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中国墨学登场了(七)——外一篇:南方在野:“谦卑自限”与“为他人立法”,墨家的无知论传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48 次 更新时间:2015-03-05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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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在野  



墨子不为他人立法,墨家不为天地立心


新墨家一直强调一点,即墨儒最大的不同在于,儒家认为天是可知的,所以动辄"与天地相参",不为天地立心;而墨家却以为天是不可知,所以谦卑自限。这确实是儒墨之辨很核心的不同。墨家不为天地立心,不为他人立法,正是民主传统在古之道术流传中的真实确据。"明天志"并非墨家突发奇想建立新说,在这个过程中,墨家只是在证伪。墨子不是齐天大圣,要做齐天大圣、替天行道的不是墨子,恰是与"与天地相参"的儒生。我有一个比喻,墨子更像西方宗教改革家的马丁路德,他只是从经典中发现时人的错误并加以指正,是返回原初古之道术的根本,一如路德起初宣称的非"裂教"而是返回原初使徒教会。墨家并不是以自己的主观为天下立法,而是继承上古敬畏,阐明传统治道,遵循惯例。从这个角度说,墨家是传统信仰的维护者。


人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无知,"与天地相参"只能说是自我的狂想与幻觉。儒者动辄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当然,如果仅仅是自我修身,问题也不至于非常大。问题在于,本着这种致命的自负"推己及人",修身治国治国平天下,问题就非常大了,只能通往奴役之路,造成人间的悲剧。


何以见得呢?《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古代将有新的政令要颁布的时候,往往拿着一种叫"木鐸"的东西摇动发出声响,以警示民众。孔子之后的后学,以神道设教,走到了一个极端,将先师神话,说是上天派孔子来颁布新法令的,从而抬高到可以代言上天的地步--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无论是素王还是一王大法,都走向了个人崇拜。我个人的看法,其实孔子并不信上天,当然学者可以辩论,孔子也是信上天,也信有神,只是不是人格神,而是德性天。即便考虑周初人文主义信仰的转型,"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载在儒家经典和孔子弟子口传,也是明明可知的。


孔子是个无神论者,却被后人安排为上天派来的先知,这可以看出当时的儒生完全失去了敬畏,而完全是把上天当做工具来兜售自己的私货,这与大陆新儒家的蒋庆何其相似。在诚实方面,儒家后学远不如他们的先师孔子,也不如孟子。所以墨子作为华夏上天信仰的继承者,就不得不站出来指出他们的谎言。墨子说,你们好好看看先王之书《大夏之道》"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连文王都要"不识不知",以天志为法仪,顺从上帝的法则(见《天志下》),可见代言上天恰是僭越上天的主权,也背离了华夏道术。


或曰:墨家有所谓"立法仪",又有经验论的"三表法",怎么能说不为他人立法呢--"法仪"要做如是理解。比如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儒家言说传统下,皇帝和在高位者往往对"君亲师"推崇备至,并要求天下以此为法;而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这文本之原意和孔子的原初对上位的要求,反而被淡化、甚至剥夺。对此墨家进行了毫不迟疑的否定,《墨子.法仪》篇明确地指出:"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莫若法天","置立天之,以为法仪"。


再比如,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林彪也喜欢这个),有固化西周的礼乐等级制度的要求,所以墨子就不得不站出来说,儒者不知道仁义的根本。"今天下之君子,中实将欲遵道利民,本察仁义之本,天意不可不慎也。"(《墨子?天志中》)若是无法无天,哪里有什么仁?只有上天是至善的大仁,真正的义只能"义自天出"。


再比如,当时的儒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墨子就说,你们翻开上古文献看看,何尝有一字一句讲到有什么天命?这完全是暴王所作,穷人所述,而上帝所厌弃的东西。三代暴王都认为上天偏爱他们,他们说自己拥有天命,实际上他们倒台了。你们何不看看《太誓》之言:"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所以,上帝兼爱,不制天命,世人皆可以非命,通过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才是华夏正统对上帝的信仰,也是古之道术中的正牌"天"观。


所以,墨子《天志》篇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已矣"两字,是"只有"的意思。只有上天是尊贵的,只有上天是最明智的,自然也只有上天,才具有至善的无可置疑的大仁大德。墨子在《天志》三篇反复强调"天之爱天下之百姓",只都是教我们仰望上天,认识自己,不要忘记传统,不要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因为自由就在传统之中,而不在传统之外。墨子所谓"明天志",不是发明,而是阐明,是通过矫正后人的歪曲,发现传统,维护传统。从而为人们提供一条可选的道路。


或曰:墨家讲"明天志",那么墨家之天与人身的关系,是更近基督教的天人悬隔呢,还是儒家的天人合一?或者说有什么特出和不同?这个可以有很多种讲法。比如说可以从港台新儒家牟、唐这一路来谈"离教""圆教",但我不准备这么讲,因为我讲的是墨家嘛。实际上,"明天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天人之辩一直是中国哲学的经典辩题。脱离天人之辩,人就难以摆正自己的位置,也难以正确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墨子说:"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志上》))这是墨家在天人之辩中提出的基本结论。


墨家的"明天志",有非常重要的人道意义。我们中国人讲"无法无天",没有天,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法?西方人讲"天赋人权",没有这个天,又怎么会有什么人权?墨家"明天志",明的是"上天兼爱""人皆天臣""以天为法""不相亏害""相爱相利",现在看来,这都是一些"天赋人权"的基本道理。


儒生说墨家"明天志",不也是天人合一吗,不也是为天下立法吗?将"明天志"理解为"天人合一""为天下立法",这依旧是儒生自己的思维误区。墨家的"明天志",不是为天下立法,而是阐明天下既有的传统。并非乐观地认为"天人合一",而是谨慎地强调"天人两分"。在墨家看来,天是天,人是人,人与天并不总是合一的,恰恰在大多数的时候,天人并不合一。人只有在做空自己,顺应上天的时候才能表现为"天人合一",而这须要人的无为,是非常难的,须要有所敬畏。墨家所谓"明天志"不是狂妄而不知止,而恰恰是知止。是明白人的局限,从而求得共同的敬畏,维护共同的底线。墨子"明天志"并不是叫人狂妄,而是教人谦卑,是运用积极的无知,换得消极的自由。


但无知论和明天志,不矛盾吗?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论是认识自己的无知。因为只有积极地认识自己的无知面与局限性,才能行而有止,从而划定行为的边界,更好地运用所知,而不至于超出理性的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理性的存在,而是认为一切理性皆有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我们具有认知的能力,而是强调我们不可避免的无知。无知论不是不可知论,而是认为我们虽然有知,而所知甚少,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区分什么是知,什么是不知。所以苏格拉底说,我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或者对此我也一无所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也许我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关键在于我并不知道我有何所知。人不能全知,也不能确知。人既不能确知自己的所知,更不能确知他人的所知,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人和自己的无知,甚至连这一点也是不能确知的。有人说,你知道自己的无知,这本身就是一种知,又怎么能说自己无知呢?这不是悖论吗?看起来的确是悖论,但这种悖论其实是语言的局限所致,知道自己的无知,这个知道其实并不是确知,而是敬信、承认与审视,这个知道其实不是知,而是智。这种智,乃是一种"无知之智"。


所以,明天志与无知论并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者与无知论者有很大的区别。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或者他人的无知,而无知论者则从内心体认自己与他人的无知。无知者之所以不承认自己或他人的无知,用佛家的话来说,乃是放不下偏执,破不了诸相,意识不到诸相非相。无知者何以不能破尽诸相?则是不明天志,看不见上天的广久,所以放不下看见的诸相。所以南方说:惟以天道为道,方能破尽诸相。无知论者不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承认世人的无知,他与世人的唯一区别,是他承认,而无知者并不承认。无知论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就承认了世人同样存在的无知,这是在否认自己有知的当下就否认了他人的有知,也是在否认他人的当下又肯定了自己。而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他认为自己有知,可以确知,可以凭着确知推己及人,可以治国平天下,这种有知论逻辑,只能导致人人拿着武器一统江湖,然后循环暴力的血酬定律。


人类的的狂妄无药可救,只有"明天志"才能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承认我们的无知,也只有这样,才能通向自由。墨子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亦"。中国先秦古之道术,一向认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尊贵,真正的有知。这正是无知论的根基,亦是墨家的不二法则,是不可思议的根本智。明天志不是一种知,而是一种智,这种智并非是有知之智,实乃无知之智。这种智,乃是智慧的开端。只有"明天志"才能开启智慧,真正走向无知论。毕竟只有以无知为前提,不断地思考、探究、对话,才能通往自由、和平、与希望。


老庄与墨家,消极无知论和积极无知论


中国先秦无知论有三大代表人物,那就是老子,墨子,庄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典型的无知论表述。老子是从"道"的认识高度来提出无知论的,而墨子则是从"天"的本体高度来提出无知论。墨子说:"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天志中》)这是基于信仰的无知论表达。谁是真正高贵的呢?谁是真正有知的呢?回答道: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高贵,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有知。既然体认上天至高无上的真知,也就在这个当下,体认了人的谦卑和无知。通过仰望上天,产生了墨家的无知论。《道德经》第71章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意思是,知道自己的不知,这是高明的。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就是缺点了。圣人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正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所以,他没有缺点。同样的表述也出现在墨经之中,《墨子·经下》第10条:"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说在病"这段话让人非常惊讶,很深入地思考了存在、思维、语言之间的断裂,从而揭示出我们所知的不确定性。非常有意思的是,老子与墨子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病"这个字,来指出认知的局限性。他们都深刻地认识到语言、思维与存在的不同一性,足见他们的无知论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现在我们所说的"无知论",无非是承认人类的无知,认为思维与存在不具有确定的同一性,人既不可能穷知,也不可能确知。


道家无知论与墨家无知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走向。道家的无知论经由怀疑通往了山水之间的主观美学体验。墨家的无知论则经由怀疑通往了经验主义的工具探索发现。当然必须注意到同样是无知论,同样是怀疑论,道家与墨家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道家的无知论是消极的无知论,那么墨家的无知论则是积极的无知论。这一点在庄子那里比较明显。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吾恶能知其辩。"这也是明显的无知论,他看到了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和变化着,人对外在事物性质的认识具有主观性,所以他主张相对主义,不辨别是非,提出"齐物论""逍遥游",主张"清静无为",追求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从审美体验与艺术角度来评价,庄子的无知论是非常有价值的。然而从知识论角度上来讲,庄子的无知论并没有超出老子,反而有所退步。庄子的无知论属于极端消极的无知论,他对墨家所重视的实践经验、科技发明、名学辩学都表现出一种近乎仇视的态度,最终逃避社会,寄情山水。


同样是无知论,同样是怀疑论,为何墨家就走向了经验主义和工具理性呢?其实并不奇怪。墨家的无知论是积极的无知论,而不是消极的无知论。一方面,墨家认为只有上天能够全知,人不能全知,只有上天可以广久,人不能广久,人不能齐天,所以,思维和存在不具有确实的同一性,人既不能全知,也不能确知。人具有不可避免的无知,所以任何"天人合一"的狂妄都值得怀疑。另一方面,墨家并没有否认人的所有认知能力,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手足口鼻耳目心脑,都是我们的知材,这是我们可能获得知识的依赖,依靠这些知材,我们可以思虑,可以接物,可以论物,人们完全可以通过感觉获得经验有所思辨,从而有所"知识",所以,不能消极地认为人毫无用处,而是要积极地积累经验,理性思维,力求有所发现。只是墨家认为,人的理性毕竟很有限度,所以要强调无知,保持怀疑,尊重实践,要有开放的态度。所以墨家的认识论不是消极的无知论,而是积极的无知论,或者说是"可知而不可全知论",墨家的这种积极的无知论,是一种基于信仰的无知论,也是一种怀疑的经验论,墨家的这种认识论与他们的本体论是相适应的,墨家认为人无可能全知尽知,但人有耳目口实可以从经验出发获得有限的知,如果使用正确的方法和工具,就能更好地求知,求的了更好的知还不能狂妄,墨子又说你既要知道自己的所知,又要"知所不知",只有这样"两知"的,才算是知。照这样的认识论发展下去,知之越多,无知也越多,也就越谦逊,越是对上天充满了敬畏。


或曰:看来老墨在人的"自限"心智上有高度可比性,但又不是"反智主义",在无知论传统上有高度可比性。墨子的思路与老子的思路又有所不同,墨子的无知论是基于传统的上天信仰的无知论,从传统信仰出发,经由怀疑,通往了经验与工具理性。在老子看来圣人之所以为"圣"乃在于知道自己的"不知"。知"不知",尚"无为",这在老子那里都是很显然的圣人德行。实际上,这种思维方式同在墨子那里也得到体现。墨子在《三辩》中就指出了智者无知,圣王无为的道理。墨子以进食为喻,认为"知饥而食",乃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智慧,是一种无知而智的大智。而圣王"不为乐""无乐",(这里的乐,指的是等级礼乐。)则是圣王之所以为圣的常道,是一种无为而圣的大圣。墨子说:"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知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墨子所说的"不为乐","无乐",实际上也是强调无为。在墨子看来,存在一种"无知之智"和"无为之圣"。智者之所以为"智",往往不是因为有知,乃是由于无知。圣王之所以为"圣",往往不是由于有为,乃是由于无为。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墨子》原文疏证的问题--实际上,前人往往忽视或者曲解《墨子》的深刻内涵,比如学者孙诒让、吴毓江等都将这一段中的"因为无知矣"改成"因为无智矣",完全遮蔽了原文的深刻内涵。


或曰:老墨在无知论上的某些共通,可证墨道二家对儒家的某些"反动"。当然,作为无知论的代表宗师,老子与墨子都站出来猛烈抨击儒家。儒家一天到晚喊"礼崩乐坏",老子则说礼乐是罪魁祸首。《老子》说:"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义。失义而後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儒家开口闭口讲"圣智""仁义""孝悌",将老子则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老子其实也称颂圣人,以慈为宝,他批评的是儒家自以为圣,自以为是的仁义。老子看来,"大道废有仁义",大道不行,何有仁义?墨子也曾以同样的逻辑批评儒家的仁义,他说:"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遵道利民,本察仁义之本,天意不可不慎也。"(《墨子·天志中》)"置立天志,以为法仪,天下之士君子去仁义也远已。"墨子从根本上质疑"士君子"所谓仁义,墨子反复批评他们"知小而不知大",批评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仁义。因为在墨家的眼里,真正的义"义自天出",人并不具有"仁"的确定性。这一点在《墨子·法仪》篇就更加明显,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生往往对"君亲师"推崇备至,并要求天下以此为法。对此墨子进行了毫不迟疑的否定:"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墨家对儒家所津津乐道树立的"君亲师"权威,表示了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怀疑。


对天意、民意和历史保持谦卑和敬意


华夏有无知论传统,这个传统兴于唐尧,训于文王,记于诗书,传至墨子。华夏无知论传统,也是根植于上天信仰的基础上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说的是不自以为识,不自以为知,顺从上帝的法则。《墨子·天志下》篇曾引以为证:"非独子墨子以天之志为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也,而顺帝之则也。"这段文字同样也见于《诗经·大雅·皇矣》。而据《列子》记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之无知论传统,可以追溯得更早。当初,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还是没有治理好?不知天下众多百姓是拥戴自己呢,还是不愿拥戴自己?回头问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问宫外朝廷上的百官,他们也不知道。问在野的武将隐士长者,他们也不知道。于是尧微服私访,在四通八达的大路上游览打听,听到有儿童唱的歌谣说:"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高兴地问道:"谁教你唱这首歌的?"儿童答道:"我们是从大夫那里听来的。"又问大夫。大夫说,"这是一首古诗。"尧回到宫中,召见舜,便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可见,华夏无知论传统历史悠久,正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唐尧受之,禅让其责;天启文王,诗载于册;墨子传述,相继其德。《尚书》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自是不为他人立法,不僭越天意主权,尊重民意基础,对历史传统和人类经验保持基本的谦卑和敬意。


无知论也有多种理路,第一种是基于怀疑的无知论,最终的归宿往往滑向内心的主观世界。比如古希腊的皮浪,他甚至认为客观世界是否存在也是可疑的,人应当毫不动摇地坚持不发表任何意见,不作任何判断,"聪明的人应该像猪一样不动心。"第二种是基于经验的无知论,比如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他认为除了知觉,一切都是不可知的,而因果联系是习惯性的联想。他认为人的知识来自"知觉"(感觉与经验),而"知觉"是"由我们所不知的原因开始产生于心中"(《自然宗教对话录》)。所以"我们实际上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而且我们除了出现在哪个狭窄范围以内的那些知觉以外,也不能想象任何一种存在。"(《人性论》)休谟正是从基于经验的无知论出发,而走向了对习惯的强调与考察,他说"习惯就是人生的最大指导。只有这条原则可以使我们的经验有益于我们……"(《人类理解研究》)。


还必须讲讲康德,他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只限于经验范围,不能超出经验,只能认识"现象"(主观的感觉表现),不能认识"自在之物"。康德坦率地承认,"就是休谟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教条主义的迷梦"。但是他并不认为"存在即被感知",康德肯定在我们之外存在着某种"自在之物"。他说"作为我们感官对象而存在于我们外的物是已有的,只是这些物本身可能是什么样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们的现象,也就是当他们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时在我们之内所产生的表象。"(《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虽然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但是并不能说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吾人一切知识始自感官进达悟性而终归于理性。"(《纯粹理性批判》)然而,人的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理性"完成不了他自己提出的任务,人的"理性"一旦运用"知性"范畴去规定"世界",便会陷入不可解决的矛盾("二律背反")之中。"自在之物"本身究竟怎样,依旧是不可知的。所以,康德给出的答案是:人不能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科学只与现象打交道,只有信仰才与物自体打交道。他说:"我必须贬低知识,以便给信仰留出地盘。"谈到道德,康德同样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至善只有在灵魂不朽的这个假设之下,才在实践上是可能的。""这个至善是只有在上帝的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假设上帝的存在,在道德上乃是必要的。"康德穷一生之批判,留下千古一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实践理性批判》)。


无知论者往往同时也是怀疑论者。他们往往对有知论者自以为是的东西,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老子与墨子正是这样做的。当时最自负的有知论者就是儒家那些人。《论语·述而》载:"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自称天才,《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古代将有新的政令要颁布的时候,往往拿着一种叫"木鐸"的东西摇动发出声响,以警示民众。儒生为了将儒家的那套东西神化,说是上天派孔子来颁布新法令的,这样就将孔子抬高到可以代言上天的地步。"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仁"是先验地存在于那些儒家"圣人"的心中的,他们是天才,生下来就知道"仁",其他人都要向这些天才学习。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后世儒生和当今儒家的有优越感,处处要教训人,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比别人更有先天优势的天才。更加危险的是,儒家的"行仁"的方式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孔子说"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从自我出发。那么他们要推行的是什么仁呢?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只有遵从等级礼乐制度的人才称得上是仁。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在孔子那里,仁的根本原则是"孝悌",而"孝悌"又是一个君父同伦维护西周宗法等级制度的东西。孔子又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论语·阳货》)小人只有如何服从驱使的问题,配不上讲仁爱。


可以看出,如果说老子是从道的角度批评儒家的无知,而墨家则是从天的角度批评儒家的无知。在老子的眼里,儒家那一套是无道无德。在墨子的眼里,儒家的那一套则是无法无天。老子的无知论与怀疑论都源于道德之辩。而墨家的无知论与怀疑论都源于天人之辩。老子全面赞美"道",墨子则全面赞美天。天行广久,唯天为贵,唯天为知,唯天为兼,唯天为仁,唯天为义。墨家这种唯天为大"莫若法天"的上天信仰,正是无知论与怀疑轮最牢固的根基,按照这种唯天法天的逻辑,无法不生出无知论,也无法不生出怀疑论。因为墨家既然已经体认了只有上天才拥有真知与至善,那么自然也就认为天下人都没有资格代表真知与至善,那么也就有理由对人的所谓理性与德性抱有谨慎的怀疑。实际上,墨家正是从此出发,看到了人性的局限,墨家不但怀疑人的全知与确知,而且也怀疑人的本善与至善。《墨子·所染 》记载,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所染》篇以染丝为喻,直指人性。人性如丝,易于所染,难以抵制诱惑,容易接受周边环境的浸染与引诱。染当有善,染不当有恶,人性何有本善可言?《墨子·七患》篇又警告世人"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邪";遇到年成好的时候,老百姓就仁义而善良;遇到年岁凶灾,老百姓就吝啬而凶恶。人哪有固定的善恶呢!墨家弟子告子在与孟子辩论时也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袂诸西方则西流。" "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意思大概相似。墨子露骨地说"虽上世至圣必蓄私",而告子则更加彻底地说:"食色,性也"。墨家就是这样残酷地将人性的局限揭示在世人面前。基于这些基本认识,墨家对人性深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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