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元语言冲突与阐释漩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23 次 更新时间:2014-12-10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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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元语言对信息的压力,使符号意义必然先在:不是信息要求元语言来阐释它的意义,而是元语言强迫信息产生可解的意义。意义缺场保证了传播的流向,但元语言不允许信息没有意义。事实上,表意过程的所有环节都在参与构筑元语言。对象文本本身提供了元语言的许多元素,比喻两造的所谓相似性,实际上是自携元语言的压力。元语言位于在不同层次上,但是也可以在同一个阐释行为中,在同一层次起作用,这时候它们之间就可能产生冲突,形成阐释漩涡:两种解读并不相互取消,反而共同起作用创造语义悖论。当这种阐释漩涡发生在元元语言层次上,可以称为评价漩涡,或意识形态漩涡。“现代性方案”就是不断克服单一评价体系的独断,而多态性成为全球化转型的必然条件。

关键词:元语言,意义先在,阐释漩涡,意识形态,多态性

1.意义之存在先于实现

元语言是符号表意阐释的关键:意义就是可翻译性,翻译靠元语言,不同的元语言产生不同的意义。虽然元语言所控制的符码,在信息的编码与解码过程中都起作用,但是发送者的意图编码比较清晰,只有在阐释一端,元语言构成可以复杂化到引发各种类型的冲突。

不仅如此,元语言是意义存在的先决条件。阐释者怎么知道某个信息,某个文本必定有意义,怎么知道他的阐释努力必定能取得一种理解?因为阐释者心中有元语言。此言听来是由果推因,实际上符号表意中的一个根本性悖论:不是信息要求相应的元语言来阐释它,而是元语言强迫信息产生可解的意义。“香稻啄余鹦鹉粒”为什么必须是通顺的诗句?因为诗歌解释的元语言迫使其词序重构到可理解的程度;“无色的绿思狂暴地沉睡”究竟有没有意义?赵元任证明:在元语言压力下它必须有意义,不然信息无法完成表意过程。[1][1]为什么批评家R.P.Blackmur盛赞《爱丽丝奇遇记》爱丽丝在国王房间中发现的那首胡诌诗(“Twasbrillig,andtheslithytoves”)是“艺术中成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整个运动的先驱”?[2][2]因为超现实主义艺术改造了元语言,使它对传统上认为无法解释的文本施加强制性压力,不得不产生意义。

阿尔都赛派的马歇雷声称“艺术用使用意识形态来挑战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就是文化元语言的元语言。为什么艺术能挑战它?因为艺术强迫文化元语言解释它原本无法解释的东西。在阐释活动中不断调适更新的元语言,保证了意义本身的确在。虽然在信息发出与传达的过程中,意义必须缺场,以保证信息传播的流向,但是只要有元语言,就不可能有无意义信息。意义的理解是缺场的,意义的存在是事先确定的:元语言不允许信息没有意义。哪怕是猜不出的谜语,也有一个“接近的意义”,偏解也是解。

实际上,元语言压力之下产生的意义,是不是正解,有效解,或偏解?这些价值判断不是元语言本身能解决,探讨这个问题需要进入更高层次的元语言。但是任何解都是阐释努力的结果,都使表意过程得以暂时告一段落。

2.传播各环节都参与元语言建构

那么元语言来自何处?元语言的变异动力又来自何方?应当说,每一次阐释,都有一个有各种因素组成的,特殊的释义元语言集合。这些因素可以来自很多方面,表意过程的所有环节都在参与构筑元语言。本文把这些元语言因素大致上分成语境元语言,能力元语言,文本元语言三类。

元语言因素的最主要来源当然是语义学性的,即是文化对信息的处理方式规定,可以称为语境元语言。

但是很多因素来自释义者的社会性成长经历,和他的记忆积累形成的文化修养,即博迪厄说的habitus与disposition。此外,康德说的“先验范畴”,弗洛伊德讨论的“性力”,都是他的个人能力构成的元语言因素。

文本是阐释对象,但是文本自身提供元语言的某些成分。例如,体裁是元语言的一个巨大的决定因素:“香稻啄余鹦鹉粒”的解读元语言来自这句诗的体裁:七言诗的中联,必然有对偶格局,此句的读法必须与“碧梧栖老凤凰枝”对应。故事片中的恐怖场面,与纪录片或电视“现场直播”中的恐怖场面,意义完全不同;情歌中的求爱语言,与口头说出,同样词句,意思相差极大;喀勒在《结构诗学》中提出的四种适合诗的“阅读期待”,不适用于散文。道士的符箓,巫师的念咒,体裁决定了它们必须有意义。如果把体裁看作互文性中的重要一环,整个互文性的巨大网络都参与制造元语言。而体裁与风格的标记,经常是文本(措辞方式)与准文本(标题,分行,作者名,书名等)携带着的。

英国诗人肯宁汉姆有句曰“两个黄蜂冷得像树皮”。为什么黄蜂会冷,而且冷得像树皮?这是因为比喻的元修辞必须让这个“像”字起作用,不像也必须像。比喻立足于两造的部分相似,这只是一种元语言假定,许多符号学家讨论比喻时,实际上犯了一种“相似性谬见”。利科在题为“为相似性辩护”的文字中指出,相似性“不仅是隐喻陈述所建构的东西,而且是指导和产生这种陈述的东西…….应当成为谓词的归属特征,而不是名词的替代特征”。[3][3]他说的“指导和产生”陈述,就是元语言,而他说的“谓词归属”,就是“像”或“是”的强制性。利科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论述很接近了,却没有能明确宣布:比喻两造之间的相似性,实际上就是文本自携元语言的压力。

3.同层次元语言冲突

现在我们要问一个关键问题:这些元语言是处于不同层次,还是处于同一层次?也就是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分布性的(distributive)还是层控性(hierarchical)的?先前的元语言理论,只谈到元语言之间的层控性关系。

罗素在给维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写的序言,是元语言观念第一次明确的陈述,就已经明确描述了元语言之间的层控关系:“每种语言,对自身的结构不可言说,但是可以有一种语言处理前一种语言的结构,且自身又有一种新的结构”。这样,元语言就可以分成多层,每一层元语言的结构不得不靠上一层元语言才能描述。而上一层元语言,按塔斯基的说法,是本质上更丰富(essentiallyricher),因为没有一个结构本身能完全自洽,元语言结构的诸种不完整之处,各种矛盾,模糊,冲突,悖论,靠再上一个层次来解决。那样,元语言之间没有冲突可言,它们本来就是为解决下一层可能的意义冲突而产生的。

但是如果在同一个释义活动中,在同一层次上有几种元语言在同时起作用,它们之间就可能产生冲突。上文讨论的几种元语言因素,互相之间没有层控关系。他们之间如果发生联系,有可能是协同的,这样可以联合起作用。例如:作者名“杜甫”是准文本元语言,杜诗特殊的文辞风格是文本元语言;此诗收于《唐诗三百首》是文学史承认的经典集合,是语境元语言;而阐释者家学渊源熟读唐诗,崇拜杜甫,文史知识丰富,是能力元语言。在阐释时,这三种元语言相辅相成,使“香稻啄余鹦鹉粒”被阐释者读成意味无穷的绝代妙句。

但是这些元语言很可能互相冲突。例如阐释者开始怀疑《秋兴八首》非杜甫所作,而是后人伪作,此时关于杜甫的文学史知识就无法为文本定位,阐释就不得不依违在杜诗与仿作之间,阐释者的修养就被迫转向。这里出现的是同一层次元语言的冲突。有关读杜诗的元语言组分被撕开距离。文本元语言(文字功夫),与语境元语言(文本的文学史地位),主观元语言(阐释者的修养)三者直接对撞,使阐释无所适从。

此时的元语言,是否还如塔斯基所说“本质上丰富”?恐怕不然,因为元语言无法协同,比对象文本更加混乱。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于实用/科学的表意中?我认为是可能的,只是在情感/文化表意中,尤其是文学艺术中,可能性大得多。

4.元语言冲突造成阐释漩涡

在同一阐释行为中起作用的元语言因素,可以是同层次(分布性distributive)的,也可以是异层次(hierachical)。甚至在同一位阐释者心中起作用的元语言,也可能做两种分布。但是向阐释敞开的文本,只可能呼唤元语言因素的组合,不可能将这些元语言因素分层呈现。也就是说,元语言分化是阐释行为形成的。

同层次元语言并列在图像解读,图文联合文本,在各种表演艺术的解读中,相当明显。

那么是否在阐释完成时,冲突的元语言会重新协同吗?维根斯坦用他的《鸭-兔》画为简明例子,说明了任何一种阐释不可能完全取消元语言的冲突,不是如格式塔心理学家分析奈克尔立方体(NeckerCube)时声称的那样:看到鸭就不可能看到兔,看到图就不可能看到鸭,鸭兔实际上并存。[4][4]基于奈克尔立方体效果的艾歇木刻,也证明阐释者不得不看到平面翻成两种立体同时并存,也就是两种元语言同时起作用,出现了冲突元语言造成的“阐释漩涡”:两套元语言组合互不退让,同时起作用,不是“试推法”的“尝试改错”(trial&error)最后达到一个有效阐释,是两种意义同样有效,永远无法确定:两种解读悖论性地共存,但是并不相互取消。

最常见的阐释漩涡,出现在戏剧电影等表演艺术中: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历史人物有一张熟悉的明星脸,为什么哈姆雷特像劳伦斯.奥利维埃,为什么慈禧太后长得像斯琴高娃。据说女性比较容易注意演出者,男性比较容易注意被演示者,但是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大部分人对演出的阐释,一直在演出与被演出之间滑动,对于名演员过去演出的记忆,阐释者不可能完全忘记,往往影响演出给阐释者的“真实感”,但是意义游移是演出阐释的常规,阐释漩涡并不总是对阐释起干扰破坏作用:没有人会对此觉得奇怪而看不下去。

这个原则可以扩大到所有的艺术:表意痕迹(例如小说的“虚构”,绘画的平面或变形)与所表现的对象,在表意一头,可以说是形式与内容两个不同层次,在接受这一头,却很难把它们隔为两个层次。斯琴高娃与慈禧太后,落到于接受者的同一个阐释平面上,她们之中谁能主导阐释,要看每个阐释者运用元语言的具体情况而定,但是与鸭兔画一样,除非阐释者有元语言障碍(例如从来没有注意过斯琴高娃而认不出她)完全取消另一方是不可能的。

马格立特的《烟斗》之所以引起理论家注意,就是因为图文的过于一致,语境元语言与能力元语言,都被文本元语言取消。此时出现的悖论是:意义似乎不需要(大部分)元语言,而没有这些元语言因素,意义很难成立。这样的阐释漩涡非常特殊,但是依然是元语言冲突。

5.“评价漩涡”与元元语言悖论

许多双关语,字谜,幽默,在利用元语言冲突。但如果是对象语与元语言冲突,实际上并不冲突,因为一者优先。辛弃疾词“如今使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冷好个秋”;骂人话“你还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都从对象语突然跳入元语言(字的写法),但是这里没有阐释漩涡,因为最后意义依然落在对象语水平上,元语言只是形成“异层次委婉语”。

元语言阐释漩涡实际上经常出现。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出现在同一个阐释行为之中,出现在同一个(同一批)阐释者心里,而不是不同的阐释主体坚持各自的立场,就会产生阐释漩涡。同一评价主体不得不使用两套评价体系时,才会出现元元语言冲突的评价漩涡。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条政治原则是典型的评价体系对立,但是并不形成评价漩涡,因为评价主体被截然分割成两个阵营。美国南北对蓄奴制的不同理解严重冲突,但是主体被地理分割;例如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由于在历史元语言一再改变而不得不经常改写,但是历史理解主体被时代隔开。

但是,当更上一层的阐释,把评价主体合一,例如当历史学家,政治学家,考察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作为集体评价主体时的情况,评价悖论就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在历史维度上,民族作为评价主体,比个人更为重要,更为常见。

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意识形态冲突,中世纪维持统一评价体系的社会,自从政教分离,自从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自我意识不断增强,意识形态的冲突就成为社会发展的重大动力。虽然中产阶级意识,在不断适应变形之后,成为今日的社会主导,但是变形的基本动力,是在现代化进程中绵延不绝的评价漩涡,是社会不得不承认几套不同意识形态体系都具有合理性:“民主社会主义”,“福利资本主义”这样的悖论政治最终成为主流,就是明证。

而当今的全球化使评价漩涡成为全世界普遍现象,出现了“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这样的悖论术语。中国艺术家中风行的口号“越是本土的,越是世界的“,实际上就是想利用当今世界评价悖论牟取成功。在这种时候,不知变通的民族就会落后,就难以适应多元化的世界大潮流。甚至世界大国也不得不摒弃单元主义,走向评价多元:无论是美国,欧洲,俄国,印度,还是中国,谁能适应并充分利用评价漩涡,谁就在竞争中走在前面:想摆脱阐释漩涡和评价漩涡,在当今文化中已经不在可能,唯一的办法是理解它们背后的元语言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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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YuenRenChao,“MakingSenseoutofNonsense”,TheSesquipedalian,volVII,no.32(June12,1997)

[2][2]R.P.Blackmur,LanguageasGesture,1959,p.41

[3][3]保罗。利科《活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266-267页

[4][4]LudwigWittegenstein,PhilosophicalInvestigation,London:BlackwellPublishers,2001,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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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文艺研究》2009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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