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研究通讯2009年第2期
自从渐渐地不需要仰赖注音符号就可以读书阅报以来,父亲的书架,便是我开始进行探险的天地。那正是一九七○年代初期台湾离开联合国的时候,身为职业军人的他,放在那里最多的,或是国防部编印的《处变不惊庄敬自强史例》之类的书,都是白色封面的精装本;或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编印的《中央月刊》,花花绿绿的封面,每个月各不相同。这些书的基调,千篇一律,外加不认识的字实在太多了,读没多久,就觉得乏味之至。意外的是,胡适的《四十自述》与冯爱群编的《胡适之先生纪念集》,居然与国民党党国体制的那堆宣传品夹杂在一起。前者是台南大东书局的版本(现在看来,当然是部盗版书),后者是台北学生书局出版的。两部书的出版时间与父亲题写在内页的收藏时间,都是一九六二年三月,恰是胡适去世后的一个月,台湾追悼胡适的情绪最为热烈的时候。显然,一介军人的父亲,也受到这波热烈的感染。这两部书的封面装祯,绝不出色,本来难能吸引幼童的目光,它们是无可选择之后的最后选择。不过,意外发现之后,它们成为《国语日报》与《王子杂志》等儿童读物之外,最能吸引自己的书本。
刚捧起《四十自述》的我,最初根本不知道胡适的本名「嗣穈」和他的二哥「嗣秬」、三哥「嗣秠」究竟该怎么念。胡适注记了「穈字音门」,可是,「嗣」、「秬」与「秠」呢?非知道不可的冲动,让我从摸索里学会了查《辞源》的本事。知道答案之后,自然越查越起劲,越读越过瘾。等到被允许单独出门去逛号称「书街」的台北重庆南路,在众多书店里寻觅胡适的书,是自己的「第一志愿」。那套得到胡适授权,由远东图书公司出版的四大卷《胡适文存》,是在那家书店里发现的,已不复记得,却永远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享受到找书觅书居然「美梦成真」的快乐滋味。只是,快乐之后,马上就是痛苦了。那不是家里买得起也愿意买给孩子的书;眷村和小学里都没有图书馆,这套书无从借起。可怜那时我也不晓得有公立图书馆可以满足自己的阅读好奇;只好有空就去书店里「站岗」,企图毕其全功。然而,胡适的文字再怎么浅显易懂,不可能是小学生站在书店里看得完,而且全部都看得懂的。只有再三翻读《四十自述》这两部书,聊以藉慰。小学毕业典礼上颁发的台北市「市长奖」奖品,会是一套《胡适文存》吗?一直是我的幻想。当然,这两样我都没拿到。
初中时代,国文课本选录了胡适的〈我的母亲〉,出自我早已读过的《四十自述》。然而,那三年却是绝对不容许人喘气找胡适来看的时候。等到一九八○年夏天高中联考结束,开始暑期打工,拿到工钱的第一件事,就是骑脚踏车去当时还位于台北光华商场旁的水平书局,买了一套与远东版内容一模一样却未署出版者的《胡适文存》。同样是远东出版的,《胡适文存》的售价为什么比梁实秋编的高中英汉辞典贵那么多,是我那时最大的好奇之一;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买盗版的本子。同一时候,李敖突然「复出江湖」,他的《胡适研究》与《胡适评传》由远景出版公司新版上市,轰动一时。将《胡适文存》与这两部书合并而观,不仅引起我探寻李敖其人其书的「前史」的兴趣,他指责远东版《胡适文存》的错误和删节部分,更指示提醒了我,在旧书摊寻觅《文星》和《自由中国》之外,也得留心有没有「原版」的《胡适文存》。前面两种杂志与《文星丛刊》乃至于柏杨、钱穆、徐复观与殷海光,都找到了不少,后者则从来不见「庐山真面目」。沉迷于旧书摊(以及棒球场)的代价是沉重的,一定得补考才能升级的命运,让父亲气得说要把我辛苦找到的李敖和柏杨的书,统统都烧掉。还好,参加全国作文比赛拿名得奖的成绩和那堆胡适的书,成了「挡箭牌」,他老人家终究没有付诸行动,也逼得我把心非放回准备大学联考上不可。
始终挂念的「原版」《胡适文存》的本来内容,一直要到一九八六年当远流出版公司得到胡适纪念馆的授权,推出壮观的三十七册的《胡适作品集》之际,方始知晓。已经是大学生的我,读过胡适秘书胡颂平先生编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十大册以及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忠栋先生的〈胡适从「努力」到「新月」的政治言论〉一文,早就知道了《人权论集》的存在。所以,我更好奇的是,胡适在这部书里究竟是怎么批判国民党的?好不容易,辗转从张忠栋先生那里得到《人权论集》的影印本,总算满足了我的好奇;它更一度是我揣摩再三学习撰写政论文字的蓝本。
原来,李敖批判远东版《胡适文存》删节的,主要是胡适发表在《努力周报》的政论文字的部分,其中颇多对孙中山的「不敬」之语,甚至于对孙中山和陈炯明间的冲突纠纷,胡适更是站在肯定后者的立场上。当台湾对这段历史的诠释,以孙中山之「是」为「是」,以孙中山之「非」为「非」,称之曰「陈炯明叛变」的时候,要在台湾再度出版《胡适文存》,他当年的政论意见,绝对「不合时宜」,非删不可。只是,谁都料想不到,动手「阉割」《胡适文存》的,居然是胡适本人。直到远流版的《胡适作品集》,终于才「还它一个本来面目」。然而,胡适在《人权论集》里对国民党的批判,更为激烈,批判的矛头,更直接指向蒋介石。所以,在台湾总统还姓蒋的时代,远流即使可以「勇敢」地出版《胡适作品集》,却绝无再版《人权论集》的「勇气」。至于《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也只选录《人权论集》的〈序〉,却未可录其全文,自然都可以理解。我能读到《人权论集》的影印本,已经是桩「福气」了。
大江总是向东奔流的。从一九八○年代末期起,台湾政治上的一切禁忌,被怒不可遏的社会力「冲决网罗」,认识胡适全貌的可能性,也不例外。特别是,张忠栋先生在一九八七年将他的〈胡适从「努力」到「新月」的政治言论〉及其它文章汇为《胡适五论》,以这部书的出版为标志,胡适独特的生命旅程,从此不再是重重谜雾笼罩的历史命题。张先生的这部《胡适五论》,以严谨的学术规范为基础,秉史家如椽之笔,直书无忌,尽可能精确地书写过往岁月的纪录,既揭穿党国威权体制一贯「英明伟大」的真相,也像是万马皆闇的时代里的正义之声。可以说,在「胡适研究」的「复兴」浪潮里,张先生的研究成果,实位居新起浪头的第一波。以胡适的生命史为对象,让人能够贪婪阅读各种文献,窥视其间无限风彩,并且得到跳脱出政治神话囚笼的思想刺激的时代,终于降临。诸如《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的影印出版,以及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三大册的简体字本的《胡适来往书信选》等相关文献资料,在台湾的大量出土与流通,阅读胡适,根本不再需要寻寻觅觅了。思想观念的禁区不复存在,研究胡适,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展漫无边际的「知识探险」活动。当然,自由研究阅读胡适,与发扬实践胡适思想,是两回事。像胡适这样的自由主义者翘望以待的理想生活世界,仍是征途漫漫。
胡适做为「五四」的领袖人物之一,他又归骨埋骸于台湾,在台湾传递「五四火种」的起跑者,他自是当之为愧。因此,胡适的各种著作,始终在台湾出版不辍,亦且盗版连连,正展现了胡适的吸引力。可是,现实政治却压制了人们对于胡适的认识与理解,「五四火种」在台湾的薪传空间,也逃脱不了党国体制「魔掌」的控制。我的「胡适阅读史」,从盗版书读到影印本,再读到经过授权的「合法版本」,而后又收集到来自中国的各种简体字本,既展现了胡适在台湾流传轨迹的一个面向,多少也是台湾转变的象征。
当下台湾处境里的读者,不必品尝寻觅胡适的辛苦历程。然而,人们可能面对的问题,不是去那里才能读到胡适,而是描说胡适爱情世界的书更为流行的时候,除了「消遣」之外,为什么要读胡适。举例来说,对「统独」、「蓝绿」等等让人好似困惑难决的问题,胡适那里自然找不到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在廿世纪的华人历史舞台上,占据一个枢纽位置并自称为自由主义者的胡适,碰到的困难抉择,绝对不比我们少。胡适的抉择,叫好拍掌的响应,固然声振一时;批判詈骂的声浪,也是响彻云霄。胡适面对时代潮流与现实环境做出的选择,为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应该都有可供思考的借鉴意义;胡适做出抉择后的复杂心情及其历史结果,还值得细细的品味反省。在「爆料文化」主宰台湾的公共论坛,以「名嘴」的是非为是非不容讨论辩难的此际,胡适期望「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胡适主张不要「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应当犹具相当的启发意义。
在台湾已不再是被阉割的「五四火种」,还能传薪不已吗?重新阅读胡适,应该会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一道路径罢。
(潘光哲编,《容忍与自由:胡适思想精选》,台北:南方家园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