠言写下了著名的《词选序》,《序》中论及许多词学理论的问题,被后世遵为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词选》的意义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词选》是第一部以思想内容为标准的词选,正如施蛰存先生所指出的:“自《花间集》以来,词之选本多矣,然未有以思想内容为选取标准,更未有以比兴之有无为取舍者,此张氏《词选》之所以为独异也。其书既出,词家耳目为之一新。”[17] 与以往的词选本相比,《词选》最大的特色是选词标准的思想性要求,即以“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为选词标准。在此之前朱彝尊的《词综》影响最大,但《词综》本身并未刻意突出某种风格特色,在词的选取上并没有明显的特定审美指向。张惠言的《词选》则词学思想明确、具有现实针对性。张惠言针对“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的词坛现实,改变人们对待词体“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的认识,提高了词体的地位。这种编选思想在其弟张琦的《重刻词选原序》亦有明示:“先兄以为词虽小道,失其传且数百年。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窔宦不辟,门户卒迷。”《词选》中选取的都是张氏认为有“比兴寄托”的词作,他对所选词作的评语亦皆从“比兴寄托”立论。谢章铤说:“(张惠言)用意可谓卓绝,故多录有寄托之作,而一切夸靡淫猥者不与,学者知此,自不敢轻言词矣。”[18] 潘曾玮也说:“读张氏词选,喜其于源流正变之故,多深造自得之言。……窃尝观其去取次第之所在,大要惩昌狂雕琢之流弊,而思遵之于风雅之归。”[19] 与以往以存人、存词,或以选家之偏好为标准的词选本不同,《词选》以“比兴寄托”为选编标准,给词坛带来强烈的震撼,追随影从者日众,对改变词风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至于“《词选》出,常州词格为之一变,故嘉庆以后,与雍乾间判若两途也。”[20] 3523
其次,常州词派的后继者出于宗派和现实的需要,对《词选》又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和意义。如认为张惠言的《词选》出于创立常州派、取浙派而代之的明确意识,并认为张氏之论皆与浙西词派相对立。如认为张氏有意标举北宋乃是对浙派推崇南宋的反动:“翰风(张琦)与哲兄(张惠言)同撰《宛邻词选》(按:即《词选》),虽町畦未辟,而奥窔始开。其所自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绪。”[10] 4009又如认为浙派尊崇南宋姜夔、张炎,张氏则反其道而行之:“《茗柯词选》,张皋文先生意在尊美成而薄姜、张。”[21] 金应珪《词选跋》把张惠言批评为“放者为之,或跌荡靡丽,杂以昌狂俳优”。进而发挥成为“三蔽”:“淫词”、“鄙词”、“游词”,谢章铤进一步分析“三蔽”所指:“一蔽是学周、柳之末派也,二蔽是学苏、辛之末派也,三蔽是学姜、史之末派也。皋文《词选》,诚足救此三蔽。其大旨在于有寄托,能蕴藉,是固倚声家金针也。”[20] 3485后来又有学者认定“‘跌荡靡丽’,谓竹垞;‘昌狂俳优’,谓其年。此常州派之所以别于朱、陈而起也。”[22] 由以上诸说可见,张氏《词选序》的论述被不断引申发挥,《词选》的作用也日益扩大。
继张惠言之后的常州派主将周济更将词选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他前后曾选编了二部词选:《词辨》和《宋四家词选》。通过词选系统地阐发了他的词学思想。《词辨》旨在分辨词的正变源流,继张惠言《词选》之后,选词标准亦以“意内言外,变风骚人”为准,正如谢章铤所评:“其选录大意则本于皋文。”[23] 潘曾玮《词辨序》亦说:“要其大旨,固深恶夫昌狂雕琢之习而不反,而亟思有以厘定之,是固张氏之意也。”
作于道光十二年(1832)的《宋四家词选》④ 以及《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标志着周济词学思想的深化,建立起了包括入门、途径以及最高境界在内的完整的词学理论系统。这一时期周济对浙西词派末流的弊端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宋四家词筏序》指出:“近世之为词者,莫不低首姜、张,以温、韦为缁撮,巾帼秦、贺,筝琶柳、周,伧楚苏、辛。一若文人学士清雅闲放之制作,惟南宋为正宗,南宋诸公又惟姜、张为山斗。呜乎,何其陋也!词本近矣,又域其至近者可乎?宜其千躯同面,千面同声,若鸡之喌喌,雀之足足,一耳无余也。”[24] 这里周济对浙西词派的弊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认为词坛之“陋”的原因在于独尊南宋姜、张,而造成“千躯同面,千面同声”。在此基础之上,周济提出了具有常州派特征的词统主张:“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主张学词由深寓寄托的王沂孙词入门,最后达到无寄托的周邦彦词的浑化。周济将唐宋词人分为四派,又将四派由入到出、由近至远、由浅而深结构为系统,示人以途径,建立了常州派入门和师法系统。《宋四家词选》表明周济具有更为明确的立派意识,以常州派与浙派相对立,周济说:“词之为技,小矣,然考之于昔,南北分宗;征之于今,江浙别派,是亦有故焉,吾郡自皋文、子居两先生开辟榛莽,以《国风》、《离骚》之旨趣,铸温、韦、周、辛之面目,一时作者竟出。”[25] 周济这里明确提出以“江(江苏)浙(浙江)”分派,与浙派相对立的“江”(即常州的泛称)派的领袖为张惠言、恽敬,论词宗旨乃风骚之旨,由此树起常州派的旗帜。在常州词派崛起、壮大、嬗变的过程中,词选一直起着重要作用。
三
清人重视唐宋词选的作用,目的是为了指导当代的创作,因而当代词人词选同样受到重视。以康熙初年为例,各种当代词选本纷纷问世,影响较大的有:王士禛、邹祗谟的《倚声初集》,顾贞观、纳兰性德的《今词初集》,陈维崧、吴本嵩的《今词苑》,蒋景祁的《瑶华集》等。选编者或为词坛繁荣所感奋,心存记录一代词史的宏愿;或为创作走向而忧心,针砭时弊。当代词选的编纂刊行对词坛风向的引导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倚声初集》在当时就起到了“转移风气”、“词格之变”[26] 的作用。清代的词学流派亦十分重视当代词选的作用,清代词派多以本邑本乡词人为基本阵容,各派都选编有体现本派成员的词选本,如云间派有《幽兰草词》(收陈子龙、李雯、宋徵舆三人词),西泠词人有《西陵词选》,松陵词人有《松陵绝妙词选》,梁溪词人有《梁溪词选》,柳州词人有《柳州词选》,阳羡派有《荆溪词初集》,浙西派有《浙西六家词》,“后吴中七子”词派有《吴中七家词》,常州派有《词选附录》、《国朝常州词录》等等。收录同邑当代词人作品的流派词选编成刊行,既宣告本派的正式登场,也为本邑本乡词坛的成就、声势和特色起到了宣传造势的作用。
《浙西六家词》的刊刻标志着浙西词派的兴起。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的好友龚翔麟将朱彝尊《江湖载酒集》三卷、李良年《秋锦山房词》一卷、沈皞日《柘西精舍词》一卷、李符《耒边词》二卷、沈岸登《黑蝶斋词》一卷、龚翔麟《红藕庄词》三卷合刻为《浙西六家词》,打出浙西派的旗帜。并将当时已失传数百年的张炎《山中白云词》八卷附刻于书后,以明浙派词学渊源。由此浙西词派广为世人所知,并逐渐居于词坛主流。陈对鸥指出:“自《浙西六家词》出,瓣香南宋,另开生面,于是四方承学之士,从风附响,知所指归。”[27] 再如张惠言《词选》面世之后,认同其词学主张,追随其后者日众,尤其以常州词人为多,常州词派由此形成并日益壮大。继《词选》之后,二张弟子歙县人郑善长又编了同邑当代词人词作选本的《词选附录》一卷,郑氏《叙》云:“《词选》刻既成,余谓张子:词学衰且数百年,今世作者,宁有其人耶?张子为言其友七人者,曰恽子居、丁若士、钱黄山、左仲甫、李申耆、陆祁生、黄仲则。各诵其词数章,曰此几于古矣。……益以张子之词为九家。金子彦郎甫者,学于张子,为词有师法,又次录焉。”以上十家加上郑善长本人之作,共得十一家,所谓“几于古”,即能得到古人之精神,实指认同张惠言词学宗旨者。《词选附录》所选皆当代词人词作,谢章铤云:“二张及七家,皆常州人。二金及郑,则歙产也。合十家。或一二阕,或十数阕,其题多咏物,其言率有寄托。相其微意,殆为朱、厉末派饾饤涂泽者别开真面,将欲为词中之铮铮佼佼者乎。”[20] 3483《附录》配合《词选》,形成了古代与当代的结合,构成了以“比兴寄托”为主线的词学传承,二张等十一人形成了常州词派初期的大体轮廓。《词选》的再三翻刻,董毅《续词选》的增补,扩大了《词选》的影响。张琦、金应珪、张百禥的序跋继张惠言《词选序》之后,不仅起到了推扬《词选》的作用,也使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理论更加丰富。
清代词学史上的论辩往往由词选引发,甚至直接将词选作为靶的。前文曾述及,朱彝尊的《词综》刊行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昶(述庵)追摹朱氏又选编有《明词综》、《国朝词综》和《国朝词综二集》,选择宗旨和标准亦规步朱氏。对此谢章铤论云:“述庵一生专师竹垞,其所著之书,皆若曹参之与萧何。然竹垞选《词综》,当时苏辛派未盛,故所登寥寥。至国朝,则‘铁板铜琶’与‘晓风残月’齐驱并驾,亦复异曲同工。划而一之,无怪有遗珠之叹。”[28] 对王昶以宗派宗旨为选词标准的做法予以批评。晚清的文廷式则将批评的矛头直指《词综》:“自朱竹垞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意旨枯寂,后人继之,尤为冗漫。以二窗为祖祢,视辛、刘若仇雠家法若斯,庸非巨谬。二百年来,不为笼绊者,盖亦仅矣。”[29] 文氏之言不免过于激切,然而倒是深刻地指出了后期浙派颓靡衰微与其早期作为流派经典的《词综》之间的内在关系。
再如对张惠言《词选》的批评。随着《词选》传播愈广,影响愈大,开始有人对《词选》提出批评。或批评《词选》选词太少,标准太严,如陈廷焯云:“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30] 3777;或批评其选目失当,如樊增祥云:“今张氏不薄苏、辛,而系梦窗于黄、柳之次,论其甄藻,岂可谓平。又醇雅如清真,清峭如白石,其所甄录,不过数阕,梅溪、玉田,仅尝一脔。顾于希真《樵歌》亟登五首,论其去取,岂可谓公。”[31] 在对《词选》的批评之中,潘德舆的《与叶生名沣书》名气最大。潘氏对《词选》的批评主要针对“宏音雅调多被排摒,纤猥之作时一采之”,即选词不当而发。潘氏认为当选而未选者,如李白的〔忆秦娥〕及其他五代、北宋佳词,“张氏亦多恝然置之”;不当选而选者,如苏轼的〔洞仙歌〕。潘氏尤其对被视为“雕琢曼词”的温庭筠词在《词选》中的显著地位表示不满。整体来看,潘德舆对张惠言《词选》的批评虽然严厉,但对《词选》的主旨并无异议,只是认为所选未合其旨而已。所以谭献《复堂词话》说潘德舆:“针砭张氏,亦是诤友。”凡此种种,并非根本意义上的否定,而是对《词选》未能尽善尽美以起到更重要作用的批评,因而这种批评反而使《词选》的名气更大,影响更为远播。
“作词难,选词尤难”[30] 3970是清人的共识。正因为词选的重要作用,清代词学家十分重视对词选本特性的分析。清初的《梅墩词话》将词选分为“文人选词”和“诗人选词”两种[32],并指出二者的不同特点。金应珪《词选后序》指出对词学史上词选的优劣要有区别,如果“雅正无别,朱紫同贯”则会产生不良影响。陈廷焯指出选词要“以我之性情,通古人之性情”[30] 3970。清初王晫曾写有《与友论选词书》,对当时词选中存在的以偏好为取舍的现象进行了批评,反对“习周、柳者,尽黜苏、辛;好苏、辛者,尽黜周、柳。”[33] 诸迟菊《词综续编序》曾指出词选的“五弊”:一弊为淫艳,二弊为豪莽,三弊为寒乞,四弊为不守律,五弊为惑于虚名。清人对词选中的诸种弊端认识清晰,可以见出清人对词选要求之高。词选体现了清人的词学审美理想,成为清代词学理论的重要载体,对词风的嬗变和词学理论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
注释:
①比如说起《文选》,自然联想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论及“江西诗派”的诗学观,总是绕不开方回的《瀛奎律髓》。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年版)“外篇”专辟一章《选本论》来讨论选本与批评的关系。专题论文则有张智华《宋人所编诗文选本与诗文理论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樊宝英《选本批评与古人的文学史观念》(《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等。专门就某种词选来探讨选本与清代词学理论关系的,则有张宏生《〈词选〉和〈蓼园词选〉的性质、显晦及其相关诸问题》(《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1995年第1期),巨传友《常州词派的内部嬗变与选本——从张惠言、周济对梦窗词的不同态度谈起》(《中国韵文学刊》2005年第2期)等。
②参阅箫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第五章(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
③《彊村丛书》。此跋文所引周济《宋词选》及对唐珏的词作的评论,不见今本《词辨》、《介存斋论词杂著》、《宋四家词选》,或为《词辨》原十卷本。
④其中包括《宋四家词筏序》。《蕙风词话》卷二:“《宋四家词筏》未见,疑即止庵手录之《宋四家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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